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花神殿儿啼银环踏水去据梧轩问缘哥儿试红妆
夜深人静,荷花池畔花神殿中,银环正跪在塔心前暗暗祈祷。自沛玉回到茧园,她已是第二次回来了,与前不同的是此刻她已经娇儿在怀。
她本想自己抚养婴儿,然而,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下人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外如何谋生?何况她在园中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贴身丫环,从没做过粗活,出外几个月也只是凭着素来的积蓄才勉强撑到今日。她本无谋生之道,因听见沛玉回府才回来的,原指望有个依靠,但两次前来,都见到沛玉人事不省昏迷不起,眼见得再无她依靠的可能了。她只得来到这寂静无声的花神殿中,对着楠木塔心一吐衷肠。
但是,又有谁能听到她的祷告?她向着塔心磕了三个头,抱着孩子向簖桥走去。
荷花池中曾经满塘盛开的莲花已经不见,银环抱着孩子轻声饮泣:“公子你真的好忍心,竟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睁眼看一看,恐怕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不是奴婢狠心,实是这世道容我娘俩不下。我与公子虽名为主仆,却从未以主仆生分过,但是下人终究还是下人,即使公子有心容我,这世道也不能容我,如果他跟着我只怕还要受更多的苦难,谁让我是个无名无份的下人呢?玉公子,眼下你自身都难保,又怎能顾得了我们母子?罢罢,我们这就去了,离开这吃人的世道。”
银环伤心地抹着眼泪,抱着孩子向池中走去,水渐渐没至腰际,她不舍地看看婴儿,见他依旧甜甜熟睡,根本不知已大难临头,再看看他活脱是沛玉的脸庞,她不由迟疑了:“难道真要带你一起走吗?倘若我离开你,兴许老千岁会慈悲为怀,收留你,只是这样一来,就再也没人知道你的生身父母了,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又有谁会疼你?”
银环忍不住亲了亲孩子,毅然向水深处走去。水很快就已没及胸口,她将孩子高高举起,不让水碰到他。突然间,水中扑楞楞尖叫一声,飞起一只早醒的夜鸟。银环吃了一吓,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恋恋不舍地把脸贴在孩子身上,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儿啊,娘怎忍心让你陪我一起去?这是为娘的命不好,命里该当遭罪,你呱呱坠地又何罪之有?不,你应该活下去,应该有一对疼你的命好的父母来爱你。”
银环在水中静立片刻,犹豫不决好一会,才下定决心转过身向岸边走去。到了岸上,她从怀中摸出沛玉送她的翠玉如意,塞在孩子衣服里,也算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出身的标记,万一沛玉日后见到也能有个相认。
银环抱着孩子,祷告一番,又哭诉一番,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夜,耳听得远远传来一声鸡啼,眼见天快亮了,她才将孩子抱到花神殿中,轻轻放在塔心前的蒲团上,然后独自向塔心拜了三拜,起身就向簖桥走去。
这就是沛玉回来的地方,到得这里,银环凄惨地叫了一声:“公子,我去了。”竟是跃入水中。
一时间,顿见水浪汹涌澎湃不息,电闪雷鸣直将天空撕裂,但见一脉水柱冲天翻腾,席卷而上半空……
不一会儿,一切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乳儿啼声已惊动巡夜男仆,众人循声找到花神殿中,前后察看未见异样,便将婴儿带走了。
再说万寿楼上,老千岁正在梦中,忽见一位秀丽端庄的姑娘抱着个婴儿来到跟前,跪下就磕了三个响头。
“姑娘何人?快快请起。”老千岁惊道。
姑娘抬起头来:“我乃天界一柄玉如意,因久沫日月精华,得以修成人形专司筛酒把盏。可恨天君昏庸无道,为一件小事将我贬落凡尘,我本热爱情天,与他有夫妻之缘,故今世还缘产下此子,只可惜小女子身份卑微,难将他抚养成人,百般无奈,才想到将他托付给老千岁。求老千岁收留下来,好生教养,日后也可为叶家接续香火,重振家威。”
老千岁暗暗一惊,听她言外之意仿佛叶家命中无子,心想细问,姑娘却在云里雾中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她慌忙问道:“此话当真?”
“老千岁久经世故,当知沧海桑田旦福夕祸的道理,看茧园今日盛况,怎料来日所终?只求老千岁好生看待于他,小女子拜谢了。”姑娘说着,又拜了几拜,抱着孩子飘然而去。
老千岁正诧异间,见她要走,急问:“你要带走他?”
姑娘摇摇头,道:“荷花池畔花神殿里,他正在那儿哭呢。”姑娘说完,悄然隐身。
老千岁从梦中惊醒,急呼宝囡:“蓉儿,蓉儿。”
宝囡披了件衣服,匆匆奔进来:“老千岁有何吩咐?”
“蓉儿,你快去花神殿看看,可有乳儿夜啼?”老千岁半信半疑,不知梦中所见是真是假。
宝囡不解地看老千岁一眼,勉强答道:“是。”
宝囡到楼下喊醒赏月拜月,匆匆跑到花神殿,并没见到殿中有何异常,倒是远远听到梅花馆方向有动静。她赶紧奔了过去,果然看见几个巡夜的男仆,其中一人手里恰恰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正啼哭不已。
“等一等。”宝囡叫住他们。
“哦,是蓉姑娘,这么早起有事吗?”领头的是叶成,见宝囡相询,立刻停了下来。
宝囡将孩子仔细打量一眼,然后才说道:“老千岁让我去花神殿看看是不是有个孩子在哭,见这儿有动静,我才过来的。”
叶成赞道:“老千岁真神了,这孩子确实是在花神殿中哭闹,我巡夜到那里,见没人照应,就抱了来,想等天亮再报告上头,却不料老千岁先知道了。”
宝囡想了想,说道:“老千岁只是让我看看,你们先将孩子安顿好,等天亮后再去请示老千岁如何处置。”
“是。”叶成答道。
“没事了,你们走吧。”宝囡吩咐道。
“蓉姑娘走好。”叶成讨好地说道。
宝囡点点头,和两个丫环一起回万寿楼了,见到老千岁,就如实禀报了所见的一切。
老千岁心中不由暗暗道奇,她梦中所见万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那么姑娘所说为叶家接续香火又是什么意思?茧园如此财势又何用重振家威?老千岁一时也想不出究竟,随口说道:“那就暂且让他们领着吧,待天亮再让人把孩子抱来,我要先看看才能决定如何处置。”
宝囡答应着,侍候老千岁躺下,才和两个丫环退了出去。
再说沛玉此刻本在昏睡中,忽在梦中听到荷花池方向传来一声轰响,竟把他从梦中震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嚷道:“银环,银环!”
叶芸为方便照顾他,索性搬到了轩中,听他惊呼,也顾不上穿戴整齐就奔了进来,见他正坐在床边发愣,不觉喜形于色:“玉哥哥,你醒了?”
沛玉一把抓住他,急道:“银环、银环……”
叶芸皱皱眉头,不满地说道:“玉哥哥,银环早就离开园子了,是我在照顾你呢。”
沛玉瞪大眼睛看他一阵,这才认出原来是叶芸,待见他只穿着件贴身长衫,不禁愣了愣,诧异道:“你……”
叶芸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竟没顾到穿上外衣,眼下分明就是一付娇滴滴的女儿相,不由羞得满脸通红,赶紧转身出去,套上长袍才重走进来:“玉哥哥。”
沛玉愣怔半天,好不容易才相信他还是男儿,勉强开口问道:“芸弟弟,我这是在哪儿?”
“哥哥莫非认不出来,这是据梧轩呀。”叶芸答道。
沛玉摇摇头,颇为不解:“我怎么会回到这儿?我明明正在渡口吹笛……哎呀,我的玉笛呢?你看到我的玉笛了吗?”
叶芸怜爱地看着他,解释道:“玉哥哥,你在渡船上掉到水中,被人送了回来,都昏睡好几天了。我已经让蔷哥哥去帮你寻找玉笛。”
沛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怪道我刚才见到有人跳了水,原来是我自己掉入水中。不对呀,我好象还听到有个小孩子哭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芸笑他道:“你在做梦呢,哪儿来的孩子,八成是你在外胡搞,养了私生子呢,所以梦里都想着。”
沛玉脸一红:“芸弟不可胡开玩笑。”
叶芸笑笑,并不当一回事,连忙出去让紫英炖银耳燕窝汤,好让他补补身子。
待得天光大亮,叶成夫妇已抱了孩子等在万寿楼下。老千岁闻报,立刻让他们抱着孩子上来。
“给老千岁请安。”叶成和喜鹊跪下道,“请老千岁示下,这孩子怎样处置。”
老千岁想了想问道:“叶成,听说你媳妇身子不大好,是不是真的?”
叶成赶紧答道:“谢老千岁记挂,她的身子好多了,这不,知老千岁要见小的,她也非要来给老千岁请安呢。”
喜鹊伏首以额点地:“给老千岁请安。”
“你身体怎样?可还能生育?”老千岁问道。
喜鹊脸一红,摇摇头。叶成趁机说道:“她来正想求老千岁一件事呢,我早说老千岁不会同意的,可她偏不信,说老千岁体恤下人,一定会答应的,要来求老千岁把这孩子赏给她,还哭哭啼啼地抱怨没个孩子。可谁让她自己不争气不会生呢?小的说不过她,只好带她来见老千岁。”
老千岁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既然你们有心,就把他领去吧。但是你们可要好生看待他,千万不要让他受苦。”
“多谢老千岁。”叶成感激地磕了个头,“老千岁将他赐给小的,还求老千岁体谅小的识不了几个字,给赐个名字吧。”
“蒙天所赐──就叫他天赐吧。”老千岁想想,说道,“你媳妇也不必再做什么事了,只要尽心抚养孩子就是了,好歹他也姓了叶,你再去库房领十两银子,好给他添些衣服。”
“叶天赐?”叶成重复一遍,顿觉这名字光彩夺目,喜滋滋地磕了个头,朗声道:“谢老千岁恩典,我一定好好抚养他,决不辜负老千岁垂怜。”
“来,把他抱来瞧瞧。”老千岁指指孩子道。
宝囡过去,从喜鹊手中抱过孩子,递到老千岁手里。老千岁细细看了一眼,不由叹口气:“好清秀的小脸。唉,可惜蔷儿还没生育,若能生个这般可爱的孩子该多好啊。”
碰巧这孩子熟睡中露出笑脸,竟是咯咯一笑,把个老千岁看得喜出望外。叶成立刻恭维道:“老千岁果然不是凡人,这孩子哭了一夜,才刚睡着,到老千岁手中不哭反笑,分明与老千岁缘份不浅呢。”
老千岁闻听,心中猛一格楞,梦中那姑娘所说象是隐含叶府将来必须靠这孩子接续香火的意思,难道她叶家的将来真要维系在这个婴儿身上?这就是与她的缘份吗?她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隐觉不祥,赶紧把孩子推给宝囡,皱眉道:“你们走吧。”
“是。”叶成答道,从宝囡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口中称道:“谢老千岁恩典,祝老千岁福寿无疆。”
老千岁叹口气,挥挥手:“去吧。”
叶成夫妇欢天喜地地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老千岁待叶成夫妇出去,又让宝囡摒退左右,这才问道:“蓉儿,昨夜之事,你可觉得有何蹊跷?”
宝囡根本答不上来,遂说道:“蓉儿愚笨,请老千岁示下。”
老千岁摇摇头,叹息道:“我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从哪儿忽然掉了个孩子在花神殿中,这里面必然另有玄机,不巧叶家到现在还没有添丁进口,我怕不是好兆头。”
宝囡想了想,猜测道:“老千岁福大,叶府正是欣欣向荣之时,不会有事的。我猜是上天可怜老千岁期盼子嗣,才赐给叶家的。”
老千岁用眼色止住宝囡话头,断然说道:“这不可能。算了,不提它了,这件事就只当它没发生过,谁也不许再提。”
宝囡虽有不解,还是答应道:“是。”
此儿出世,很快传遍了茧园上下,也惊动了凤姐,她却怀疑此事和叶蔷有关,但这孩子既然赏给了叶成,再加上她又未曾生育,也不敢发作,只得暂且冷眼旁观,静待事态发展。沛玉虽怀疑自己曾在梦中听过儿啼,却因不知婴儿身上有玉,也没想到会和银环关联。叶成因老婆不会生育,平白得了个儿子,当成了亲生一般,又岂肯轻易向人透露详情。
因了这种种原因,叶天赐的出生就成了茧园中的一个不解之谜,偏老千岁又有话传出,谁都不敢再对此事妄加议论。因此这孩子虽来得惊天动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除了叶成在砚脂井中略备薄酒稍事庆贺,就再也没人提及了。
叶成感激老千岁赐子,自此办事更为忠心耿耿,还自告奋勇去苏州请来名医,吃了几付名贵草药,沛玉的病总算好了些,叶芸这才放下心搬回樾阁去住。
再说曲小玉因红船被撞沛玉离去,她也到昆山来过几次,奈何就是进不了茧园,等红船修复,曲秀能够登台,她重又领着曲家班唱起戏来,不料红船的生意竟是一落千丈,大不如从前。
红船生意萧条,曲老夫子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以图再现昔日辉煌,奈何情势不饶人,听红船唱戏的人越来越少了。非但曲家如此,好多有名的戏班也同样是光景不再,竟有不少抛下原来的架子,辗转乡下去混饭吃了。
曲老夫子自视清高,当然不肯与别家班子一样走乡串村混饭,可是在太仓城里的日子又越来越难捱,只得转码头到昆山来。只是这次转码头已是穷途末路,再也不象过去那样耀武扬威了,他竟是为了曲家班的生计,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这种情况不独存在红船一家、太仓一地,在昆山也好不到哪儿去,连叶家那么有钱有势的也把家班给解散了,足见这情况绝不是一家一地的戏班所面临的窘况,实是因为社会经济日益萧条,平民百姓,甚至于达官显贵都手头拮据,无更多闲钱化在看戏或是供养家班上。
红船到了昆山,尚未开锣,小玉就听说沛玉在退军渡坠水的消息,这令她大为担心,赶紧去了趟茧园,想看看究竟,不料叶府守门家仆不识尊容,竟不肯通报放进。
小玉回到红船,这一天,曲家班开演《绣襦记》中的几出有名的折子,戏演得非常精彩,观戏的人也不少,喝彩声接连不断,倒也热闹,可就是收不到几个钱。这是因为红船的戏台通常就设在顶篷上,平时都是边唱戏边收钱,今日照常如此进行,却没料到等曲韵捧着托盘来往穿梭欲让观众解囊时,多数人却转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甚至还有干脆一走了之的。如是几趟下来,曲韵手上才见了几十枚铜板,连一块碎银也没有。
曲韵垂头丧气地回到船上,悄悄向老夫子道:“老夫子,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都快没人了。”
老夫子看看岸上,围观群众都已走了大半,只剩几个人还在对红船评头论足,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真的老了,再也撑不了这个场子了。”
“爹爹,是我今天唱得不好。”小玉赶紧安慰老夫子,班里其他人也纷纷自责,以宽慰老夫子。
老夫子怅然若失,道:“你们唱得都不错,这实在是时势不由人,人心不古矣,罢罢,今日就此打住。曲韵,你上岸转转,看看有没有哪个场子要请戏班,在这儿稍留几天,我们就到苏州城里去,那边来往客商较多,看戏的自然也多。我就不信,我真的老朽到这地步。”
“是。”曲韵应承道,立刻上岸联系场子了。
“爹爹,你早点休息吧。”小玉见老夫子不开心,劝道。
老夫子点了点头:“小玉,你也去休息吧,船上拥挤,你还是到醉芳楼去吧。”
“我在船上陪你。”小玉反对道。
老夫子甩甩衣袖,皱眉道:“去吧,曲家虽穷,还没穷到要让你受委屈,这点排场还不能免。”
小玉不由叹了口气,她知道爹爹是疼她,要让她住得舒服些,但是象今天这样几十个铜板,只够在醉芳楼里点个菜,可在红船却差不多够所有人俭省地吃一顿,要是经常这样,只怕总有一天老夫子再也拿不出钱贴补红船开销。可是,老夫子的脾气她也很清楚,她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爹爹,我去了。”
“去吧,安心睡上一觉。”老夫子头也不抬地下去了。
小玉叹息着离开红船,上岸走向醉芳楼,走着走着,她又拐向了茧园,没奈何仆人们守口如瓶,竟说不知有沛玉。
小玉不甘心地在茧园外转悠了好一阵,直到曲韵联系好场子,她也没能见到沛玉,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位象是主子的年轻公子回府,她赶紧上前,一打听原来是莲二少爷。她一阵心喜,便说明了自己与沛玉的渊源,请求他转告沛玉一声,说是请他明晚去老同春听戏。
叶莲见是年轻俊俏的红船班主曲小玉,立刻爽快地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叶莲就去据梧轩找沛玉。
“莲哥哥可是好久没到这儿来了,快请坐着,容小弟沏一壶茶来。”沛玉说道。
叶莲直摆手:“泡茶就不必了,今天我是特地来邀弟弟出去的,我连轿子都带了来。”
沛玉摇摇头:“小弟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时常还有些畏寒怕冷。这不,才刚起来走走,出去就免了吧。”
叶莲不满地责备:“嗨,这是什么话?哥哥可曾请你出去过?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我已经想好了,今儿个天冷,弟弟既然畏寒,正好去混堂里泡一泡,发发汗就好了,而后我们再去老同春听戏。”
“老同春?那里专是说书的,怎么又有戏唱?”沛玉诧异道。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的?你那相好的女戏子请你去捧场呢。”叶莲说得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沛玉愣愣,那不是小玉?这么说是小玉请他了,他赶紧答应:“好吧,我们这就去瞧瞧。”
叶莲随即领沛玉出去,来到朝阳门外临河的一家茶馆,挑个上好的座位坐定后,夸口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诓你,昆山城外的茶馆就算这家最好了,连蔷哥哥也做不过它。今天我俩来得迟了,要是早到些,撑水船刚将水送到,打挑水的老头吆喝第一声起,外面就已有人排队等着泡开水,那才热闹呢。长长的队伍排着排着,原来很整齐,水一烧开就乱了套,争的抢的,个个想把自己的水壶、汤婆子向前挪一些,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就象开锣唱戏一样好不热闹。”
沛玉从没到过这种普通市民大众来的茶馆,不禁担心地问:“那不会烫伤人?”
“这倒不大见到,抢着泡水是有,可泡好水马上就走,这边来那边去,来得匆忙去得从容,自有掌勺调度,倒也乱中有序。”叶莲解释道,不由哈哈一笑,“我倒见过不会喝茶的抢着烫伤嘴的,你信不信?”
沛玉笑了笑,这茶馆显然不同于叶蔷的茶楼,进茶楼的都是些乡绅富贾、纨绔子弟,或为消磨时间或为寻找乐子,纵是热闹也是闹中有静。而这里虽号称茶馆,实在不过是兼营卖茶生意的老虎灶,到这里来的多半是些收入较低的普通市民,闲钱无多,又忙于生计,往往只是稍作停留就赶着再去挣钱养家糊口,人来人往,绝非一个热闹形容得了。
“呶,你看那下面,若是大热天还要闹猛呢,码头上蹲满孵河滩的女人,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地被挤到水里,若碰上是个年轻风骚的,水湿罗裙,隔着衣服就能把内里美妙看个透彻,那叫什么,叫什么--出水芙蓉,才真正有趣。”叶莲说着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些淫邪神色。
叶莲正起劲地说着,耳听得茶馆门口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二胡声,立刻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长得还算清丽却穿着朴素的女孩唱着小曲儿跨进门来,女孩身后则跟着个拉二胡的老头。他立刻笑了起来,凑近沛玉问道:“玉弟可想叫她过来唱上一曲?”
沛玉摇摇头,他不想重演一出宝囡进园的戏。叶莲见他不感兴趣,远远地弹了枚铜板过去,竟稳稳当当地落到女孩手中捧着的小木盘里。
女孩向这边走来,叶莲连连摆手,示意她走开,女孩迟疑片刻,这才知趣地转到别的茶客桌前唱曲。
喝喝茶,听听曲,一个上午就这样慢慢过去,两人灌满茶汤,也不觉肚子饿,只去路旁叫上几样点心,用过后,叶莲又领着沛玉向旁垂着的一张厚棉帘子走去,帘上写着“内有清盆汤”。
沛玉并没见过何谓清盆汤,只以为里面还供应清汤薄粥。掀帘进去,绕过一座屏障,却见里面是一只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供人洗澡用的,怪道要到午后才开张呢。
“这个……”沛玉有些为难,这木桶仅能容一人半蹲在里面,根本不象大混堂那样挤挤的常呆满一池人。
“进去孵孵。”叶莲顾自解衣脱鞋,赤条条地蹲进桶里,满意地说道:“这可比大混堂干净多了,混堂里什么人都有,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做大爷,谁知谁有没有花柳病?这儿却是一人一池,尽你独自享受,虽是地方小了些,可是价钱也公道,任你每天从早呆到晚,也化不了几个钱。”
沛玉这才明白叶莲赞这茶馆胜过万宝茶楼的原因。这里生意手段灵活,虽说来的多半是贫苦市民百姓,每人身上所赚有限,但来的人多了,聚沙成塔,总的收入反而要高。他心里想通了,也不再有顾虑,欣然解衣入水。两人泡了一下午,直泡得浑身酥软,这才起身,又睡上一觉,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沛玉随着叶莲一起步入老同春书场。
老同春也兼营茶水、小吃,此刻正值晚饭时分,场中只他们两人。叶莲挑最前居中的位子坐了,要上一壶好茶,叫了几样点心,边吃边等。
老同春本是昆山最大最有名的书场,若在过去,平时总有一两对响档开书,落到今天这种开不出档,让戏班登场,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放在前几年,哪怕你名气再响的戏班,恐怕也不能在这里插足。
两人边吃边等,陆陆续续的也有一些书迷入座,于是抱怨书场挂出戏牌的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
沛玉一心只想见到小玉,对书迷的抱怨并不在意,眼见得听客渐渐多了起来,小玉却还没有身影,他不由暗暗心急,悄悄问叶莲:“莲哥哥,你说曲家真会来此唱戏?”
“那还有假?是那曲小姐亲口对我说的,你没听说外面都挂出了曲家班的牌子?”叶莲肯定道。
沛玉只得捺下性子等下去,过了约半柱香功夫,可坐百多人的书场里也有了二三十人。沛玉正猜想可能是书场想多等些客,是以迟迟不开场,忽然间听得后台传来三声拖着尾音的长招军响亮的号声,场里本就廖廖的客人立刻静了下来,接着又是一记响锣金鸣,但听得场后有人高声呼喝:“得--”
沛玉已听出这是曲老夫子的嗓音,只觉心情为之振奋,马上鼓掌高呼:“好!”可是场中皆是书迷,叶莲平时也不肯在昆曲上下功夫,并没听出这一声好从何来,他的掌声竟是无人应和。
随之传出的是一阵优雅柔婉的笛声,是《北点绛唇》前奏,沛玉明白,接下来就该是黄门官出场了。不过他却猜不出,曲家会怎样处理这出戏,会不会让小玉扮黄门官。这一出是《琵琶记》中的《辞朝》,开篇有一段长达一百三十五句的《黄门赋》,只因词句太长,处理困难,因此多数戏班索性避而不用,相沿成习而已。
黄门官从后台走上前来,从扮演者身形步姿上,沛玉一眼认出正是小玉,心下也清楚了,小玉是曲家挑梁主角,既是她先出场,黄门官就成了主戏,既是主戏,就该念那段《黄门赋》。
《黄门赋》是昆剧三赋中最难念的,不用伴奏,纯是说唱,共六百三十九字,要想字字清晰、毫不停顿地一口气念完,着实需要一番真功夫。但是曲家为迎合书场听众听书的习惯,还是将这有些近似于说书风格的段子搬上了舞台。
小玉正待开口,沛玉已经又道了一声好,虽是身体尚未复原底蕴不足,但这一声喝却多半因再见小玉由衷而发,倒也格外响亮。小玉循声望见是他,不由嫣然一笑,愈发神气昂扬地开口念了起来。
那百多句《黄门赋》,字字珠玑,句句精练,小玉念来犹如行云流水,竟是轻松自如,颇引台下书迷侧目。
台上戏演得热闹,台下卖花生瓜子的小贩跑得也起劲,叶莲随手抓了些搁在桌上,随即便有个叫阿小的机灵鬼跑上前来,将铜制的大水烟筒摁上长烟嘴,装上锅干烟丝,伸到叶莲唇边。叶莲看也不看,就着烟嘴,轻轻吸了一口。
“咕噜噜”水烟肚里响了一阵,叶莲立刻把眼一瞪。阿小赶紧陪笑道:“大爷慢用,还没点上火呢。”说话间他已变戏法般在手上多出一根纸捻。那纸捻倒也稀奇,看着象一点火星也没有,更不知阿小原先藏于何处,他只是用嘴对着“唿”的一声,那纸捻头上竟然生出火来,他忙将火头凑近烟丝。
叶莲抽了一口,还算满意,又连抽几口,遂挥挥手,意思够了。
阿小急忙换了锅烟丝,用一块湿帕子抹干净烟嘴,又伸到沛玉唇边。
沛玉从没抽过这玩意儿,尴尬地看看叶莲。叶莲似已觉察,头也不回地说道:“抽吧,不象膏子会上瘾,且提提神解解乏。”
“大爷请用。”阿小媚笑着催促。
沛玉学着叶莲样吸了一口,却因用力过猛,被烟呛了,他胀红着脸,连连摆手,猛咳起来。
阿小赶紧递上沛玉的茶杯,让他润润嗓子。沛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抽出块绣帕抹抹嘴唇,又忍不住咳嗽几声。阿小见是个不谙此道的主,料也不会再抽,赶紧走开另觅新主顾。
曲家班这时正演着《辞朝》,其实说演还不如说是唱,只因老同春本是书场,舞台小,拉不开身段步法,比往常在戏院里和红船上表演要逊色不少,但这也给了小玉更多注视沛玉的机会。小玉趁曲秀演唱的时候,向沛玉这边瞄了几眼,只觉他瘦了不少,不断的剧咳之下更显得身单力薄,心里顿生怜悯,有心想去跟他说几句话,奈何台上连轴演出,竟抽不出身,再加上书场里人多嘴杂,她也不敢造次。直至戏过六折,收了场,她到后台换好衣服,才匆匆找到场子里去,可是沛玉竟已和叶莲先走了。
沛玉怕叶莲多话,见曲终人散,也不好意思独自留下来,只得跟着出去了。但临行前,他还是忍不住频频回眸,只是迟迟不见小玉出来,他只得怅然而去。
回到据梧轩,叶芸已伏在桌上打瞌睡,一见他便从暖窝中捧出碗人参莲子羹,口中却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出去一整天才回来,也不差人关照一声。害得我白等你一天,这碗汤也热了几次。”
“对不起。”沛玉看看盛羹的青瓷盖碗,丝毫没有胃口动匙,只隐含惆怅地说道:“可惜,我再也不能写曲子了。”
叶芸将碗端至沛玉面前,安慰他道:“你先养好身子,我这就让蔷哥哥再为你觅一支玉笛来。”
“可是再也不是那支了,那是我抓周得来的贺礼,从小就带在身边,再到哪儿去找如此好的笛子。”沛玉叹道。
“你不是说玉笛反而没有竹笛好吗?你笛子吹得好,何必在乎用什么笛子?”叶芸劝道。
沛玉摇摇头:“非也,玉有玉韵竹有竹声,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哪能随便混换。再说,玉这东西又与凡器不同,它是有生命的,每支玉笛都有不同的灵气,要想真正驾驭自如,非得有数年功夫。”
叶芸听了大为乍舌,怪道沛玉会为一支小小玉笛急出病来,原来还有这么多道理。他安慰道:“你放心,蔷哥哥已经亲自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谈何容易,吴淞江少说也有几十丈宽,从江心捞支笛子,岂不如同大海捞针,绝无指望。”沛玉连连摇头,“再说,我平时写曲,非要那支笛子不可,没了它,心中便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从何着手。”
叶芸不甘心地说道:“玉哥说错了。你现在只因还在病中,这是精神不济所致,并非丢了玉笛的缘故,过些日子你把身体调养好,就又可以写出连篇佳作来。对了,前些日子蔷哥哥带着你写的戏文回来,我拿来看,因你不在,胡乱凑上了几句,你看看,不知合不合你的原意?”
叶芸随即去沛玉的书房,取来经过续写的《琼花劫》,念给他听。
沛玉细细听他所念,忍不住击节拍手:“好!听芸弟所写,犹胜于我。”
叶芸笑笑:“不过,我总觉得曲牌配得还不够谐调,还需细细磨砺,你说对不对?”
“好啊,我来吹笛。”沛玉高兴地说。
叶芸反对道:“不好,你身体尚未复原,又累了一天,快喝了这碗汤,过两天再说吧。”
沛玉习惯地伸手摸腰,却落了个空,他不禁叹了口气:“唉,算了。”
叶芸知他为何叹息,劝他道:“你别着急,蔷哥在帮你找呢。”
沛玉点点头,感激地说:“真是为难蔷哥了,每每要让他为我四处奔波,只可惜我却没有机会报答他。”
“蔷哥哥不会要你报答的,你快别说这生份话,若真是闲得没趣,就好好写《琼花劫》,让老千岁看看你的能耐,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是对所有人的报答。”叶芸说道。
“我真的写不来。”沛玉苦着脸说道。
叶芸不由分说地去书房取来笔墨纸砚,硬塞到沛玉手中,任性地说道:“我就是要你写嘛,你不写又怎么知道写不写得出?”
沛玉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勉强提笔,想再写《琼花劫》,却终因才思枯竭,总不知如何落笔才好,便翻开《隋书》,从中摘了几段:
为便于漕运,宇文恺开广通渠,由大兴城东至临关,引渭水三百里。
为御外寇,筑长城七百里于前方、灵武,发兵丁十五万在朔方以沿边险要处增筑数十城,战时抗敌,闲时经商。
在扬州开山阳渎……
叶芸见沛玉很费力地翻阅古书,知道也逼不出什么来,灵机一动,径回樾阁去了。
沛玉实在写不出什么东西,向外走去,见紫英和芍药正在檐下窃窃私语,就问道:“这几天怎么老不见银环,她到哪儿去了?”
紫英一惊,急忙回答:“公子问奴婢,奴婢也答不上来。打你离开茧园,不多久她就出去了,可能是家里人偷偷接走了吧。”
沛玉诧异道:“银环家里早没人了,她从小就在园中长大,怎么会出去呢?”
“说不定她耐不住寂寞,偷偷溜出去了。”芍药想也不想地说。
沛玉摇了摇头,丝毫不能相信这样的猜测,银环对他忠心耿耿,若没特别重大的原因,绝不会擅自出园。这着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摇着头向外走去。
“公子往哪儿去?”紫英问道。
“我去花神殿走走。”沛玉随口答道。
芍药惊慌道:“公子还是别去那儿,殿里好象不大太平,那个孩子,一点没来由……”
紫英立刻打断她的话:“多嘴,老千岁早说过不准提那件事。”
芍药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怕什么?我看那小孩准是大少爷在外偷生的,因为怕大奶奶不会生育,又怕她不肯罢休,才想了这法子带进园来,不然半夜三更的老千岁怎会先知道?收留他不说,还让成管事领去,让他也姓叶,这不明摆着了说是叶家生的嘛。要不,就是见鬼了。”
紫英马上驳道:“你说是大少爷生的,怎么又会送给下人养?”
芍药争辩道:“还不是怕大奶奶泼辣,我敢保证,用不了几年,老千岁就会把孩子领回去。……”
沛玉根本没心情听她们争执,更怕与她们纠缠不清,索性往花神殿走去。她俩赶紧跟了去。
沛玉去到花神殿里,在蒲团上盘膝坐下,他好久没有静下来反思过了,得好好想想近来发生的事。
两个丫环留在殿外继续她们的争论,芍药远远看见青竹屋方向走来一个盛装女子,不由叫了起来:“公子快来。”
沛玉因有心事,并没听见。
女子走到拐弯处,见到她们,立刻板下脸来:“你们不在轩里侍候玉哥哥,到这儿来做什么?”
“公子在殿里。”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两人认出是叶芸,忐忑不安地答道。
叶芸向殿里走去,见到沛玉,拖腔唱道:“皓君,你因何独坐于此呀?”
沛玉愣了一愣,回过头来,一时也没认出来人。
“看你心事重重,愁云满布,独坐苦思,分明相思情浓,只是不知哥哥情寄何处,可否据实相--告--”叶芸唱道。
沛玉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是芸弟弟,怎么这么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哥哥,嫩看我该能扮好勿好?”叶芸唱道。
沛玉见他心情极好,就愈发来个锦上添花,赞道:“嫩着上戏装的的刮刮就是葛绝代佳人。”
“如果我一直该能着,嫩可高兴?”
沛玉笑道:“嫩倒真会白相,实能打扮要是用来唱戏当然好,但勿过做人勿可以天天沉缅戏文,象嫩该能真假勿分、以假当真,就勿大灵光哉。”
叶芸气得一跺脚:“哼!”
“好值好值,芸弟,我俚回轩里去吧。我业经老大辰光呒没吃嫩葛茶哉。”沛玉妥协道。
叶芸气恼地瞪他一眼,还是点点头,搀着他离开花神殿。
到了据梧轩,沛玉倚在了床头,叶芸吩咐芍药去白泉提水,芍药不敢去,推了紫英去提了桶泉水来,她则取出叶蔷送的茶叶。叶芸却摆摆手,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红绸包,然后用小炭炉置上木炭,将水用文火煨开,再移走炭炉,让水略凉一会,这才打开绸包,撒上一小撮茶叶,焐了一会,一股暗香立刻在屋子里四处弥漫开来。
沛玉对品茶也略有心得,此时却不得不甘拜下风。他试探道:“芸弟,这茶香清宁,直入肺腑,我好象从没闻过这么美妙的茶味呢,芸弟可否赐教一二?”
叶芸一笑,筛了两小盏,用木盘盛着,端至桌上,用方言运腔唱道:“相--公,请用--茶。”
沛玉支开芍药和紫英,这才向他招招手,忍俊不禁道:“芸弟弟,嫩真葛会得白相,罢罢,我就陪嫩蛮一趟。娘子,为夫累了,可否移坐过来,我俚夫妻抵足品茗。”
叶芸羞怯地一笑,端过茶盘,置于床头几上,坐到沛玉身旁,捧了一盏给他,道:“相公,请--”
沛玉并不接茶,反而一本正经地问:“芸弟,你怎么穿着这付行头?让人看见岂不要笑话你?我这儿有几件破衣服,你且将就着换上吧。”
叶芸撒娇地扭扭肩膀,嗔道:“你好没情趣。我特意为你穿了恨海的服饰来见你,想让你听听我唱的曲子。”
沛玉知自己错怪他,忙陪笑道:“愚兄蠢笨,不解风情,那就请芸弟唱来听听。”
叶芸白他一眼,不满地说道:“此刻已不想唱了。”
“芸弟。”沛玉握住他手,还想说服他唱。
叶芸一震,想脱开他手,一挣扎,却撒了手中茶杯,泼了沛玉一身,沛玉无奈地笑笑:“瞧你慌张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叶芸心愧道。
沛玉脱去湿衫,握住他手道:“算了,我们也不谈唱戏,就随便坐一会儿,好不好?”
叶芸见他只穿着贴身的内衣,脸顿时红了,他又想起了他留下的牙痕,不禁俯身于他胸口,动情地说道:“玉哥,你看我这身打扮与姑娘家可有分别?”
沛玉仔细打量他一番,由衷赞道:“芸弟生得秀气,又善演戏,穿上戏装当与女子无异。”
“玉哥,倘若弟确属女流,哥哥会怎么样?”叶芸试探道。
沛玉微笑点头:“果真如此,我必定娶你为妻。”
“当真?”叶芸喜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沛玉答道,心里却暗笑他太过顽皮,竟拿此事开玩笑,因想他不可能变作女子,就大大咧咧地下了保证。
叶芸羞怯地低下头去,靠在沛玉胸口,似喜似癫地说道:“那我今晚就做一回女子,哥哥可还愿意?”
沛玉笑了,不经意地说道:“那我就与你演一出《高唐梦》。”
叶芸脸上越来越红,心内大乱,勉强说道:“哥哥莫非忘了我只会唱昆剧,我从不知昆曲里还有这本戏,哥哥怎的忽然轻薄起来?”
沛玉见他责怪,忙陪笑道:“芸弟莫怪,我是见你穿着戏装才胡开玩笑的,你我兄弟两个一对光棍,要做夫妻还要等下辈子。”
叶芸大为扫兴,瞪了他一眼,将剩下的那盏茶递给他,叹口气道:“我有些累了,想在你这儿躺一会儿。”
沛玉不在意地笑笑,将茶一饮而尽,忽然问道:“芸弟身上可是藏了什么香料,怎的如此之香?”
叶芸庸懒地躺了下去,随口答道:“我哪儿藏过什么香料,你鼻子有问题了。”
沛玉怀疑地摇头,追问:“不可能,你分明藏了盒脂粉在身上,不然的话就是和哪位姑娘去沾了一身脂粉气。”
“不跟你说了。”叶芸背过身去,装做不在意地说道,“哥哥,我有句话想问,你可能告知一二?”
“但问无妨,我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沛玉不在意地说道。
“你还记不记得?你初进园来我拿了你玉笛,你口中常念叨什么姑娘姑娘的。”叶芸笑道。
沛玉脸红了红:“你又来取笑我。”
叶芸咬咬嘴唇,鼓足勇气问道:“这次你回园里,我日夜陪伴你,也曾听你梦中呓语姑娘。哥哥能否告诉我,你梦中见的究竟是哪一位?”
沛玉直窘得满脸通红,竟答不上话来。
“哥哥不是说什么都会告诉我吗?怎么这么快就要食言?”叶芸催促道。
“这,这……”沛玉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叶芸点点头:“那就是说哥哥真的见过那位姑娘了,你可能告诉我,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你在梦中又喊她作甚?”
沛玉迟疑一下,道:“你真想知道?”
叶芸点点头。
沛玉咬咬牙,说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万万不可笑话我。”
叶芸再点点头。
沛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在梦中的确见过她几次,可是我真不知道她是谁。她有点象我写的恨海,对了,跟你今天的模样差不多,头一次,她告诉我说日后有缘,嘱我记得,第二次……”叶芸的胸口嘭嘭直跳,竟有点晕眩的感觉,他不知道沛玉到底记得多少,不料沛玉竟在这关键时候闭上嘴,他忍不住催道:“哥哥快说,真是急煞我了。”
沛玉为难道:“这不大好说,芸弟如此冰清玉洁的人品,听了只怕要怪我轻薄、荒唐。”
叶芸正关心他到底记住多少,赶紧道:“不妨不妨,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不能听的?”
沛玉这才将梦中与那姑娘巫山**会的一段告诉了叶芸,说到细处,叶芸又是喜又是羞,直将头埋在沛玉胸前。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沛玉总算记得了那一段,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沛玉慢慢地将那段梦境说完,这才发现叶芸偎着他胸口已快睡着了。见他心满意足、娇中含羞,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孰料细看之下,越看越是吃惊,叶芸穿着戏装,竟与他梦中所见女子一般无二。
沛玉不解地望着他,真的不敢相信,堂堂的叶家三少怎偏就生了一付女人的娇容,连脾气也象女人,若不是他俩相熟,还真要怀疑他是女人。沛玉惋惜道:“你既然累了,就先躺一会儿吧。对了,要不要我替你把身上这些累赘除了,你我兄弟索性抵足共眠。”
叶芸本能地摇摇头,此时不比上次,上次沛玉在昏睡中他并不顾忌什么,现在沛玉神清气爽的,他止不住还是有些害臊。
沛玉拿他无法,叹道:“穿着这么好的戏服睡觉,你可真会糟践东西。算了,你就睡吧,衣服能值几个钱?”
沛玉痴迷地看着他娇羞的脸庞,回想起他处处流露出的脂粉气,不由有些疑惑了,第一次怀疑起他的身份来。沛玉犹豫片刻,才下定决心,慢慢除去叶芸的头饰,于是那满头秀发立刻垂瀑般泻了他一身。这样一来,叶芸就更象个姑娘了,他的疑心也更重起来,忍不住又伸手叶芸胸前,想探个究竟。
岁未天凉,叶芸在戏装里还穿了件小袄,沛玉见他胸部微挺,不禁怦然心动,竟情不自禁地伸手解他薄袄上的盘丝扣。
就在这一刻,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猛地冲上沛玉心头,他突然推开叶芸,转身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连不迭地骂自己:“你不是人,你竟怀疑自己的兄弟,你卑鄙下流,你不是人……”
叶芸才刚入睡,被他猛力一推,立刻惊醒过来,再见自己青丝披肩、衣襟大敞,不由吃了一惊。他忙拢起衣襟,不觉又羞又恼地瞪着沛玉道:“你……”
沛玉懊恼地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自责不已:“我不是人,竟怀疑芸弟是--哥哥真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叶芸只当沛玉已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心中恼他趁人之危暗窃春光,转过身去,赌气不再理他。
“芸弟,我一时糊涂,竟以为芸弟是那梦中女子,所以才--不过我现在想清楚了,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应该相信你,不能胡乱猜忌。芸弟,你原谅我,我绝不是那种心爱断袖的混人,我再也不会胡思乱想,我会忘记梦中那些。”
叶芸立刻傻了,想不到沛玉竟说出这番话来,真令他大失所望。
“好兄弟,你原谅我了?”沛玉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芸气得一扭头跳下床去,恼道:“我要回去了。”
沛玉赶紧拿了件自己的外套替他披上:“芸弟,外面冷,你不再多留片刻?你还怪我吗?”
叶芸恨恨地摔下他的外衣,扭头跑了出去。
沛玉懊恼地叹了口气,捶胸自谴,却一记捶在胸口伤处,他不免又是一阵发愣:真是怪事,他竟会在梦中被人咬了一口,而掩在创口处的绣帕上竟然还有个芸字。那真是怪了,叶芸如此不辞辛劳地照顾于他,却又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他禁不住摇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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