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滚滚的车轮猛然停了下来,陈之单脚触地,头转后去。住宅楼上上下下的窗户里,不断地闪过王远山的半个身影。伴随着快速又沉重的脚步,王远山气喘吁吁地喊:“陈之!”
陈之把自行车停在出口。过了没一会,王远山到了,不等他缓过气来,陈之率先往他脸蛋上掐了一把,说:“喊我什么?陈之?没大没小的!”
王远山被扯得晃头晃脑的,忙求饶改口:“之姐!之姐!”
“嗯,什么事。”
王远山瞅了瞅自己手里油乎乎的肉包子,李师傅买回来的早饭,陈之也没吃上一口就要出门。李师傅也不拦着她,她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关不住了,人之常情。末了不过付之一叹。
王远山心里不高兴:“你非要和明辉叔叔一起去吗?”
陈之又掐了掐王远山脸蛋:“什么明辉叔叔!喊明辉哥哥!你辈分乱了知道不?”
王远山捂着脸,不说话了。陈之今年二十三,比王远山大了整十岁,朱明辉三十三,也比陈之大了整十岁。算起来,朱明辉年长王远山二十,喊叔叔也不过分。
但是,王远山不大乐意地瞧了下陈之,撅突着张能挂酱油瓶的嘴,看得陈之乐了乐,“胖山,你减减肥吧。个子没我高,体重倒是比我重。”
王远山脸颊红了红,不着痕迹地吸了吸气,圆滚滚的肚皮陷进去。
“快来不及了!”
陈之看着表扭转车头,飞快地蹬着,头也不回地说:“我走了!”
出了窄巷,到了宽街上,两道商铺已然起早营业。
自行车行走在路中央,嘀铃铃地按铃,然后流畅地拐弯。行人避到边角去,自然而然地让出路来。
已至夏末,天气并不很热。郁郁葱葱的树影倒映在衣料上,斑驳的光影不断流光溢彩。早风很清凉,掀开陈之的头发,露出线条平滑圆润的整张脸。
整片区味道最正宗的豆浆店在前面,大老远就看见人头攒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陈之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店门口,对着里面的老板喊:“来杯豆浆!不加糖!再来屉小笼包!”
“好嘞!”
“给你钱!”
陈之把钱递给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再把钱递给更前面的人,更前面的人把钱交到老板手里。老板没细数,直接抓了扔进钱盒里。
“人多,要稍微等一等啊!”
陈之坐在车座上等。
豆浆店里人满为患,各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显得格外有精气神。摆在高柜上的14吋长虹彩电在重播,离得略远了,陈之看不太清画面,但能很清楚得听到声音。
“我谨此宣誓
本人就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
定当拥护中华人民共和国
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
效忠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
尽忠职守、遵守法律、廉洁奉公
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服务”
掌声雷动。
电视画面里西装革履的人上台,又下台,来来去去好几拨,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之收回视线,老板在里面喊:“豆浆不加糖,一屉小笼包好了!谁的!”
“我的!”
很快,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豆浆和小笼包由人渐次传了出来。陈之拎着袋子挂上车把,到了人少的地方,车速慢下来,一边吃一边骑。到了交叉路口,豆浆和小笼包恰好吃完了,陈之把车停在树下,走到拐角处,上了朱明辉的汽车。
朱明辉刚送完他女儿上学,学校前窄,停下一辆汽车就足够堵得水泄不通了,所以朱珠特别不喜欢朱明辉开车送她。一般情况下,朱明辉也不常开汽车,自行车出行更方便。
开汽车的时候,朱明辉总感觉自己像猴子,被无数人盯着看。他们没什么恶意,不过是觉得汽车新鲜罢了。但朱明辉不是什么爱显摆的人,他本人也并没有什么格外出彩的地方,和他朴素平实的外貌一样,普普通通。
但今天必须用车,这没办法,他要办公事。
陈之坐到朱明辉旁边,首先摇下车窗。车里的气味霎时间清新起来。
朱明辉不急着开车,问:“吃饭了吗?”
“吃了。”
“我就知道。”
他一边略无奈地埋怨着,一边拿出两袋早饭来,“你两手空空地来,也不关心关心我吃没吃。我倒好,担心你没吃,给你也买了一份。”
陈之头转过去看,笑着捏起鼻子:“我说车里味儿怎么这么大!原来是你。”
朱明辉举着两手,一手一袋子,说:“多出来一袋,怎么办?”
陈之耸耸肩。
朱明辉说:“你吃了吧,你瘦,瘦的人吃。”
陈之扒拉开袋子看了看,说:“我顶多帮你再解决一个茶叶蛋。”
朱明辉吃早饭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干净了。大概是饱了,陈之吃得很慢,老半天才啃了半个茶叶蛋。
朱明辉从后面捞了一瓶水给陈之,“别噎着,实在吃不了扔了吧。”
陈之鼓着嘴:“扔了多浪费,心疼粮食。”
朱明辉笑了笑,把剩下半个蛋拿回来,扔进吃剩的袋子里,说:“把你噎坏了更心疼。”
汽车缓缓启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贸易局。下车的时候,大门才刚刚打开。他们乘电梯上楼,办公室门虚掩着,敲了敲,有人说:“请进。”
朱明辉先进去,打量了一圈,说:“是不是来早了?”
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整齐地排着几张办公桌,排在最前头的这张坐着人,看着年纪不大,个头不大,眯缝眼,戴着眼镜,显得眼睛越发小了。
眯缝眼站起来迎人,“你们来找林科的吧?来早了,他还没到。要不先坐一下吧,我给你们倒水去。”
办公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会客沙发,沙发中间夹着方木桌。陈之和朱明辉隔着方木桌落座,眯缝眼端了热乎乎的茶叶水过来,然后又回办公桌前坐下,捧着钢笔摸来摸去,居然显出几分局促来。
朱明辉抿了茶,太烫,啪嗒一声放下茶杯,眼睛往四处看了看,说:“你们这环境挺好的啊。”
好不容易有人说话了,眯缝眼忙应:“是啊!我们这办公室地盘不大,但各个角落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是你打扫的啊。”
“嘿嘿,我新来的嘛。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的活我全包了。刚进来业务方面也不怎么懂,先跟着林科学嘛。”
朱明辉嗯了一声,“你们林科干这行很久了?”
“好几年了吧?”眯缝眼边算边说,“大学毕业了分配工作,到了这以后就没挪过窝。别看他年轻,业务上他知道得门儿清!”
眯缝眼好像很崇拜自己的这个直属领导,讲起他的事来滔滔不绝,刚才那一丁点不安全然不见了。
好半天,他才猛然意识到,“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朱明辉摆摆手:“不多不多,我们和这位林科也是头一次打照面,多了解了解也挺好的。”端起茶闻了闻茶香,又吹了吹气,然后说:“你们林科平易近人,虚怀若谷,还有呢?”
明明是自己夸的,怎么从别人嘴里听得有点害臊呢?
眯缝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继续多说什么。
办公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朱明辉也不在意,茶恰好凉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茶里。别看办公室普通,茶却是一等一的好茶,绝不是统一置办的什么便宜货。
旁边陈之垂着脸,静静地看着自己手掌,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没人瞧出她在笑。
平易近人?虚怀若谷?
很好。
不知过去多久,茶尽了。眯缝眼忙提着热水瓶加水,然后又把热水瓶放回窗台下。起身的时候看到窗外,不由惊呼:“林科来了!我看到林局的车了!”
朱明辉很是沉得住气,脸上什么惊讶也没有,多了层久等后的笑意而已。陈之抻了抻脖子,扬着下巴尖才勉强看到窗下开进了一辆黑色公务车。
公务车稳重地开着,看得出司机车技娴熟,一次性就把汽车停到了四四方方的停车框里。紧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啪啪响。
陈之坐直了腰,看到两个身高体大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走来。穿着西服西裤的走在前面,脱了西服挂在臂弯的走在后面。
然后,陈之在心里数着阿拉伯数字,到一百二的时候,办公室门打开了。脱了西服挂在臂弯的男人走了进来,陈之看到他刷得锃亮的宽大黑皮鞋,笔直的西裤管,很长,用黑色皮带扣紧。服帖的白衬衣束在里面,绑着暗色的领带。
喉结处带着刚剃过的青色胡茬,滚动了一下,话是问眯缝眼的:“已经到了?”
“到了一会了。”眯缝眼指着男人介绍给朱明辉,“这就是我们林科。”
朱明辉站起来走过去,和他握了握手,“送了女儿从学校出来,也懒得回家了,就直接来这了。”
“林敏。”回握。
“朱明辉。”
陈之走前几步,朱明辉说:“这是陈之,之后的工作我应该不会一直跟进,后续的事陈之负责。”
林敏点点头,对陈之伸了手。
宽厚的掌面、修长的指骨,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腕侧面有粗筋。
陈之把手贴上去,看着林敏的眼睛,安静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