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越发阴沉,看着风雨欲来的模样,云头厚沉沉,就像秦崔厚沉沉的心情。这些日子来,他习惯了那颗团子在身边活蹦乱跳,即便她偶尔有些小刺毛,也十分好哄,从不伤春悲秋,当然说好听点是大气,其实说白了就是灵魂不够细致。
可这种不细致的姑娘,就连生气,也学不会优柔寡断。气狠了,就是摧金断玉的。
比如现在,她连哄都不让他哄了。
秦崔找到顶层去时,一上木楼,就觉得风极大,刚一转身,就看见一身黑斗篷的虞含光微躬身,从一个小船舱里走出来,抬手拂去头上的斗篷帽子,满头黑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身后,那幽灵般的暗卫,抱剑倚在船舱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含光目如点漆,喊了一声,“秦崔。”
秦崔于是站住了,点点头,“芳允说,你有事找我?”
虞含光正要开口,他又截住了,“稍等。我有点急事。”
说罢就要转身,虞含光却淡淡笑了笑,“找那位谢姑娘?”
秦崔沉默了一下,嗯了声,“那丫头挺操心。”
虞含光又笑了笑,“那也得你愿意操心。”
她顿了顿,抬手将额上的乱发捋开,表情柔软又从容,“秦崔,你找着她,我可不可以和她说两句话?”
秦崔正想说话,忽然耳边听得极轻微却来势迅猛的风声,他面色遽变,猛然扑过去揽过虞含光,抱着她就势往甲板上一滚,堪堪躲过了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
那利箭嗖的一声,稳稳钉在舱壁上,箭头一簇火光乍现,兹兹燃烧起来。
不等他们喘气,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漫天箭雨已罩下来。
秦崔连侧头瞄一眼箭从何来都来不及,只能抱着虞含光就势连滚两圈,滚进了船舱中。
方才那暗卫也悚然一惊,迅速挥剑挡箭,匆忙中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有四五只黑木船,见着不过普通商船的模样,毫不起眼,船身轻巧,这时正借风扬帆,一路开足马力,破浪而来。他贴着门闪身退进船舱,哼地冷笑,“还真是血蚂蟥,怎么都甩不掉!”
就在这须臾时间,下一层已人声躁动,想来陆万年等人已被惊动。
秦崔抱着虞含光滚进船舱中,放开她,利落的一个翻身跃起,贴着船舱壁听外面嗖嗖的声音,尽是箭羽钉在甲板和船舱壁上的声音。
虞含光也飞快站起来,面色冷肃却并不显慌乱。她虽然右手已废,可习武多年,利索的腿脚还是有的。
二层已人声鼎沸,已能听见打斗之声,还依稀夹杂着奔走呼喝之声,“走水了,走水了……”
很显然,陆总镖头接的这趟人镖,不是那么好走的。来人手段又快又毒,先以普通商船作掩护,这么一条大河,又不是他八风镖局一家的,多几艘商船谁又会留心。这番箭雨疾下,箭头还涂了桐油点上火,这是要毁船灭口的节奏啊。
秦崔想着那颗怒气冲冲不知躲藏何处的团子,就揪得心口紧。那死孩子是个武渣啊武渣。
可越是混乱越是必须镇定。听着下面的声音,双方已是短兵相接,而那几艘商船还未靠近,想来应是先遣出了一批人悄无声息潜水过来,这时出其不意,跃上船来发起突袭。
这么想着,他就回头对虞含光说,“你们想法去底层,那里是货仓……”
他声音一顿,对啊,他傻啊,那颗团子要躲他,必是躲去了人少的地方。
货仓啊。
就在顶层起火二层打斗之时,底层货仓的顶因为是用木板裹了铁皮镶好的,相对隔音,因此货仓里还是沉闷阴暗一片。
谢阿团就在这片沉闷阴暗中,取下自己的小包袱,伤心地坐在地上,低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用手指在甲板上画圈圈。
沈青书收好账本说,“谢姑娘,上去吧。”
谢阿团闷闷说,“不。”
她抬头去看沈青书,“你是不是不想借我银子啊?”
沈青书哭笑不得,只好蹲下来说,“怎么会。可你要走,也该和秦师父说一声,这么闷不吭声躲着,他会……”
谢阿团冷冷笑,“他会怎么?担心?我以前也这么以为,结果今日才发现,我高看自己了。”
沈青书有些愕然,这种神情和语气,不像这姑娘的作派啊。
他们怎么了?
可不管人家怎么了,始终不关他这外人的事。他只好又去抚慰毛不顺的姑娘,“他始终是你师父,何况,你们还有婚约……”
谢阿团一口截断,“有个屁!他都没打算来提亲。”
她眼圈一红。
真的,她傻死了。
秦崔他慢吞吞不下山,不是不能下,而是不想下,因为他还没想清楚。
他心里有一堆事,可就是不跟她讲。虞含光刚死了夫君,就和他坐上一条船了,好巧啊,巧得她谢阿团就是一个笑话。
沈青书这才真正愣住了。
没提亲啊?
谢阿团抹抹眼睛,故作豪气地摆摆手,“算了,反正老娘也不想嫁了,有什么好神气。沈大哥,哎你借不借银子啊?”
她瞪着一双红红的小鹿眼,认真地将沈青书看着,一如初见时,在那荷塘边,她认真地看着他说,沈大哥,你手冻不冻啊?
沈青书就笑了。
他慢慢说,“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谢阿团气鼓鼓说,“我问呗。”
沈青书又笑了笑,竟然抬手就揉揉了她头顶,“只怕你被人骗。”
谢阿团愣了愣,她没想到沈青书来揉她头发,就往常来说,她师父很喜欢揉她头发的。于是她有些别扭,扭过脸说,“我又不傻。”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底气不足。
她傻死了好不好!
沈青书却掸掸袍角,站起来了,“要不这样,这船三日后去交了货,是要沿原路返回的,我带你回芜阳。走水路比走陆路,要快十来日。”
谢阿团啊了声,抬起头看他,正想张口说话,忽然货仓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一个镖局弟子慌慌张张跑来说,“沈师兄,不好了,有人偷袭,二楼打起来了,三楼走水了。”
沈青书和谢阿团俱是一惊。
沈青书张口就问,“难道有人劫镖?”
谢阿团张口就问,“看见我师父了吗?”
沈青书瞟了她一眼,谢阿团已着急地跳起来,就要往外面跑。他有些恼怒地一把抓住她,厉声叱道,“你出去送死么?”
谢阿团吓住了。
沈青书素来温文有礼,难得这般声色俱厉,想来势态严重,她顿时喏喏地不敢乱蹦,满眼是惊惧不安。
沈青书放开她手臂,缓了缓声音,“谢……”
他想了想,改口道,“阿团,你呆在这里,别乱跑,刀枪无眼。你师父不需要你保护,更不需要你拖累,你明白吗?”
谢阿团嗯了声,镇定镇定。沈青书说得对,倘若上面兵荒马乱,她这种武渣跑上去,不过是徒添一缕幽魂。又说她师父,如意门打架战绩最好的一个,哪需着她操心。
她想了想说,“沈大哥,你若见着我师父,和他说一声,我在这里。”
沈青书点点头,偏头去对那镖局弟子说,“阿诚,你带谢姑娘去密室先躲一躲。我上去找总镖头。”
那叫阿诚的镖局弟子点点头。
沈青书顺着逼仄的木楼跑上去,刚要出木楼口,忽然迎面一条黑影飞来。他下意识地侧身闪开,那人影便咚的一声,重重跌在木楼上,又顺着木楼接连翻滚而下,徒留下楼梯上一路殷红的血迹。
那人跌到最底,四肢摊开,全身黑衣,已然气绝,身下渐渐洇出一滩血来。
沈青书扭头看向上面,秦崔满面煞气,手里长刀一挥,一个扑过来的黑衣人旋身一转,喉间鲜血喷涌而出,溅到秦崔脸上,可他眼皮也没抖一下,另一只手拉着一个黑衣女子,一路披荆斩棘,正往木楼口来。
混乱中他一眼瞅见沈青书,开口就问,“看见阿团了么?”
沈青书正要作答,忽然见一个黑衣人猛扑向秦崔手边的女子,他惊然道,“当心!”
秦崔反应极快,手里一用力,拉过虞含光往怀里一带,旋过身踢出一脚,正中那人下盘,将那人刀势一阻。随之将怀里的虞含光往沈青书猛力一推,挥刀格挡了一招,厉声问,“看见阿团了么?”
沈青书接住那个黑衣女子,“她在下面。她很好。”
秦崔终于松了口气,手里刀起刀落,拖住那黑衣人,飞快地说,“别上来。带她下去。这是你们镖局的人镖。陆镖头说,下面另有出口。”
那黑衣人闻声,面色一变,转身要逃去报信,秦崔冷笑,阴郁着一张脸,手里刀影一晃,劈头盖脸就砍去。
沈青书只觉得一蓬热血飞来,他伸手就挡,放下手时只觉得右臂上全是热乎乎的鲜血,那黑衣人的头已连着脖子被砍断,咕噜咕噜滚下了木楼。
秦崔抹一把脸,看看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人,眉目间涌起一股戾气,忽然反手就关上木楼的小门,“沈青书,带她们先走。”
门重重关上,隔开了外面的厮杀之声。
木楼里光线一暗。阴暗里,沈青书只觉得那女子轻轻挣脱他的手,顺了顺呼吸,开口说话时,竟是冷静无比,“八风镖局的人镖,果然是金口碑。”
说完,竟自顾自移步往下走去。
沈青书对这趟人镖不甚清楚,因为是他师父陆万年亲自接的镖。不过他身为镖局镖师,不管是否是自己经手的镖,都必须珍之重之,镖局的信誉就是找钱的路子。于是他迅速分析当下情势后,跟随那女子下楼去了,“姑娘怎么称呼?”
虞含光淡淡说,“我亡夫姓蔺。”
说话间,她轻巧抬步,避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沈青书眉头微皱。
这女子似乎见惯杀戮。
在货仓的最里面,有一间小小的密室。没有桌椅床铺,却有灯烛和吃喝用物。
谢阿团席地而坐,有些焦躁不安。这是整个大船最深的地方,重重阻隔了外面的兵荒马乱厮杀喊声,因此这里显得安静沉闷。
她惴惴地想,不知秦崔好不好,只可惜她帮不上什么忙。如此一想,气倒消了几分,忍不住又去想,也许真是出了要紧的事,她师父才会中途改道。也许,她该问问清楚的。
正想着,贴着门洞往外看的阿诚忽然侧耳听听,嘘了声,压低嗓子说,“谢姑娘,任何事都别出声,有人来。”
谢阿团顿时紧张了,爬起来,退到墙角去,贴着角落站着,两只手握得紧紧的。
一片静默中,间或有一两声轻巧的脚步声。
忽然沈青书的声音响起,“阿诚,开门。”
谢阿团松了一口气。
阿诚急忙搬动密室门上的转轮,铁门扎扎启开,壁上的灯烛因为有风微微进来,晃了一下,于是谢阿团就在这昏暗的一片淡光中,看见了那插画上的大美人,萧萧肃肃立在门口,正伸手去揭开头上的斗篷,黑发落下,皓腕如雪。
虞含光。
虞含光微侧头看去,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个姑娘,红衣裙,长辫子,肌肤瓷白,黑黝黝的小鹿眼正看着她,眼神澄澈得她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呆,有些吃惊,但又极力表现镇定。
还真是个嫩葱葱的小姑娘。
她于是笑了笑,“你是不是见过我?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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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上周咬姐有很多比更文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断了一周,表示抱歉。毕竟咬姐要吃饭穿衣工作生活,这些得安抚好了,我才有闲心来这里娱乐,写描二维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这文已近尾声,大家不要去质疑坑不坑的问题,这没意思,要坑,不会码到二十万字才来坑,这逻辑不对啊,要坑就该趁早,对不对啊?
谢谢各位姑娘的支持到底。这文是甜文,欢乐基调,绝对不会走苦大仇深的正剧风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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