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姑娘死死地咬住对方的手臂,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她眼中那种凶恶而无畏的目光,唯有当受伤的猎物无路可退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尽管对方的面容为叶隙的阴影所笼罩着,却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不用怕啊,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闻言后她顿时松开了口,略微失神地说:“对不起,我以为是……”
“妖怪对吧?放心,这里没有人会追捕你。”那人牵着她从灌木丛的另一侧走了出来,并且迎着月光对她说:“我跟你一样都想回家,只不过我们要暂时在一起亡命天涯。”只见那人身穿着炭黑色的背带西装裤跟雪白的衬衫,忽然冲着她笑了起来,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然而她却顿时甩开对方的手来,并且警惕地问道:“你想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这里。”
“那些妖怪都能变成人形,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她说,“更可况,我怎么知道你跟它们是不是一伙的?”而那青年则将左手半抄在裤兜里,从容地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很简单,你得先如实回答我的三个问题。”
“你且先说来听听。”
“中国的第一代皇帝是谁?曹雪芹是哪本名著的作者?”她双臂环胸将身子斜倚在树上,半信半疑地盯着对方说:“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一代皇帝是嬴政,曹雪芹写的是《红楼梦》。”他顿了顿,黯然回答道:“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暂时没法儿回答你。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你也喝了那女人递给你的酸梅汤啦?”
“好像是喝了那么一两口,怎么了?”
“我跟你讲啊,永远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她说,“我便是因此着了道儿,至今都想不起自己的家乡。”
“那玩意儿又不是孟婆汤,总不至于令人忘却前尘罢?”
“你见过孟婆汤吗?胆敢说这样的话。总而言之,以后你得记住人心险恶。陌生人递给你的饮料千万别喝,特别是不收钱的。”
“姑娘教训得是。”
“我是姜媛,以后请多关照。”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刘胜原,幸会。”他跟她握了握后,微笑着回答道。
“你的手机还有电吗?我想同家里打个电话。”
刘胜原从裤兜里取出手机递给了她,并将目光移向远处的山峦。亮起的屏幕上方显示着无服务,使得姜媛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而后她默默地打开了备忘录,将即将消失的记忆存在里面。
“有件事儿我倒是挺好奇的,你穿成这样纯粹是因为爱好吗?”
“不是这样的。”姜媛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回答道:“因为我自幼父母离异,并随着父亲定居韩国大邱。这一回,我本是想着前往九寨沟探望年事已高的外婆,然后再去跟多年不见的母亲相聚。却不曾想自己会在途中迷了路,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鬼地方。”
“至少你还记得这么多人啊。”刘胜原忽而失落地说,“很多时候,我独自盯着手机里那些亲人的号码,却始终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跟模样。”
“你知不知道,其实用这种方式哄女孩很烂啦。”
“是吗?那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刘胜原问道:“你还能继续走吗?刚才就觉得你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可能是之前摔倒的时候扭到了脚踝,现在正疼得厉害。”姜媛说,“你不用管我的,赶紧离开罢。只要你我之间有人能够逃出这里,另一个人便会有一线生机。我在你的备忘录里存着很多重要的号码,还有那些我想对他们说的话。如果我最后不幸遇难,还请你替我将这些消息发送出去。”
“分明是这么柔弱的姑娘,为什么要故作坚强呢?”刘胜原忽然弯下腰来,并将手搭在膝上,回头对她说:“那些相见的人,你得自己去见;至于想说的话,也得你亲口去讲。一个人的旅程未免太过孤单,我们要一起回中国。”闻言后,姜媛忽然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们是不可能走出这里的,这或许就是那些妖怪没有追来的原因所在。刘胜原在人迹罕至的山间里负重前行,心里这般想着。无论他往哪儿走,最终都会迷失方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无法从天上找到北斗七星。而眼下发生所的一切,都令他不禁心中生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活在梦里?那么躺在他背上睡着的这个女人,会不会也是梦境的一部分?如此一来,种种离奇的现象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在这个世上,真的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吗?而且自己为何迟迟未能醒来?刘胜原因此感到有些头疼,便索性不再去想它。
许多问题最后是没有答案的,正如凄美的爱情大抵无疾而终。
他背着姜媛翻越面前的高山,目光沉静地仰望着明澈的星空。夜空中荡漾着青色的极光,低悬着的盈月渐渐红了起来。而刘胜原的眼里则是熠熠生辉,正在为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感到惊奇。
“咱们这是到哪儿啦?”醒来的姜媛紧搂着他的脖颈,开口问道。
“我们在……”刘胜原忽然偏过头去,细听着落在枯叶上的脚步声,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着她不要讲话。而后,他背着她悄悄躲进身旁那片潮湿的灌木丛里,并且隔着叶隙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此刻,只见有道陌生的人影向前走来,手里提着盏大红灯笼正在明亮地晃动着。而后他走在半道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环顾着四周。在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是在嗅着不同寻常的气息。见状后,刘胜原跟姜媛不禁屏声敛息,两人的心脏却是在猛烈地搏动着。
而后那人猛然回过头来,伸着如蛇信子般的舌头舔着夹竹桃的叶片,朝着躲在暗处的他们露出诡异的微笑。覆盖在其脸上的鳞片隐隐有光,凑近灯笼的双瞳顿时显得目光灼灼。
我交叠着双手放在脑后,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等待着日出,浑身上下渐渐有了暖意。而沈曼筠则将头枕在我的臂弯里,依然在为之前的噩梦而怏怏不乐。
“玉成啊,你说上天让我们同时梦见这么可怕的东西,是不是在向我们预示着些什么?”
“勿再胡思乱想,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是,梦里的刘胜原跟姜媛,的确生得跟你我一模一样啊。这个要怎么解释呢?”沈曼筠说,“而且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我却有许多听不大懂。譬如中国是个什么地方?那个没有电话线的小玩意儿又怎么能与人联络呢?”
“或许在这片遥远的苍穹之外,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新世界。”我指着窗外的天空跟她解释说,“两个世界里的人们年龄跟样貌相等,却在过着彼此截然不同的人生。而在冥冥之中,我们跟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心生感应,便能透过梦境看见他们正在经历着的事情。”
“如此看来,那个世界里的我们过得并不好。”沈曼筠说,“玉成啊,那我们以后还逃吗?”我吻了吻她的头发,澹然回答道:“哪儿也不去了。赤潮运动若是没有结束,国界以内焉有净土?”
“玉成啊,若是能够时光倒流,你最要想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如果一切可以从头重来,那么所有的遗憾都能得到弥补。”她说,“我会在赤潮运动爆发前,劝说父亲带着家人移民到百济。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而且百济是海外唯一的永久中立国,已经有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你呢?”
“我还是想回到当年的那家咖啡馆,期待着再次与你目光相逢。”
“仔细一想,世间的缘分其实奇妙得很。若不是玲玲请我去吃点心,咱俩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碰面。”沈曼筠忽而翻起身来,用食指在我的胸口上画圈,问道:“那一日,若是我没有出现在隔街的饭店里,你会不会爱上另一个姑娘?”
“那得看她有没有你这么漂亮。”
闻言后,沈曼筠撅了噘嘴,没好气地说:“你们男人都一样坏。”
“正是因为我这么爱你,才会对你坦诚相待啊。”我解释说,“违心的话纵然好听,说上千百遍也是自欺欺人。”然而,沈曼筠仍然在暗自生闷气,背对着我拨弄起灯旁那株大花蕙兰的花蕾。
这时,朝阳从参差不齐的楼房上空冉冉升起,沈曼筠那端庄的侧影在我的眼里闪闪发光。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肩膀掰过来,正准备亲吻她的脸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她颤抖着身子哭了起来。
“傻丫头,怎么了?”我说。
“可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啊,到时候你还会不会爱我?”她忽然哽咽着说,“你若是只在乎容颜,迟早会对我变心的。”
“昔日的玫瑰纵然凋零,却始终有人铭记着它的芬芳。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口上的白月光。”我回答道:“曼筠啊,自从我在咖啡馆里跟你相遇那一天起,便从未想过要离开你。这世上美好的皮囊固然有很多,但能令我这般怦然心动的,迄今为止唯有你一个。这种如飞蛾扑火般炽热的情感以前我从未有过,而且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
闻言后,她略微偏着头对我说:“如若有一天你辜负了我,老娘就一枪打死你,然后再跑去跟别人生小孩儿。”我侧躺着在她的背后,紧紧地搂着她那平滑的腹部回答道:“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上子弹,而却绝对不会挪动半步。”
那时的我心里想着,等到我跟沈曼筠都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来这里故地重游。那应是多年后一个仲春,彼时燕群北返,梨花一夜盈野。我便会同沈曼筠并肩携手,沿着风光旖旎的湖畔缓缓前行,凝望着成群的候鸟穿过即将入夜的黄昏。
然而日落之后,黎明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这种悲哀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的心里变得愈发强烈起来。这个世界正在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毁灭着,而我既无力改变现实又无法置身事外。
其实我们一个也逃不了,萨隆的爪牙迟早会杀光所有的反抗者。房间的门上正挂着风铃,有人闯进来肯定会响。但愿在死神悄然而至之时,敌人的子弹能够同时贯穿我跟沈曼筠的身体,让我们俩的鲜血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