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成的房间中,张佳惠在床上躺着。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多少个夜晚,她从没有安心的睡眠。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害怕那噩梦,那逼人发疯的噩梦。她不愿意再想,想又何益?她的幸福已经离她而去,同时带走的还有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可是不想,又何其难?僧人一辈子都在求一个“空”字,怎能轻易达到?
"不知道爹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张佳惠恐惧地想:爹?爹会打死她的!他不会承认有这么一个当妓女的女儿!
娘呢?娘的病呢?娘的病会怎么样?她背后一阵一阵发冷。总是现在她能瞒着家里,但是开学以后,学校纵然不会给家里发通知,然而家里一旦给学校打电话,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她想哭,内心泛着哭泣的冲动,然而泪涌到眼中,却始终哭不出来。"也许,我已经麻木了吧……作为一个毫无廉耻的女人……"张佳惠绝望地想。然而,那年轻警官的话浮现在她脑中:"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自暴自弃!你在医院跟我说:你不是妓女!我告诉你,现在你也不是!"
"是呀,我不是妓女,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学校开除了我,而且,如果我不承认的话……"
"如果你敢翻供的话,不管我儿子有没有事,我都会杀了你全家!烧了你们的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个公安厅的黄厅长说。她心寒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天是青的、海是蓝的呢?她怎么会以为,好人有好报呢?
现实是如此残酷啊……
张佳惠坐起来,赤着脚走下地。看到身上的衣服,她一愣,又坐下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很大的棉制t恤,白色的运动短裤一直垂到膝盖以下。这是刘思成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却没有别的衣服更换。所有的行李都还在学校,可是所有的保安都已经禁止她踏入校门了,哪怕小小的一步。
张佳惠并不知道,在屋外沙发上睡的那个年轻警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见过他两次,她并不了解他。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坦荡而且磊落的,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进入他的公寓,使用他的浴室,穿他的衣服……
胡思乱想中,张佳惠慢慢闭上了眼睛……
同一时间,刘思成同样无法成眠。他和衣躺在沙发上,脑中却依然徘徊着乱七八糟的事情。黄厅、佐原长川、黄朗等人的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咬牙切齿地想着如何把他们绳之以法。想起王队,他叹了一口气,那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就落到如此下场呢?唉……
随后,他的念头落在张佳惠身上。"可怜的女孩子,"刘思成想:"才二十岁而已,一生的命运已经被毁了。"
他想起女孩子畏惧,无助,不由得叹息:她的内心到底承受过多少苦难?那心灵还能承受多少苦难?刘思成找出几件自己的衣物放在浴室门口的时候,听到张佳惠在浴室中哭泣。他无言,开始担忧起明天。
刘思成让女孩在他的卧室中休息,他则到厅子中,躺在沙发上。狭小公寓的空气中掺杂着女孩洗过头发之后的清香,刘思成却无心欣赏。渐渐地,他感觉到意识有点朦胧,思维开始混乱。他知道,睡梦快要到来,夜晚如此宁静……
"啊!"
尖叫声响起的时候,无数在公寓中休息的人们惊醒过来,人们惊恐地用毯子裹住身体,用同样惊恐的眼神打量四周。那叫声尖利而且凄惨,声音的主人仿佛正在受到残酷的折磨!
刘思成跳起来,冲到卧室门口,拍拍门叫道:"怎么了?张佳惠?怎么了?"他听到张佳惠在哭喊:"不!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他心中一寒,急推房门,却推不开。
门是从里边锁住的。
尖叫声仍然不断传来,刘思成急了一脚踢开锁着的卧室门,眼前的事情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张佳惠披头散发地站在窗户边上,窗子已经拉开了一半!夜风吹来,她肥大的衣服被风吹得如风帆一般。她发疯似地叫喊:"不!别这样!走开!"
刘思成没有敢动,任何一个突兀的刺激都有可能促使张佳惠采取更过激的行动。张佳惠看到刘思成没有动,也就不再叫喊,转身拼命想要爬上窗台。趁她转头的一刹那,刘思成抓住机会一个箭步跳上去,一把拉住张佳惠,女孩却挣扎,拼命挣扎,指甲在刘思成手臂上划下道道血痕!同时不停地尖叫:"不!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刘思城头都大了!再这么下去,等会儿公寓保安就上来就分辨不清了!情急之下,刘思成反手一耳光打上去,"啪"一声,尖叫声嘎然而止。
月光下,张佳惠似乎清醒过来,她白皙的脸上清清楚楚显出一个掌印,刘思成看到,心中一阵后悔:"怎么打得这么重?"张佳惠轻轻收回手臂,抚摸一下脸,眼眶中有泪留下。刘思成尴尬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刘思成赶紧从桌子上捡起警察证跑出去,他实在不知道该对张佳惠说些什么才好。门外却是保安。一脸警惕地盯着刘思成,保安谨慎的检查了刘思成的证件。刘思成好说歹说,接口自己的表妹被梦魇了,保安才带着一脸怀疑的神色匆匆离去。
刘思成讪讪地回到卧室,沉默了半天,才歉然道:"对不起,我打了你,但是……"
张佳惠却摇摇头,说:"我知道,我做了个噩梦。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她的全身打着哆嗦。刘思成伸手扶她,让她躺在床上,给她盖好毯子,说:"好好睡吧,明天会有一个很好的天气,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转身想走,张佳惠一把抓住他:"不……"
刘思成转回身,然后他就明白了。她在害怕,害怕!他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好,我不走,你睡吧,我看着你。"
女孩摇摇头,盯着刘思成:"你是好人么?"
刘思成一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他想了半天,才尴尬地道:"应该……不是吧。"说来也奇怪,许多罪犯在认罪的时候,往往这第一句话最难开口。不过,这层窗户纸一旦捅开,后面的就好说了许多,比如现在的刘思成:"其实,我应该算是个挺坏的人……"刘思成摆出"我豁出去了"的德行对张佳惠说。
女孩却笑了:"我看不出,你是个坏人。"
"你看不出?呵呵,那是我掩藏得比较好吧。跟你说啊!小时候,我就是我们胡同最淘气的孩子。当时吧,一个胡同里的孩子们之中总会有个孩子王,差不多还都会有个狗头军师。而我呢……"刘思成半得意半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们那堆小孩儿里的狗头军师了!那会儿一堆小孩儿,哪儿热闹往哪儿折腾。东家掏燕子西家捣锅子,可没把我们胡同折腾惨了!当然,也没少挨老爸的军皮带。我爸那会儿开会回来,一听我又惹祸了,二话不说,就解皮带。我也乖乖趴床上等着,这样是挨三下,末了一顿数说就完了。但是,稍有抵抗,那就有受的了!这可是我多年的对敌斗争经验教训的总结啊。"
张佳惠扑哧一声笑了,刘思成忽然觉得怪难为情的,说:"这种事情也跟你说,真是没意思。"
女孩说:"谁说没有意思,我还想听,你继续说吧,还有什么坏事?"
刘思成一笑道:"多了去了,上小学逃课去街上打游戏机,玩洋片,弹溜溜球;上初中大概是看蛊惑仔看多了,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假装黑社会,在各个胡同之间找场子,打架,抽烟喝酒,什么都干,就是不学习。那时候,可能是我挨打挨得最皮实的时候,屁股上都有茧子了!最后有一次,我老爸气得把皮带一扔,说:‘你就混吧!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中国那么多年轻人怎么就你是我儿子?’我火儿了,说:‘我咋啦?不就不学习吗?你等着,我学不成个样我丫不是人!’后来就没怎么再混,上了高中顶多打打架啊什么的,学习是没落下。可是临考大学又来事儿了,我想考公安大学当警察,老爸说他当了一辈子警察了,没出息,不让我考。我说我还偏偏跟你蛮拧上了,就考了。就为这,老爸跟我打了半年的冷战!好在我们不要学费,生活补助也多。老妈偷偷给我点零花钱也就算了。直到好久以后,老爸才算认了命,才认了我这儿子。但是就我这料,搁哪都不会安生啊!大学里面我算教务处的常客了,要不是我学习不错,业务课啊训练课啊什么什么的都是拔尖的,否则八个我也被开了!哈哈!"说到得意之处,刘思成哈哈大笑起来。
张佳惠也轻轻笑了,刘思成看到女孩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女孩说:"那,你就坦白交待吧,现在你还有什么劣迹?"刘思成耸耸肩道:"你看,现在我工作了,如愿以偿当了警察,却变得更坏啦,吃喝玩乐,坑蒙拐骗,打麻将、玩扑克、抽烟喝酒上网泡mm算是占全了。所以……"他偷偷打量女孩,总结道:"我应该是个坏人。"
张佳惠莞尔,摇摇头:"你要是算坏人,世界上的好人就少的可怜了……"
刘思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问:"你呢?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佳惠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淡淡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是好孩子,最好的孩子。
"我懂事的时候,家在一条小河边,那条小河直通到长江。那时候天色很蓝很蓝,村子外边的田地是一片绿油油的颜色。我们家种水稻,那时候妈身体还好,就和我爸一起下地干活,我在家看弟弟。那小河水很清,村子里许多孩子跑过去,把衣服一脱,赤条条就跳进去,游泳戏水,窜上跃下如一条条游鱼。偶尔家人来了,他们哄一下都钻下水,好久都不上来……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1玩过,因为,爸妈都不让我去,我说了,我是个好孩子,当然,我会听话。
"后来就上小学了,我的成绩每次都排全年级第一,老师也夸我是好孩子。那时,似乎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父母疼我,老师喜欢我,小朋友们爱和我一起玩……但是,后来洪水来了……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洪水是怎么样的。那就仿佛海洋,放眼看去,到处是凄凉。我们一家在房顶上被困了三天,也被大雨淋了三天,父母把所有的衣服都给我和弟弟裹在身上,他们却在冷得发抖。连续三天,风雨不断,从那以后,娘……妈……就落下了病根。
"洪水退了,收成也没了。为了给妈治病,给我和弟凑学费,爸上县城打工。那时候,我一年穿一双鞋子,烂得不成样子了,妈说,女孩儿家,不能这么光着脚上学!她就找了些碎布头,向一个北方的奶奶学习纳鞋底,半窝在床上,给我做了一双鞋。我哭了,我知道我很爱哭,但是那一次我哭得昏天黑地。我那时候就决心,我要好好学习,我要让生活在家乡的人们再也不用害怕洪水,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我拼命学,拼命学。高中时我住校,爸来看我,他知道我的想法,不说什么,塞一把一块两块的零钞在我手里,我知道那是他的血汗钱。高三,我就考河海大学水利系,但是那年,我没有足够的钱凑齐学费。我听说,高考的分数高的话,一进大学就能拿到一笔奖学金,于是我复习,拼命复习,第二年我继续考河海大学水利系,考上了,学校奖励给我6000块钱,我依然是个好孩子……
"但是呢……"张佳惠看了一眼刘思成,眼神平静,却有一种悲哀,点点绝望的表现:"大城市中,赚钱的工作虽然多,对一个学生却没有多少机会去争取。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孩子,家中有年迈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年幼的弟弟,我能再问家里拿一分钱么?我能么?我有那个脸么?不,我必须自己养活自己。我带家教,去餐厅端盘子,去洗车行擦车,我甚至在车站前提过大包……你相信么?那种生活……好累。有一次我昏倒了,校医院的医生说:如果我在这样下去,我会毁掉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宿舍的一个女孩可怜我,为我介绍了一份酒吧的工作,只要去坐坐台,推销一下啤酒,就有不菲的收入。人的那种只有脚板般高低的尊严在生存的压力下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更想帮助家里,我想让弟穿上新衣服,想让爹不要再那么辛苦,想帮娘治病……
"一晃,就到了大三……"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白皙的手掌中,肩头缓缓颤抖。刘思成叹息一声,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张佳惠忽然抬起头来,问:"你相信,世界上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么?"
刘思成愣了,他很想回答"我相信",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他要怎样回答?面对逃避惩罚的佐原长川和黄朗,面对卑鄙的黄副厅长……
张佳惠的眼神慢慢变得冰冷,刘思成的沉默已经让她知道他的回答。她不语,刘思成无奈地说:"夜很深了,你早点睡吧……"
"我想,也是……虽然睡着了,会有可怕的梦在等着我……"张佳惠缓缓地说,慢慢躺下来。刘思成帮她盖好毯子,低下头望着她的眼睛:"我告诉你,佳惠,我相信好人有好报。但是,假如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作为一个警察,我决不会答应!"
他的眼神异常坚定,瞳中闪烁出森然的寒光。他这样说,并不是为了作为警察他所一直捍卫的法律,而是为了为这个世界讨回一点,哪怕一丁点,应有的正义!
他看着张佳惠:"我发誓!"
女孩笑了,抬起双臂,抚摸他的脸,双眸缓缓闭上,两点泪珠缓缓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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