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刘茂见贺斐遇上了故人,也没不识趣主动上前攀谈,而是继续坐在雅间里回味着之前的剧情。
若是论南戏,刘茂能说出一百个不同的道理来,可这白蛇传的唱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他想挑点儿什么刺都挑不出。尤其这白蛇传的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饱满,再加上这里头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刘茂自认自己是个老戏迷,却除了叹为观止瞠目结舌,再不能有其他反应。
每次都抱着‘只看这一场,下次再不来了’的念头,可每到下一场他跑得比谁都快。就像孙猴子头上带了个紧箍咒,刘茂自认自己记他亲娘的生辰,估计都没他记白蛇传的开演时间记得清楚。
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刘茂就把这原因归咎在贺斐身上,要不是这位爷总是会问,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之前还因为某些顾忌,让刘茂来看戏看得心中不安稳,可有贺斐陪着,他就只当是陪太子念书。
对的,他就是个陪看的。
可谁能告诉他,这人明明在台上站着,到底是怎么一阵烟就不见了。
刘茂心中猫抓似得痒,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想个办法混到后台去,突然就听下面一阵喧哗声。
细听之后才明白原来不知哪儿来了个乡下泥腿子,明明身上的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非要装什么大尾巴狼。大抵是以前在小地方看完了戏,没少干些叫唱戏的角儿出来喝茶陪酒的龌蹉事,来了苏州城也敢把这套手段用出来。
刘茂浑然忘了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将秦海生请出来的,心中义愤填膺地如此想着。
不怪他会这么想,实在是惠丰园生为苏州城数一数二的戏园子,稍微明白点儿的都知道背后站着是哪位大佛。庆丰班在这里开唱白蛇传以来,甭管私底下怎么沸腾,垂涎‘秦海生’的人不少,但还从没人敢闹到台面上来。
身份够的洁身自好,不愿为了一点小事就玷了自家的名声,身份不够的碍于刘茂的面子大多十分识趣。
也是刘茂太给面子,场场捧场不说,每次打赏都是最大头,那报赏活计那么高昂的嗓门,谁听不见啊。有刘茂这尊大佛坐镇,还真没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儿敢犯上来。
尤其,出于某人的吩咐,以及自身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刘茂一直以保护神的姿态自居,甚至隐隐窃喜,恨不得哪天当场戳破,好让美人对他芳心暗许。
好吧,这只是他的幻想,连每次来都是陪看,他哪敢动什么歪心思。
且不提这些,刘茂自认这闹场之人是损了自己的面子,当即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冲下面那个浑身金灿灿的胖子砸了过去。
“这是哪来的小鬼儿,敢来砸爷的场子,不想混了是吧?”
下面,李老板正拦得满头大汗。
按理说,这种情况用不了他出面的,可实在是来人是个二愣子,不管场中的管事及伙计怎么劝说,都一副今天不把秦明月带走不会罢休的样子,甚至还打伤了人,无奈他只能出面阻拦。
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见刘茂出了面,他当即心中一喜:“公子,实在是小的无能。”
“你是谁?”那二愣子望着二楼上露出半个身子的刘茂问道。
此人体态肥胖,身穿靛蓝色绣金线对襟锦袍,这金线用的实在有些多,本是用来点缀的,他倒好,大篇幅用上,显得整个人金光闪闪的。再加上脖子上手上带了许多金饰玉饰,更显得宛如一尊移动金佛。
这也是刘茂为何说他身上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哪个有点身份的人家会这么穿,这不是长脸,这是丢丑。
刘茂没料到这苏州城的戏园子里还有人不认识他,当即就是一愣,未等他出言再说,就见下面那胖子十分嚣张地伸出一根粗粗的食指,指着他道:“我不管你是谁,别碍了爷的大事儿,敢拿东西砸爷,今天就别想给我囫囵出去!”
说着,就肥手一挥,“给我上。”
随着这声令下,他身后站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随从就朝李老板他们扑了过去,又有几个人往二楼这边来了,显然是打算连刘茂也不放过。
本来戏厅里看客还有不少,见有人闹事,为了不沾麻烦上身,许多人都走了,只留了几个站在旁边往这边看着。此时见打了起来,剩下的这几个也不敢多留了,纷纷做鸟兽散状。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刘茂没想到还有人这么不按章程来,他还自持体面稳重自制,倒是毛六吵嚷了起来。
“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一般这种亮身份的话,都不会是本人说,而是身边的下人来。
见这边亮了身份,那几个彪形大汉随从不禁顿了顿脚步,扭头去看自家主子。
那胖子冷笑撇嘴,旁边一个狗腿子立即叫嚣道:“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是针尖对麦芒,对上了!
*
贺斐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去,就接到了信儿。
听说有人在惠丰园里闹事,还把刘茂给打了,他当即面色如墨,脸黑得能滴出黑水来。
“这个没用的!”也不知他在说谁。骂了一句,他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当即拱手歉道:“子贤,你先请入内,为兄这边还有些事要办,待事罢之后再来赔罪。”
“可是那庆丰班出了什么事?”
因为事情有些紧急,方才报信之人并没有避开莫云泊和祁煊两人,所以两人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贺斐倒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那我和表兄一同去,这庆丰班的秦老板是我朋友,朋友出了事,我这做朋友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贺斐眉头就是一拧,“子贤怎么会跟个唱戏的认识的?”
莫云泊还在踌躇该如何回答,这边祁煊道:“你是怎么认识的,咱们就是怎么认识的,合则只能你认识个唱大戏的?”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不明白内里究竟的,只会当祁煊这人嘴贱欠抽。可若是再去细听就能听出些内容来。是啊,贺斐的身份不一般,一个唱戏的戏子出了事,怎么会有人来与他报信?
当然也可以说贺斐是担心朋友,可方才他那脸黑如墨的样子,可真不是担心朋友这么简单。
贺斐以为被这安郡王看出端倪,当即看了过去,可见祁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在抱怨莫云泊闲得没事去作甚,外面还下着雨,只当他是随口一句,有口无心。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若无其事解释道:“那刘茂是我一个朋友,他爹是苏州同知。”算是解释了祁煊这句无礼之言。
莫云泊望了祁煊一眼,也笑着解释当初是怎么和秦凤楼认识的。
祁煊哈哈一笑,一副毫不以为忤的模样,跟在后面。
*
三人一同到了惠丰园。
方才还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戏厅,此时就像是被野猪拱过的菜地一样,显得分外狼藉。
到处被砸得一团糟,桌椅几都被掀翻在地上,场中站了一个体积庞大的胖子,正在嚣张地说着什么。而刘茂和李老板还有若干伙计站在戏台子上,但凡有人想登上这处戏台子,就被他们从上面搡了下去。
也是胖子这群人太蠢,不知道还能从后面上去,只当就只有这一条路。
幕布之后隐隐有人,却是没露出脸来,贺斐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投注在场中之上。
祁煊嗤笑出声。
可不是该笑,这场面就宛如儿戏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的顽皮孩子在玩骑马打仗,而不是恶霸想强抢民女。
贺斐脸上很冷,就站在外面看着,莫云泊倒是想出面制止,却是被祁煊一把给拉住了。
“你个龟孙子的,竟然敢打爷,今天是爷出来没带人,你给我记住,哪天让我在街上碰见你,爷不打得你鼻青脸肿,你刘爷以后跟你姓。”刘茂跳脚道。
他白净的脸上,左眼乌青,却是不知被谁给打了。
其实场上能有如今这副局面,还是刘茂一力坚持来的,若换成只有李老板在,恐怕后台的秦明月早就被人带走了。
毕竟这胖子也不是一般人。
倒不是说这胖子有什么本事,没听方才人家报名头嘛,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钱总兵可不得了,乃是苏州府地方军队最高长官。这总兵一职本无品级和定员,遇有战事,总兵官佩将印出战,事毕缴还,后来因地制宜才慢慢演变成常驻地方武官。也是苏州这地方与别处不一样,靠海太近,海上贸易繁荣,免不了会滋生海寇。早先年海寇盛行,朝廷屡剿不尽,为了保护地方民生,才会特令地方军常驻。
要知道大昌朝每年税收约一千万两白银,苏杭两地占了其中的一半还有多,可不是十分重视。
其实掰开了揉碎说,刘同知是文官,管着地方民生,还是二把手。而钱总兵却是武官,不光是一把手,手里还捏着地方军兵权。所以说刘茂和这胖子对上,还真没啥胜算,若不然他也不会使人去找贺斐报信。
不过只是一瞬间,贺斐心思百转。
他不想得罪钱总兵,即使换成他爹,恐怕也不愿和钱总兵对上。
可是——
他的脸色宛如万花筒似的,一会儿一个颜色,莫云泊只顾关心戏厅里面的动静,倒是让祁煊看了个正着,无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