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郁的视线立刻就飘向帐篷的窗户那边了。
就在他看到什么之前,皇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受寒还想着开窗户,死了这条心吧。”
果不其然,帐篷唯一一个在他视线范围内的窗户被木板封地死死,别说看风景,连一丝风都没法穿过木板,带来赫连郁臆想中的青草香气……不,不对,现在是年末,白雪皑皑覆盖了琼水河畔的草原,他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青陆的女人会烧一口大锅,将发酵的牛奶倒在锅里,奶香会将整个云屏笼罩,哪怕是再冷冽的冬风也无法吹走它。
下一刻,将视线从窗户那边收回的赫连郁见到,乐道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碗牛奶。
新鲜的,还带着母牛体温的,充满腥气的牛奶。
赫连郁怀疑皇帝打劫了巫医栅栏里的奶牛。
他怀着不知该说什么的心情,接过碗,沉默地享受这一份大安皇帝的最新战利品。牛奶从唇舌涌到喉间,然后滑到胃部,带来记忆里深刻的味道,和略低于人体温的温暖,抚慰了大巫被姜酒灼烧的胃。不过姜酒已经占据了胃的很大一部分空间,在还剩下半碗时,他产生了喝不下去的感受。
大巫什么也没有说,等回到乐道手里,那已经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了。
“饿吗?”乐道问。
并没有折磨自己这个爱好的赫连郁不假思索摇摇头。
“和我说说事吧,陛下,雪满坡……我师兄他怎样了?”
“跑了。”乐道回答。
赫连郁面无表情,等了片刻,他没有等到后面的解释。
于是他只能问:“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你得问你师兄做了什么,”乐道说,“我砍下了他的头,一个没注意,雪灵就带着他的尸首滚进了琼水。”
皇帝盯着赫连郁:“如果这人真的是死而复生……我能问一下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赫连郁皱起眉,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九年前,雪满坡向我发出约战信,约我到南渊海决一死战,同一时刻,你在泰山脚下迎战东楚大军……你和我都认为,前朝遗脉可能和东楚李氏联手,约战不过是他们将我调离战场的借口。”
“那群蠢货好像觉得,只要你不在就能打败我。”
“既然信上写的是决一死战,”赫连郁说,“我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对于实力相当的人而言,这是侮辱。”
“那么,你干净利落地打爆了他。”乐道用的肯定句。
“如果我最后没看错,他在落入海水之前就死了,一群虎鲨等在下面,血渲染大片海面,不可能活下来。”
“但是他现在活了啊。”
乐道和赫连郁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就算雪满坡真的能从冥河爬起来,他至少花了九年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皇帝陛下一锤定音,“暂时不用思考他的事情了。”
于是赫连郁提起另一件目前他最关注的事:“让胡兵产生那些变化的根源……”
乐道:“飞燕卫正在查。”
赫连郁默了默,想起一件被他忽略很久的事,“之前那群燕子里……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乐省?”
乐道:“他不仅是侍从官,也是飞燕卫校尉郎将嘛,有什么问题?”
比琥珀颜色更深沉,属于乐道的棕色眼睛和赫连郁蓝绿色的双眸对视,赫连郁手指一个用力,无意中把手里揉捏玩弄的棉被撕开一个小口子。
大巫面无表情道:“也就是说,现在的皇都城,既没有皇帝,也没有国师,连皇朝的继承人都不在?”
“乐省不是太子,”乐道说,“侍从官是八品官职,校尉郎将也不过七品。”
但是乐氏只有这一个继承人,赫连郁阴沉着想,乐道不肯依照公卿们的意见,娶一个出生尊贵,最好和其他世家有牵扯的女人当妻子,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过别的女人跟在他身边。乐道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的兄弟已经被他一一斩杀,唯一留下的就是他大哥的长子。
乐道从未对自己的侄子乐省表现出温和一点的态度,不过在公卿眼中,皇帝再如何胡闹,也不可能把大安交到不是乐氏的人手里。
而且杀了自己全家的乐道并没有在这十多年的岁月里,把乐省也干掉。
“你在这里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赫连郁只能道,“我想你留下了替身?应该还推延了朝会?大安立国才几年,一旦朝中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公卿们会陷入怎样的惶惶不安,陛下有想过吗?”
“如果朕不来的话,”乐道说,“面对雪满坡,古怪的士兵,还有妖魔,朕的大巫,你会死的。”
“这不一定。”赫连郁说。
乐道挑起眉,“啊哈,让朕算算,你身边多少拖累,嗯?那个小崽子,苏尼塔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朕的士兵,还有飞燕卫。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上,你说是他们先死还是你……”
被赫连郁的反驳激怒的皇帝在说出口的前一刻,发现自己差点说了什么话。
他住了嘴,不过就和这些年的每一次争吵一样,对这种套路已经十分熟悉的赫连郁道:“那是你的皇朝,你的天下,你不关心就算了,喝了牛奶有点想睡,请陛下先出去吧。”
“不,等等,朕、呃,不是,我是说我来是——”
“出去吧,陛下。”
赫连郁已经在矮榻上翻过身,用背朝着他。
乐道盯着他的后背,看了半晌,在赫连郁怀疑自己真的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乐道掀开门帘出去的声音。
确定帐篷里没有一个人,赫连郁才侧过身,坐起。
他看着被放在床榻边案几上的空碗,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腥味浓重的牛奶香气,赫连郁用手捂住眼睛,像是咒骂一样地呢喃。
“……我真是个白痴。”
风寒加身的大巫五感变得愚钝,他没有注意到,乐道的脚步声只在门口就停止了。
皇帝站在门口,面朝被他闭合上的木板,几次想再推门进去,却又犹豫不决。
最后,他用自己的头撞上一边的木桩,同时低声喃喃。
“原本打算是从南疆前线归来时和你说的……我这次过来,明明是想向你诉说……衷情。”
紧接着乐道听到有人在他背后摔了一跤。
他猛地回过头,又一次看到自己的侄子乐省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这孩子的运气太诡异了,乐道默默想。
如果真的把大安交到他手里,不会因为他的运气亡国吧。
倒霉的乐省身边还有两个人。全罗秋咬着旱烟烟斗,一个劲地猛抽,都没有发现火石还被他拿在手里,根本没有把烟草点燃。九岁少年乌伦又一次陷入懵逼中,大概是因为他最近懵逼的太频繁了,所以他反而是这几个人里最早清醒的那一个。
大安的皇帝说他要和大安国师诉说满心衷情。
咦,这两个人原来还不是一对吗?
乌伦想。
片刻后乌伦才把大安国师和自己舅舅对应起来,他看着这个不熟悉的,一来就霸占了他舅舅的陌生男人,以他被赫连郁称赞聪明的脑瓜迅速得出几个结论。
这个男人,至少目前和他舅舅并不是传言中的那种关系。
这个男人迫切渴望改变他和他舅舅目前的关系。
很显然,这个男人最新的一次尝试已经失败了。
小孩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大安的皇帝陛下眼角抽搐,他提起乌伦的衣领,揪住全罗秋的胡子,对乐省点点头,带着——或者说强迫——三人离开帐篷门帐前,他们转移到巫医的牛羊栅栏里,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乐省,以及细算下来也算是个太子的乌伦,加上一身老爷做派的全罗秋,都不敢对此地的环境多做挑剔。他们伴随着粪便的臭气,和几个月没清洗过的畜生们的骚气,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议。
皇帝陛下就像是坐在麒麟殿的金座上一样坐在草料堆里,他十指交叉,双手支撑下颌,手肘则搭在大腿上。他在乌伦的嘴角抽搐、乐省的眼皮狂跳,和全罗秋的转身想跑里,十分严肃地道:“刚才朕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也挺清楚了。”
他语气肯定,让想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的乐省悻悻闭了嘴。
“那么,”大安的皇帝理所当然说,“立刻给朕出一个主意出来。”
“……什么主意?”全罗秋颤抖着问。
乐道瞟了他一眼,为自己的下属竟然如此愚蠢而痛心疾首。
“当然是让朕抱得美人回皇都城的主意。”
***
翌日,巫医允许赫连郁出去透透风。
“这几天天气不错,说起来有些奇怪,十二月的草原竟然会有这么好的太阳,”巫医说,“雪全都化了,琼水也解冻了,风不大,你可以出去走一走。”
赫连郁点点头。
他坐在床沿,正用红绛带一圈一圈缠绕额头,遮掩住太阳金章,
乐道站在他身边,目光可以说是凝固在赫连郁脸上,红绛带是他送来的,这个人还在绛带末端系着金铃。赫连郁已经有刻着乐道名字的铃铛了,但是皇帝陛下一点都不介意赫连郁多挂几个,最好挂个比脑袋还大的,上面就可以刻上人人都看得清的乐道二字了。
在赫连郁给红绛带打上结后,乐道像是不经意一般提到:“不能再在巫医这里打扰了,乐省租了一个帐篷,今天我们在外面玩一会儿,等他们收拾好再回去吧。”
“好。”
一点也没有怀疑乐道用意的大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