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边正挥师入城,一身甲胄将他包个密不透风,身姿挺拔,英气迫人。
六千精兵也有序入城,然后占领城门城头,及各处城中高点。美其名曰是因为打着剿匪的旗号,担心三离路悍匪狗急跳墙对素平城再次实施突袭。因此不得不安顿好军马,好好在高点排兵布阵,以此让悍匪投鼠忌器。
城中前几日山匪进城,便杀了足足两千余人的贵门子弟还有家丁,随即大开城门,乘乱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的平民又逃了四成。如今在城中的人,堪堪仅剩万余人。
“一切安排妥当了?”陈边正立在城头看着身处砧板却不自知的满城百姓,转身对匆匆赶来的南若行问道。
“回中郎将,城中高点悉数皆被我军占领,连弩步兵扼守要道,而后让斥候先在城中勘察地形。如今已经将素平城的围得水泄不通。大局已定!”南若行回道,随后遥望着满城百姓,这些百姓还以为得了雪中送炭的仁义,但可惜他们是来落井下石的。
陈边正望着在南蛮一向铁血手腕的军师未出多言,南若行曾在南部坑杀十万降卒也未曾皱一下眉头,其中不乏老弱病残,可如今偏偏对这素平城百姓却有着妇人之仁。
陈边正深知,这位年近半百的军师对本国百姓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怀,但如果能用真金白银在玄国东境为玄国立一道铜墙铁壁,别说死一万玄国百姓,即便是死十万,陈边正也觉得这些人是死得其所。
大丈夫当死则死,若是有一天要轮到他陈边正为玄国死,那陈边正也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随后陈边正望了望三离路的方向,本来派了数十位斥候去打探三离路的情况,却有八名斥候杳无音讯,而回来的都没带什么值得商榷的消息。
这些可都是从小百里挑一秘密训练的精锐,一下消失了八名,让陈边正心在滴血。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八名斥候都死在四个相距甚远的位置。难道说,得到的军情有误,三离路不是一家独大?而是悍匪各自为营,分散在三离路各地?
这样的话,仅凭六千精兵想要一网打尽,可能会力不从心。还有几率遭受埋伏,到时候自己做一份亏本买卖。
但随即目光热烈,我陈边正,就是要在此地立住自己的跟脚,大不了来个釜底抽薪。
实施火攻,即便不能逼死山匪,也能让山匪元气大伤,同时还能让山匪无处遁形,到时候入山剿匪,军队有连弩,戈戟,枪矛,和清一色的柳叶刀。反所种种,无一不有。就凭这些兵械,他们也没有叫板的资格。
其他人都可以死,包括玄国蜀都每日拿着笏板商讨国家大事的文官,在他眼中怎么死都是死不足惜,无非是一群酒囊饭袋,只会纸上谈兵。
但自己的一兵一卒如果因为战略失策,死一个,那就是天大的损失。他陈家军,没有一个兵是要枉死的。
“陈中郎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南若行望着杀意已决的陈边正,犹豫不决道。
“何事?若是南军师再劝我安抚百姓,亦或是招安山匪,那南军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意已决。”陈边正冷冷道。
安抚百姓那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的事,至于招安山匪,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古哪个自傲鼎盛的强国会屑于干这档子买卖?顶多就是打着招安的幌子然后坑杀罢了。
打着安抚百姓的旗号来坑杀素平城百姓,也是害怕人言可畏,做给玄国内地百姓看看而已。至于山匪,根本无需顾忌那么多,若真是招安再杀,那还背个欺世骂名的隐患,何必为之。
“是城中有一大夫,听说医药文理无所不通,如今已有解药,只是需要我们供给足够草药,他便有十成救满城百姓的把握。”南若行望着素平城,在城头将素平城一眼尽收眼底,而眼神中多了一份期盼。
“若是他愿意,当个随行军医便给他一条生路,若是不愿,视与疫民无异!”陈边正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他从来不在意素平城百姓是生是死,他只在意能否用最少的金银在素平城打造一道天然防线,来日以御外敌。毕竟国库空虚,如今只能竭泽而渔了。
“遵命!”南若行回道。
素平城的一家小门小店内,前几日因为难民洗劫东城,人们都有了余钱,往来生意也热络了许多,小门小店倒也是赚了些小钱。
徐二娘正和自家男人做着吃食,想着官爷从蜀都到此久经跋涉也不容易,如今来救民救难,小两口有这家客栈,做点分内事也是应该的。
已经忙活一上午的徐二娘终于和自家男人做了一百来份军食送到军队时,却被士卒以不取城中百姓分毫为由,冠冕堂皇地拒绝。
客栈男人本来还以为是自家餐食做得色香味不全,军爷看不上眼。
直到徐二娘和自家男人回到客栈后,徐二娘坐在桌前仿佛有心事,闷闷不语了许久,冷不丁问了句。
“我怎么感觉蜀都来的士卒看我们的眼神和前些日子的守城士卒看我们的眼神如出一辙啊?都一样一样的。”
一向老实本分的自家男人摸了摸后脑勺,没心没肺地对徐二娘道:“可能当兵的都是那眼神吧。咱们升斗小民能帮上点忙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帮那也没什么。”但望向桌上自己打清早做到午时的饭菜被悉数退还,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
他们不知的是极为爱惜羽毛的陈边正早早下令陈家军不要与城中百姓有任何瓜葛,避免产生交情。特别是不要有太多接触,避免沾染疠疫,让全军染疫。
违者军法处置。
如今老师父在城中声名鹊起,成了城中众所周知的医术高人,即便是平日里再无理取闹,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如今见着老先生也是毕恭毕敬,不会有丝毫冒犯举动,极为德高望重。
老师父前些日子去医馆询问了如今剩余的草药还有多少,暗自衡量着这对于满城百姓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的草药,到底还能撑几时,而得出的结论并不如人意。
所幸,有玄国蜀军拍马赶到,自个儿也跟士卒说了这件事,现在只需静候,急也急不来。
老师父吃着庖厨做的一份美味家常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让老师父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的夸赞徐二娘嫁了个好男人,有份好手艺。
客栈男人也在旁发自内心的得意,这辈子就跟这些锅碗瓢盆打交道,每道菜的火候仿佛是刻在了男人的骨子里一般。
这时客栈进来了一老一少,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妪背着背囊领着一位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来到客栈。
小姑娘一蹦一跳来到老师父面前,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对着老师父嬉笑着道了句:“爷爷,吃了您的药,我近来身子也不热了,伤寒的病症也没了,您的药可真神。”
老先生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打趣道:“呵,小丫头还会拍马屁了?老实跟爷爷说,谁教你的啊?”
小丫头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老先生怎么知道的。对老先生赧然一笑,脸颊顿红。两颗灵动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对老先生无赖道:“那我下次来,不带奶奶来了,那样老师父就不知道是有人教我说的了。”
此言一出,引得满堂大笑。
那位老妪只是扬手作势要打小姑娘,笑骂道:“没出息的丫头,来时教你的全忘了,反倒还把我坦白了,你也不嫌害臊。”
但看着如瓷娃娃的小丫头,无赖地吐了吐舌头。老妪扬着的手始终没有落下,最后无可奈何骂道:“就属你嘴笨。”
随即将自己身上背着一背囊物件放在了老师父跟前,兴许是觉得自己送的物件太廉价,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多亏了你,咱家小丫头才能大病得愈,前几日连开口说话都成了奢望,现在倒是一不注意便跑没影了,精气神都回来了。”老妪又理了理背囊,笑容满怀道:“这是素平城的特产,也不值几个钱,希望老先生不要介意,这都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心意。”
老先生欣然收下,还不忘应道:“毕竟是四处游历的人,就稀罕你们这些土特产,还生怕你少给了呢。”
老妪听后笑意更浓,赶忙回道:“老先生若是想要,招呼一声便是,自家回去再做些,到时候您和小大夫路上吃。”
“足矣,我和徒儿吃不了多少,多了也是糟蹋了。”老先生抚须一笑,婉拒道。
徐二娘见状,想去逗一逗这可爱的小丫头,小丫头也不搭理,自个儿一心一意拿着医术药理在那钻研,看了半天,颇有一份恪已治学的老成风范。
徐二娘笑骂道:“大字不识的,还在那装呢?如今看得这么目不转睛的,倒是给二娘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啊?有没有研究出个灵丹妙药啊。到时候给你二娘我开一副容颜永驻的方子啊。”
小丫头旋即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道:“二娘,你别拆我台啊,我正在这装老先生呢。”
“你这小丫头,可把你得意的。”徐二娘掩嘴轻笑,风姿诱人,而后看了看老妪。笑着说:“如今已是午时了,要不就在客栈吃了午饭吧。”极通人情世故的徐二娘看着老妪难以启齿的模样,又补充道:“唉,今早我家男人做了百来份伙食,想慰劳慰劳兵爷,但兵爷看不上眼,又只得灰溜溜拿回来,如果两位不嫌弃就帮衬着一起吃了。余下的便拿去北城,送给父老乡亲们。”
老妪急忙摇头道:“不嫌弃,不嫌弃,都是吃糟糠的贫民,如今能吃一吃厨子手艺,哪有嫌弃的道理。”
“那我要吃两份。”一旁的小丫头听闻有吃的,放下药书,站在板凳上欢天喜地道。
客栈男人笑道:“管饱!”
此时城头一位早已秣兵历马的中郎将,射了一支冲天箭矢,在空中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城门便应声紧闭!
少顷,整座城池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初醒,大地晃动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披铁甲的骑兵一列排开,自城门处一冲而入。这些军旅好手,个个都是在南部杀人不眨眼的佼佼者。将屠刀挥向同族,受之军命,没有丝毫犹豫。
城民开始还未知其所然,这些士卒在满城百姓面前割下一位弱不禁风的病患头颅时,百姓也仅是被吓得愣在原地,惊恐难动,不明所以。而后这些士卒没有丝毫停手的动作,仍旧如割草般踏马冲杀。直到血泊中一具具尸体倒地,不知谁人高呼。
“快逃啊,士卒屠城了。”
众人才大梦初醒,素平城随着这一声高呼,百姓们乱成了一锅粥,作鸟兽散。
城中亦有江湖高手,但在已被占领制高点的陈家军面前不过是砧板鱼肉垂死挣扎,这些铁血士卒,一箭便洞穿这些顽抗疫民的要害。
各处要道的连弓弩手,将要道团团围住,策应着冲城的骑兵手,并且解决漏网之鱼。
满城哀嚎,这些疫民在训练有素的边境好手面前,简直不值一提。陈家军以势如破竹地凌厉手段,将整个素平城掀得底朝天,其势摧枯拉朽。
有躲在小巷隐秘地方的贫民,拿箩筐,柴木等杂物藏身地痞流氓试图逃过一劫,但也被如鬼魅前行的斥候袭杀殆尽。
来福客栈内,小女孩正囫囵吞枣地吃着满桌烟火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勾起了好奇心,客栈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满怀好奇的小丫头已倚在门边偷看。
随后一铁骑踏马而来,手中大戟一挥,这位不经人事的小丫头便当场毙命。老妪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霎时间眼眶红润,但还未来得及反应,几名步卒早已进入客栈,抽出腰间的柳叶刀将老妪一刀封喉,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步卒与骑兵的默契配合简直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
徐二娘早已不知所措,正失神惊愕时,一名步卒熟稔得挥刀近身,要取其性命。
这些人接了死命令,城中百姓只有一位医者可暂时不杀,其余人不留活口。
但不知何时,一位中年男子挡在了徐二娘身前,断气之前艰难地说了两字。
“快逃!”
徐二娘看着死在自己眼前的自家男人,绝望地看着面前杀人不眨眼的士卒。
这一瞬,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两口子,挨过了疠疫和官僚打压,挺过了城民作乱。匪寇进城,他们也未乘乱索取分毫,城门大开,也因舍不得待了大半辈子的素平城而选择留在此地。
妇人自个儿打心里想着,就陪着自家憨厚男人在这不挪窝了。好坏就这么过一辈子,也算是福分。
本来听闻蜀都出兵,小两口兴奋得彻夜未眠,一大早自家男人便说为城为民,匹夫有责。兴致勃勃大早便做了百来份军食,为军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想着如今终于挨到了蜀都施以援手,这日子终于是有个盼头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徐二娘凄然一笑,却也立时毙命于这些丧尽天良的士卒刀下。
客栈中一具具尸体应声倒在血泊之中,老妪虽已断气,但红润的眼中却淌出一滴热泪。
而后从步卒中窜出一名斥候,看了看在桌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朝身后的同僚眼神示意。
南军师有令,城中有一老大夫,生擒!
师父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对着面无表情的斥候颤抖地说道。
“为何要行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你们这些兵卒难道就是这般保家卫国的吗?”
斥候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说道:“奉命行事,还请老先生跟我等走一遭。”
这些士卒仿佛早已麻木,若说惨绝人寰,曾经南军师下令让他们坑杀十万南蛮降卒时,其惨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陈将军下令不过是屠杀一万平民罢了,有什么值得悲叹的!
但这名斥候当然没有对老先生推心置腹的心思,只是伸手作请状。
老先生望着周遭一具具尸体,特别是看着原先一蹦一跳来到客栈的小丫头如今倒在客栈门前,鲜血横流,早无半点生气。
声泪俱下却又刚正不折地道了句:“还请带路!”
城头的陈中郎将听着满城此起彼伏的尖叫,悲呼,内心却古井无波,甚至不介意屏气凝神地去欣赏这一场引人入胜的人间炼狱。
“启禀陈将军,南军事下令生擒的大夫给您带到了。”那名斥候拱手作礼便退了下去。
这位一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润随和的老先生此时却是满脸悲愤。
陈边正未正视老先生只是开门见山问道:“老先生医术了得,如今玄国势危,而成国蠢蠢欲动,对我国虎视眈眈,虽说与墨国结为同盟,但仍不是长远之策,时局动荡,谁也说不清楚墨国是否会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我希望老先生能理解我军今日所作所为,并且愿意为我军做一名随行军医,也算为国为民尽了一份力,可否?”
师父悲然一笑,望着这位恶行罄竹难书的将军,反问道:“我来救军,谁来救这满城百姓?如果将军悬崖勒马,老朽也愿不顾木梗之患,做了将军的随行军医。”
陈边正转头看着这位虽已是风烛残年但却目光炯炯的老先生,摇了摇了头。
他于公于私都应当屠城。
既然决定屠城,就不会有就此罢手的念头,如今罢手,若是落下口实,到时候传到玄国百姓耳中,百姓的唾沫都能淹死他。
若不是听闻南若行说老先生医术精湛,有那一份妙手回春的技艺,他哪里有这份闲情雅致跟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多费口舌?
陈边正爱兵如手足,可是在陈家军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陈边正本意便是想着有一位医术高人让自己的伤兵病卒多一分保障,尽量有备无患。
但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关痛痒。
这些人在他眼中是死得其所,人嘛,当死则死!凡有所成事,不破不立,而他今日便是要大破大立!是非功过,来日东窗事发,那便留于后人评说吧。
若是有一天大战开启,那他就是在素平城第一个退敌之将,即使死,也是玄国东境第一个死的先锋将领!
“此城百姓可是杀了城中太守,素平城百姓造反可是在玄国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我等虽说奉命来安抚民心,解救疠疫百姓。但百姓能有一次造反,难道不能有第二次吗?”陈边正有恃无恐地说道,毫无半点愧疚,虽未挑明,但言下之意老人当然能懂。
看着老先生愣神之际随即对老先生好言相劝道:“老先生一人岂可救满城百姓?若是执意为素平城喊冤,当与乱民无异。其中得失,老先生自能衡量。”
师父听后如坠冰窖,而后缓缓转身对三离路拱手作礼,想起那日负剑青年问的原话。
自己奔赴千里济世,到底是真抱着必救满城百姓的决心来,还是只单单求个问心无愧而来?
此中难言,于此可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对着三离路拱手躬身作礼。道了句:“终究还是难逃窠臼,老朽受教!”
随后对着站在面前铁血无情的年轻将军苦笑说道:“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但人老成精,也总是有点私心的,虽人微言轻,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如今即便是客死异乡,也愿与素平城百姓同生共死。”
这位年轻有为的羽林中郎将看着冥顽不灵的老头轻笑出声,大袖一挥便不再回应。同生是没可能了,那就共死吧!
陈家军将满城尸体还有部分苟延残喘的活人都或拖或赶到了一处新挖的万人坑中,随后城头一道声势如虹的命令传来。
“埋!”
一身形佝偻的老头,身处已是血泪坑的万人坑中,置滔天黄沙不顾,身上白衣被周遭血迹染得十分扎眼。
老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昂首对城头怅然道了句:“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诸君,珍重!”
其声虽弱,却震人心神!
站在城头的陈中郎将置若罔闻,而在旁正誊写剿匪檄文的南军师,手上狼毫猝然落地,心中百感交集。
而后老人望着三离路方向呢喃了句:“无愧,有憾!江儿,为师走了。”
这一日,一位不知姓名的耄耋老人,死在了自个儿千里济世的素平城,与疫民无异。
黄沙不语人故,一城落花满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