后方的厨厅里,还穿着小厮服饰的方艾从内院的入口进来,手里捏着只已经洗净褪毛的芦花鸡,那是用来给自己母亲炖鸡汤用的食材。
她起了一处炉火,将小长须参细细切成片,又找了红枣枸杞一类的辅料,然后将材料和略微切了点块的芦花鸡放入砂锅中,正要加水放入炉上炖煮,就看到刚刚掌柜迎进门的救命恩人站在门边,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恩公?”方艾虽然近来脾气不好,但是礼数上还是保持着周到,她看着那个比她长了几岁但是气质上有些稚嫩的少年,轻声问道:“有什么事么?”
怜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方艾有些好笑,一碗一碗把水从水缸中舀出加入砂锅里,嘴上说着:“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仅管吩咐,你们救了我家掌柜的,我们当然得承这份情。”
或许这句话给了怜生一些勇气,他微微低头,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想知道……你小时候在人贩子那里……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螟子的女孩。”
方艾抬砂锅的动作停了。
怜生此时很紧张,他的感觉告诉他这样问不好,但是本能里的另一种直觉却说要抓住这一条线索,若不是先前女孩的话鼓励了他,他不一定敢问出口。
方艾的动作并没有停太久,似乎只是时间顿了一顿,她将锅在炉上放好,盖上盖子,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可是……”怜生还想继续追问,一个声音冷冷打断了他。
那是宋毅的声音。
“够了,怜生。”宋毅此时像极了一位严酷的师长,他的目光严峻,面上冰冷,不知何时站在了怜生背后。
怜生转过身看他,不免心虚,将头又低了几分,也像极了一位犯错了的学生。
他们本就是师生,师长教训学生天经地义,只是一路上的插科打诨淡化了这份严肃的关系。
此时此景,宋毅理所当然地找回了身为师长的尊严,承担起了师长的责任。
这份尊严很真实,这种责任很庄严。
所以怜生的心思也理所当然的很羞愧,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事,乖乖低头准备听训。
方艾盯着他们,忽然像是看见了很小的时候,自己一批孩子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没有足够衣服取暖,也没有足够的食物饱腹。
那时候就是每天一个一个小孩都要轮流出去接受训话,那些身材高大的大人站起来有自己的两倍高,却还要他们低着头看着地板。
与买家要如何说话,遇到巡捕如何说话,有路人问起如何说话。答对了才有食物,答错了便要饿一天。每天都是一样的内容,每天都是一样的对话,直到他们这些孩子将答案深深刻在心中,忘了原本的住处,原本的身份,原本的家人,而记住一个全新的,如同商品的自己。
那段黑暗的日子已过去了,为何你们还要提起;我已经过得很幸福了,为什么还要被那种不堪回首的童年束缚?
她有些悲伤,有些怨怒。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到现在这么大,对别人的痛苦不要擅自去触碰,这是基本礼仪。”
方艾恍然抬头,眼眶有些湿,她才发现这句话是那位先生对他的学生说的。
忽然之间,她有了些明悟,她已经过得很幸福了,可那些曾在同一个黑屋里的其他孩子呢?
他们不一定都能被善人们收养,不一定也能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走上正常的人生。
她是黑屋里最小的孩子,所以曾经有几个姐姐很是照顾她,她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是那个少年要找的螟子,她只知道自己当时太小,连她们的名字都未去牢记。
她们现在又过的如何呢?
她们当然也值得过得更好。
方艾忽然抬头,念出了一个名字:“张如庆。”
师生两人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
她擦了擦眼角,面无表情地说:“渔鼓帮里那个叫张如庆的……当年贩过人,他这些年一直在流韵城,你们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找他。”
她末了补充道:“如果你们有本事招惹渔鼓帮的话……”
说罢她也不管两人,就要径直往后院走去。
“方小姑娘。”宋毅叫住了她。
方艾转身,看到那个中年书生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他拱手道:“抱歉。”
后者拍拍怜生的脑袋,犹在愣神发呆的怜生一触即懂。
已经得到了线索的少年长揖几乎及地,说了孩子们更惯听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以及
“谢谢你。”
……
三更的时候,萧山疾又醒来了。
其实之前入夜的时候他含糊醒来一次,宋毅喂了他一碗药,一碗粥,介绍了些现下的情况,当然隐去了有关莫矩的一切,因为他旁边的床位上还有一位据说是路上捡来的受伤的少年侠士。
他很感谢宋先生救了他一命。
那位宋先生的学生在沧澜江上帮他吸引罗晋明的注意,也算是间接救了他一命,他亦很有好感。
但是他很烦侠奇正。
这个所谓的少年侠士真的很吵,很聒噪,这对在整个玄组缄默少言气氛中长大的萧山疾是一种折磨。
不就是一点伤么,他内腑受伤加不眠不休三天三夜都没吭声,你那点伤嚷嚷个什么呀。
第一次受了重伤的少年侠士此时正在长吁短叹。
明月高挂,对面青楼的灯火也明晃晃地投射过来,流韵城果真是不夜城,但我不夜你个老母鸡啊。
一想到是这座城池让自己心目中的易大哥堕落,身上对方留给自己的创口就更痛了起来,所以他不得不叹,不得不吁,不得不睡不着。
睡不着如何是好。
侠奇正准备聊天。
“喂,你叫什么名字。”
萧山疾不理他。
“我叫侠奇正,灵州楠燮郡瞿北县的侠奇正。”
“……”
“不要装睡嘛,你刚刚明明睁眼了。”
“……”
“说说那个破教书怎么捡到你的。”
“……”
“你家住哪啊,家里有什么亲人。”
“……”
“看你穿着打扮也是个武者嘛,斗道道悟到什么境界啦。”
“……”
“你别看我这样,现在也是个入室境巅峰的高手了哦。”
“……”
“没什么水平也不要紧嘛,我可以罩你啊,以后你就跟我混了。”
“侠奇正。”萧山疾终于决定开口。
“跟我混绝对是……诶呀,原来你会说话!”
“你能不能闭嘴。”
“……”
于是一夜无话。
……
如果流韵城中有什么地方在夜里是安静而黑暗的,那么郡守府肯定是其一。流韵城的现任郡守徐执四肢着地,跪伏在自家后院冰凉的石板上,浑身打颤——并不是完全因为畏惧,而是他已跪了近一天了。
在平常的夜里,这片静寂的只有他和他种的方竹的后院本不许任何人进入。因为郡守大人喜欢深夜秉烛赏竹,幽幽后院中,三更半夜时,这个怪癖若是被一些下人看到,说不得要传出什么谣言。
然而在那位公子面前,这个怪癖算不得秘密。
此时正是深夜子时,秉烛数着竹节的不再是跪在地板上的徐执,而是一位自称连绝的白衣公子。
烛光月下,那些竹子却是黑色的,因为连绝绝美的面容使他们都失去了颜色,也因为所有的光华都为那张脸所吸引、围绕,以至于其他的事物被黑夜埋没。
其他的事物,比如徐知守。
“徐知守。”连绝终于开口说话了,心已悬挂了一整天的徐执也就放心了。
放心不是因为不会有事,而是因为可以坦然。等待审判的过程才是最煎熬的,而尘埃就要落定时,人心反而更能轻易认命。
连绝说道:“你可知昔日秦穆公为何提案,请仁嘉先帝将各郡长官的正式吏名改为知守?”
停止颤抖,已经浑身力竭的徐执声音依然洪亮,说道:“知守,便是先帝与穆公希望各郡官员知其所守,恪其所职,为大周守好每一寸领地。”
“答的不错。”连绝点点头,“却还不够完整。”
“穆公所著的《三讲》中有这么一段话。”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他背这一段话极为流利,显然是早已烂熟于胸。而徐执只是低头听着,越听越是羞愧,越听越是胆寒。
他听说过《三讲》,却一直以为那仅是穆公专门写于修道者的,与气海经脉相关的书籍。只修圣人书的徐执便不觑一看。但仅此一段,他便听得出那本书更与修性,养德,为官,为政息息相关。
他徐执自替下那与黑道勾结被罢官抄家的前任以来,便一心想在流韵城竖立郡守府的新形象。时值新官上任,政治却意外的清平,百姓感恩戴德的皆是先前那肃平祸患宵匪,最后查处旧郡守之罪的皇甫捕头,没人在意他这位新官。就连自己带来的班子也沉浸在流韵的新生中,甘于那清平到似乎官府都可有可无的日子。
他徐执却不愿做守成之辈,他想要光耀门楣,想要万民敬仰,想要做百里方圆皆称颂的好官。
所以他开始养患。
这便是他的罪,知雄而难守雌,知白而不守黑,知荣而弃守辱。
那本可以掐灭在萌芽中的渔鼓帮祸患被他放任,被他放大,终成一方巨害。
然而当他以为可以施以雷霆手段,除害以充政绩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那事先设计好的威灵门,渔鼓帮,灯草帮的三方势力互削之计因威灵门的蛰伏,渔鼓帮的一家独大而破产,灯草帮自扫门前雪,只保护商贾利益,与其他两派相安无事。
没了江湖势力制约,徐执发现单凭官府之力已无力治辖渔鼓帮,他先是惊,后是惧,最后便是乱。
心乱者才会有怪癖,才会在子时难眠而夜观方竹。
竹者,君子也,方者,规矩也。
现在的徐执却做不到任何一种,他有恨,有悔,但在这位公子驾临时,都化成了深深的愧。
愧对朝廷,愧对知守之名。
竹叶簌簌间,接连有黑影落于庭中,那些黑影身披黑色轻甲,举手抬足,皆是高手气势,然而当他们落于连绝身前,却都是气息收敛,单膝跪下,尽显卑微。
其中为首一名甲士手中拿着的正是连绝先前带的那把通体白玉般的宝剑。
“公子,已传令烽火营,神弓营,两军日出时分便可抵达城外,随时可入城。”
“已查明匪帮二十一处窝点虚实,俱是违律之所。”
“查明有卷记载九十三桩命案与渔鼓帮有关,其中五十五桩律罚模糊,恐有疑点。”
连绝一一听了,竟悠悠打了个哈欠,道:“俱是小事。告之两营将军明夜戌时披甲入城,遇持渔鼓帮名号叫嚣者便擒之,敢持械对峙者尽杀之,罪名安上聚众过万滋事即可。”
“各处窝点的行动……让徐大人的巡捕房先行,遇到修道者汝等可自度出手与否。至于命案自有徐大人亲自经手重批,理清疑点。”
那些黑甲士一一领命去了,从始至终没人问过还在地上跪着的徐知守的意见。
连绝手执粘有白烛的小蝶,居高临下的看着徐知守,徐徐说道:“将最后一事交于你,好好尽了最后的知守本分吧。”
徐执深深低首,像是在点头。
“此间事了,你自回上京解职,交付家产。我会上奏皇上……准你携眷归田。”
连绝说罢,将那碟上烛火轻轻放于徐执面前,烛光终于照亮了后者如死灰般的面庞,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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