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之后街上的路人就会慢慢减少,或是归家,或是留宿醉乡。[燃^文^书库][www].[774][buy].[com]
街边的马戏团子和小吃摊子也会陆续收尾收摊。
那一排井然有序的乞儿此时早已从道上撤下,一群人包围着那个小老乞儿,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丐头儿,你这招真绝儿。”一名高大的青壮乞丐谄媚道,眼珠子直盯着小老儿破碗里的收获。
之前还在街边冒充风烛残年的小老儿此时腰也不酸了,头也不抖了,精气神好得似乎年轻了十岁,他用手指敲敲碗沿,吞吞说道:“我干这行少说也二十几年了,怎么也比你们多懂得些门道。”
一个身材较小的乞儿笑道:“那是,那些公子小姐越是鄙夷我们这些个壮龄行乞的,越是会可怜头儿,手下不自觉都会阔绰几分。哪里晓得咱们都是一伙的。”
老头儿笑骂道:“什么一伙的,听起来像是反派角色,咱们也是用膝盖头挣钱的,体力活!”
众人嘴上纷纷应是,心里却腹诽就你老头行乞的时候是躺着的。
“分钱分钱。”老头儿浑然未觉,将自己碗里的铜板瓜分出去,只留下那锭最大的银子。
之前那个高大的壮乞丐此时眉眼一沉,说道:“丐头儿,都第五夜了。之前的大头都给你拿了,说是早晚分给兄弟们,现在怎么都没声儿了呢。”
“猴急什么,那么大锭银子怎么分,我不合计着找处地方分块么。”老头儿有点心虚地说。
“可是……”
老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又不是颗粒无收。再说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你们也都拿了分红,还贪多不嚼啊!”
他拿手指将几个少壮乞丐都狠狠抖了一遍,说道:“老子可还有几年好活,足够带你们把整个流韵城老爷夫人多余的油水榨干净,别临了没挣够银子就把老子坑了。”
众人不吱声,似乎都很服气地低首,一番训话看似很有效果。
老头儿神色得意背过身离去,或许是今夜收获太多,或许是对手下乞丐的反应很满意,他不自觉多说了一句:“有手有脚来行乞,也不怕被人笑话。不是老子带你们一程,你们这辈子都不知道能讨得几个铜板。”
因为是背着身,他没看到此言一出,背后几个平日里的“手下”抬首流露出的凶相。
……
常离带着师妹走在喧嚣退去的城东小街上,此时的行人要不都归家,要不都赶去观月楼看什么热闹。
不安分的燕儿师妹听到那“有人升天啦”一类的说法,也想去凑凑热闹,只是被师兄以“夜色已深,早点回客栈歇着”的理由挡住,只得闷闷不乐地踢着石子,往歇脚的客栈走去。
她脚下的小石子哔哩哔哩地跳着,每被踢一脚都欢快地往前蹦跶一段,就要一路蹦跶到客栈时,却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神色被黑夜和黑色长发掩住,挡在了师兄妹的必经之路上。
来自北山宗的师妹两人停步,常离无声息地比师妹多迈了半步,身形挡在前面。他上下打量来人特别是他身上的服饰一眼,忽然抱拳行礼道:“阁下可有事指教?”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明显用隐藏在长发后面的眼睛不断在师兄妹二人面前来回扫视。
常离一皱眉,继续说道:“我们师兄妹二人出自北山宗,此行北上是要代宗门给明州的秦府少爷拜礼。途径流韵城,不曾与威灵门有过什么过节,不知长老为何无故阻拦。”
他这一番话极有水平,既报了宗门势力,又与整个大周不论庙堂还是江湖都独一无二的秦家扯上了关系,就是要震慑这个明显来意不善的人。
来人听到秦府,只是冷笑一声,开口说道:“眼力劲倒是不错,看得出我是威灵门的长老。”
常离听到对方的语气,心下一惊,已是把手放在佩剑剑柄上。燕儿也是神色紧张,一手负到身后,要去解一只鞭子。
两人只听到对方后半句话是啧啧称赞的语气。
“都是不错的身体,可惜男的修过一些临道,只能拿女的凑合着用了。”
……
此时的怜生一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状态,似清醒,似迷茫,有些惘然……更多的,是由人至心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距离感。
他没有管狼千蜂的尸体,整个人仿佛痴了一般走下楼,回到布满渔鼓帮高层尸体的楼层。
举目望去,似乎都是死人。
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席间还有个人竟然从单席上挣扎着起了身,拿了一个小樽饮着,满脸醉红,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而并非中毒?
身心如处云雾的怜生没有多想,几步走到那人面前,将他连人带衣提了起来,音色平静地问道:“你知道张如庆么。”
张如庆是怜生闯入观月楼的本来目的,一番悚然见闻和生死乱斗后,心思陷入模糊中的怜生恍惚间又想起了这一茬事。
“张如庆?不不不,我叫张建德啊。”那人似乎醉得不轻,被怜生提着还不忘将那小盏里的一点酒水饮尽。
怜生稍稍侧了下脑袋,好像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提着张建德大步走到露台上,将他直接提出勾栏。
整个身子悬空的张建德蹬了两下腿才发现自己已身处高空,直接就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怜生,又看了一眼脚下十几丈外的地面,恐惧地喊道:“你是谁?怎么在我渔鼓帮的宴会上。”
“你知道张如庆么?”怜生重复道。
张建德似乎极为怕死,颤声说道:“张如庆?哦,你找如庆堂主。有话好说,我和他虽然都姓张,但是屁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找他的话,里面那个穿的最富贵,高高胖胖的秃头就是。”
怜生垂眼,他注意过张建德描述到的人,明显也是和其他人一般都被毒死了。
线索又断了,螟子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看向张建德,忽然对对方颤抖求饶的模样有些生厌。很奇怪,不久前他还有些可怜这些被毒死的渔鼓帮人,现在看到其中一个活着,又不禁想起了这些人平日里作恶的模样。
反正渔鼓帮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不如这个也杀了吧?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冒出这样的想法。
是今晚见到的死人太多了,自己还亲手杀了一个,所以生出了杀人和打猎一般无二这样习惯然的想法了么。
他的目光越过张建德,望向夜色下的流韵城。
一处高挂红楹联的戏台上,青衣和小生互相泣诉。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在被人生生分离,因为明显没着戏服的富贵子弟正呼喝着手下人撕扯两人,许是看上了青衣小娘,毫无顾忌地抢着人。
一处牌楼前,大周甲士两列纵队压制着持械叫嚣着渔鼓帮的近百大汉,大戟无情,飞箭无言。那刃箭刺入人体的收割之声似乎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很是奇怪,许是有其他军队封锁街道,两处地方相隔不过一条街。
怜生视力极好的眼睛平移,继续寻找夜色下流韵城的怪事。
一处灯光昏暗的小巷中,几名青壮乞丐围着一个老乞丐拳脚相加,暴行似乎已进行了很久。那些乞丐终于停下,交流一阵后将老乞儿怀中的什么东西抢了,一起逃离了现场。
怜生瞳孔稍稍放大。
一处没什么行人的小街上,常离和燕儿与一名陌生人短兵相接,但是两人明显弱于下风,不到五招,常离就被那人夺器反刺一剑,刺入街沿商铺的墙中,燕儿则哭喊着被那人扛上肩带走。
这座千奇百怪的城市,上演着千奇百怪的死亡。
怜生张了张嘴巴,提着张建德的手时松时紧,表情挣扎不定。
又是死人……总是死人。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么多的人死?
他的眸中情绪不一,时而愤怒,时而悲伤,又好像切切欲狂。
这些情绪落在张建德眼中有着说不出的……精彩,后者仿佛看见什么新鲜事物,竟忘了害怕,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怜生眼中的情绪来。
一阵微风拂过,挣扎中的怜生恍惚间听见一道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怜生。”
他晃晃脑袋,那道声音还是不断重复着,似乎在把与世界逐渐远离的他又一把一把地拉了回来。
怜生感觉“怜生”两个字越来越清晰,连带着之前觉得有些模糊的周边景物也越发清晰起来。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震耳发聩的喝音,怜生如云雾坠地,整个人一激灵,彻底清醒,沁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转过头,宋毅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鬓角青丝微扬,横眉微立,明明还是那副寒酸书生的模样,却在夜风吹拂,袍衣轻摆间有了凛凛圣人之姿。
看到这副容姿的先生,怜生嘴角微扬,神色由惊醒转为平静,眉宇间自入楼以来的郁色也平复下来。
此刻的那些晚风过耳,观月楼鸣,还有一些世间秽音都可以抛诸脑后。
只因那声音不是幻听,是先生的教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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