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拾阶而上,便能望见依山而建的太辰皇陵。在那面高约十二丈、由九门所组成的白玉牌楼背后,有条平整而宽阔的神道,左右两侧都驻扎着披坚执锐的禁军——睚眦卫。
在云间传来数声遥远的鹤唳,葱茏的林野隐约可见山獐的身影。慕容烨等人跟着独孤煊沿着神道前行,但见前方有一古朴而漆黑的石碑,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正在它稽首叩拜。那块方形的石碑高若山丘,其上刻有历代君王的丰功伟绩,至今已然历经千百年风雨的洗礼。
“老臣参见大皇子,陛下命我在此恭候多时了。”这时,有位白发苍苍的瞽人缓缓迎上前来,朝着向独孤煊俯身拱手。此人身穿一袭带有云海纹的鹤氅,看起来年逾古稀,面容清癯且眼生白翳。
守在那瞽人身傍的那位年轻弟子,倒是个颇具华容的后生。此刻他随着师傅一同行礼之后,便朝着慕容烨等人略微点头致意。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玉冠绾发且道袍加身,显得容止儒雅。
“星汉法师无需多礼,快快请起。”独孤煊别过脸来,向慕容烨介绍道:“星汉法师乃是当朝国师,名列三公之席。他非但精通天文地理,而且行兵打仗算无遗策,曾追随父皇攻克云汉国,为我太辰国建功无数。而另一位,则是其徒李逸轩。他深得星汉法师的相术真传,乃是远近闻名的后起之秀。”
“虚名寡誉罢了,还提它作甚?”那瞽人分明是个睁着眼的瞎子,却又回头冲着慕容烨略微点首,抚髯笑道:“吾跟汝父曾在岭南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佩服他的胆识跟谋略。公子沿着老朽身后的这条神道径直走罢,陛下正在安灵殿里等着你哩。”
“不若由我来引路,他毕竟在此人地生疏。”独孤煊顿了顿,道:
“只是这安灵殿乃是王族祭祖之地,南宫姑娘和老夫人却是去不得。”
“大皇子无须忧心,安心将她们托付给老朽便是。”星汉法师忽然提议道:“皇城乾照距此不足百里,若是乘坐殿下的马车,不消多时便能抵达。姑娘跟老夫人若是不弃,便随老夫师徒二人去走走罢。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独孤煊跟慕容烨深以为然,点头称善。南宫绘月察言观色后便颔首低眉,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向对方欠身行礼,道:“那便有劳前辈了。”
暮雪霏霏,山势巑岏。
第二段神道的尽头便是前尘河。踏过河上的汉白玉石桥,便能望见那一座座凸出朱墙的宫阙。其中,唯独始建于潜龙年间的安灵殿最为庄严恢弘,乃是太祖独孤燮昔日起兵的龙兴之地,在此奠定了独孤王朝一千二百余年的国运。
植于中庭的银杏树纵然凋尽,但仍能想象出秋来之时,如蝴蝶般华美地飞舞着的金色落叶。斑驳的枝桠间挂满了新旧不一的红绸条,其上的祈愿文字因年代久远而变得难以辨清。独孤煊领着慕容烨径直穿过中庭,而后两人在丹楹间并肩而立。
烛火晔晔的厅堂里香火盘绕,四周的香炉里焚烧着旃檀木。这时,有道魁伟的背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在那人面前的山字形紫案上摆有八十六座神龛,里面供奉着太辰国历代先皇的牌位。
北靖王独孤煊双手和抱,缓缓举过眉心,肃然朝着对方俯身施礼,并且神色庄重地禀告道:“父皇,儿臣已经将他带回来了。”
那人脚下的乌舄略微挪动,缓缓地侧过身来。但见此人身穿着玄色冕服,其上织有日、月、星、山、火、龙等十二章纹样。在其右侧的衣襟处绣有红梅花的家徽,而左手的大拇指上则佩戴着玉韘。他将目光从慕容烨的身上移开之后,便向独孤煊吩咐道:“你且退下。”
“是,父皇。”
道治皇帝独孤弘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而慕容烨则依旧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那人模糊的身影。而后,道治皇帝摸着手上的玉韘,平静地向他问道:“汝不畏孤?”
“陛下此番召我前来,自然是另有深意。如若不然,又何须大皇子前来接引?”慕容烨从容地回答道:“更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忧之何益?”闻言后,道治皇帝用赞许的目光瞧了慕容烨一眼,并向他招了招手。慕容烨迟疑了一会儿,只得随之走入堂中。
道治皇帝背手踱步走至牗前,凝望着外边儿的雪景,忽而向他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孤的用意何在?”
“想必是跟草民的父亲有关。”慕容烨解下系在腰间的那块云纹羊脂白玉佩,缓缓回答道。玉佩的左下角沁着一抹血红,那儿有朵红梅花雕刻得惟妙惟肖,形状跟陛下绣在前襟上的家徽并无二致。
道治皇帝瞥了一眼那玉佩之后,神情微变且心生波澜,向他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为何会落在你父亲的手里?”
“草民不明就里,因而不敢妄言。”
“这里面有段漫长的故事,得从许多年前开始讲起。”道治皇帝再度将目光移向牗外,直直地望着山上的飘雪,似乎是在追忆着什么。
“千百年前两族共和,阴阳八家的始祖们在翰山之巅缔结盟约,并在天衡星上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天羽国。自此,开启了此间长达五百余年的煌煌盛世,史称‘神临时代’。
“在那个值得令人缅怀的时代里,鲛人们手捧着冰绡跟夜明珠走出翡翠洋,跟沿海的渔民们互通有无;北域的羽兕成群结队地飞离幽都,前往南方温暖而湿润的丛林进行狩猎;天墟大陆上各个部族的亲如一家,人族与妖怪相互聚居的地带没有厮杀。
“直到后来,噬宗横空出世。他们鼓吹欲望跟崇尚暴力,公然煽动百姓进行叛乱,并且宣扬着强者就能支配着世界。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怪,都开始在欲望的面前蠢蠢欲动。
“噬宗的教徒逐渐遍及世界各地,乱世的洪流自此席卷四海八荒。他们在反抗朝廷的战争中异军突起,其势如日中天。硝烟弥漫的城楼上插上了血月旗,连年的征战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在那之后,天羽国的皇帝高阳瑨跟其余七大家主联袂而至,共同挥师讨伐噬宗。
“两军交战数月,在噬宗的总坛五陵原杀了个天昏地暗,尸横遍野。数以千万的教众醉卧沙场,手握血月令的教主不知去向。而噬宗的大殿主赵嵩在率领残部离开五陵原之时,曾扬言道:‘血月再现之日,便是杀戮重启之时’。从此,噬宗便在天衡星上销声匿迹。
“经此一役,阴阳八家的兵马死伤无数。而天羽国的皇帝则跟其余六大家主皆阵亡,唯有鲛人一族的家主海镇得以幸免于难。一时间山河破碎,往昔的英雄悉数凋零。国内群龙无首,众人无不觊觎神器。随着方荣升,向子载,程普生等一干社稷重臣相继离世,江河日下的朝廷终于开始分崩离析。
“当是时也,宗室倾颓,群雄继起。各地的部族经常血战,无数的贤臣忠将在改朝换代前死去。拥兵自重的新任家主之间互相猜忌,纷纷带领各自的家族裂土为王,自此与天羽皇室高阳一族反目成仇。名存实亡的天羽国缓缓步入黄昏,天衡星从此结束了‘神临时代’,进入纵横捭阖而又割据混战的‘诸国时代’。
“经历了上百年的鲸吞蚕食,太祖皇帝消灭了盘踞在天墟大陆中部的各大势力,并在这片莽荒之地开国太辰;与此同时,渊氏在北域称雄,立国为鬼戎;而奉行和光同尘的海镇则带领鲛人一族远离陆地,在四海之央的翡翠洋里缔造了圣瀛国;至于荣华不再的高阳一族因其威信大不如前,不得不带领着依旧效忠于天羽皇室的兵马退守南域,并且在那里建立了云汉国。
“自此,由独孤一族、渊氏一族、海氏一族跟高阳一族这四大代表着妖怪阵营的阴四家,就此奠定在天衡星上的割据势力。
“而由君氏一族、风氏一族、吕氏一族跟宇文一族这四大代表着人族阵营的阳四家,则跟五陵原一役后日渐崛起的太曜宗联起手来,在天墟大陆富饶而平坦的东域建立起强大而统一的南华国,并将其余四大妖国视为蛮夷之地,因而两族之间成见日深。
“此外,尚有许多蕞尔小邦在天墟大陆上次第建立且独立自治,各自依附于附近的大国,通过连年的朝贡换取庇护。然则五国鼎立且逐鹿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因此,多少隐居在蕞尔小邦里的能人志士开始入世,投靠各自属意的五大国,以期博取功名利禄。
“这千年来,我太辰国与诸国间各有功伐,却始终无法动摇彼此的根基。北衔着的鬼戎国乃是强不可犯的劲敌,不时派遣羽兕前来北部诸镇劫掠钱粮;偏安西南一隅云汉国逐渐恢复往日的威严,同样使得德隆皇帝日益忌惮;而凝聚着千万鲛人的圣瀛国乃是心腹大患,却又尚未可图。至于主宰着南华国的太曜宗的宗主君守山,虽然声称不会卷入四大妖国之间的纷争,但实则暗存包藏宇内、并吞八荒的野心。
“如何在此浊世中突破困局,使得太辰国称霸天下呢?四十五年前,年事已高的德隆皇帝念及霸业未竞,不禁忧愤成疾。后来,他将自己的心事透露给前任国师空缘大师。此人在夜观星象时心生一计,便连忙赶往宫中参见德隆皇帝,跪地进言道:‘此乃逆天之事,非大气运者不成。须是陛下的血亲前往,则大事可济’。
“因此,三位年幼的皇子服下空缘大师研制的化妖丹后,便被眦睚卫暗中带出皇宫,分别送往云汉国、鬼戎国跟南华国里的寻常人家里抚养,从此在异国他乡隐姓埋名。临别前,德隆皇帝亲手为他们系上了玉佩。它们的取材源自同一块玉原石,乃是德隆皇帝特地命宫廷玉匠苏安制成,其上雕有独孤一族的红梅花家徽。空缘大师则在玉佩上施了一层禁术,使得它们能够互通祸福。德隆皇帝心意已决,若是他的子嗣都因此不幸死去,便将皇位留给他唯一的弟弟庆王来继承。”
半晌后,慕容烨望着手上的那块羊脂白玉佩,不禁惊愕地开口道:“莫非这就是……”
“此言不差,这便是独孤一族的皇子用以证明其身世的信物。”道治皇帝略微偏过头来,解释道:“而你的父亲慕容灏,其实是德隆皇帝独孤元彻的次子,亦是孤同父异母的兄弟。”
“昔日孤亲征南华国,汝父时任岭南节度使,本能领兵驰援我军,为太辰国建立不朽的功勋。可惜他却因耽于儿女私情,迟迟不肯发兵作难,从而延误军机,致使食日战争最终功败垂成。
“孤虽在心中责难他,却又期盼着他能够过上那种我已然舍弃了的人生,并且利用这个新的身份活下去。却不曾想,他最后竟会受奸人所害,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所幸的是,你们母子俩尚且平安。
“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未立军功者不得袭爵,故而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你在此见过诸王的神龛之后,便算是认祖归宗了。从今往后,你便恢复皇姓独孤。
“至于七将为你所杀一事,孤不愿对此深究。到时候,你得随着煊儿前往那大理寺走上一遭,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以免遭人口舌。只是王峪的旧部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孤会派遣一支眦睚卫护送你们前往凛州。”
“凛州?”慕容烨忽而问道。
“既然你能斩杀王峪,孤便将他的军职跟封地都赐予你。你到那儿之后,须以练兵秣马、修政安民为要务,将来才好替孤涤荡天下。”道治皇帝注视着慕容烨的双瞳,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孤知晓你的心里有恨。然则君子怒而不发,穷则砺志。终有一日,你会带着这份恨意杀回南华国,用敌人身上的鲜血来洗涤往日的耻恚。”
这时,慕容烨恭敬地向对方俯身施礼,回答道“是……世父。”
“好,这一声世父倒是叫得不显生分。”道治皇帝略微顿了顿,忽而心血潮来地向他问道:“烨儿,我独孤一族向来以红梅花为家徽,汝可知是何缘故啊?”
“侄儿愚钝,实属不知。”
“正是因为百花皆败,惟我独盛啊!”淡红色的梅花在他面前的山野间纷飞着,道治皇帝凝望着那万千落红,目光顿时显得深沉起来。“既然我们都生于帝王之家,自然得承受着这厚重的命运。独孤一族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太辰国的千秋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