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客车,在西南中心买上列车票,宁凉踏上了从晚到早十一个小时的车程。兜里抢来的几百块只够买一张硬座票了,宁凉的座位正好靠窗,这让他已经有些疲劳的心有了一些安慰。
没有吃没有喝,宁凉手撑着下巴,在看窗外渐渐漆黑的夜色。车内这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这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因为有点累,但更多的是内心的平静。“前路是长远的,但也是平静的。”宁凉想道。
平静的水流,或许来自汹涌起伏的山脉,或许奔向怒涛滚滚的大海。或许是成为死水吧。
午夜时分,列车行驶过了山地,窗外的夜色陡然明亮起来,月亮透过了云层,把异常皎洁的月光洒向了大地,宁凉这才发现月亮出奇得大,还带点火红色,在圣洁之中增添了不少神秘和妩媚,宁凉转了转头发现车内很多人都把视线投向了窗外,有的人拿出了月饼在吃,原来今日正是中秋佳节。
火车硬座的条件要比卧铺差得多,晚上也不会熄灯,更有各色叫卖在其中烦扰,但这一时刻,车内除了几个熟睡之人的呼噜声,车内安静而和谐。宁凉从不少人眼里看到了那一句真诚的祝福:
中秋快乐!
窗外赫然是广袤的平原。南方的平原要比他记忆中的黄土高原生机勃勃得多,此时被月光照耀着,也能分辨到幽幽的绿色,植被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平原的壮阔之意让人心生豪迈。宁凉的内心于是开怀了许多。
宁凉的对面坐着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人,穿着显旧的廉价西装,也时常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宁凉上车时那年轻人就坐在那里,很宁凉一样,到现在都没有睡过觉。
平头青年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汗衫的中年大叔,皮肤黝黑粗糙,梳着整齐油亮的三七头,左手戴着一块金色的手表,手表在黝黑的皮肤上很显眼,宁凉用他并不熟稔的眼光打量了几眼,有点诧异地发现是一块劳力士正品。那大叔正在刨着饭盒里的快餐,想来是大半夜觉得肚饿,倒也不在意旁边人的埋怨,自顾自吃得很香,但他余光察觉到对面的学生打量着自己手上这块表,得意地挑了挑眉,倒是矜持了起来,刨饭的动作也变得慢条斯理。
直至吃得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大叔用手心抹了抹嘴,惬意地打出一个饱嗝,然后示意身边的平头年轻人把搁在桌子上的胳膊抬一抬,然后把饭盒放在了桌子上,他自己正准备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但随即意识到了自己是在火车上,有点悻悻地收回了手,然后看了看旁边看着窗外发呆的平头青年,心里叹了一句,这娃子看着外面一动不动,一点跟着前辈混的觉悟都没有,这是在惆怅啥子。于是用胳膊捣了捣年轻人,见那年轻人转过头来,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迷茫的神色,这才满意了几分。头发三七分的大叔长出了一口气,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来跟叔说说话,不要一到外面就放不开嘛。”
平头青年明白他这个叔叔见自己不说话以为是心生胆怯了,笑了一笑,说道:“放心吧叔,咋可能放不开哩,我这不正想着到外面接啥活好呢么。”
那大叔的南方方言口音比较重,相比之下年轻人的普通话要好得多。
大叔接着说道:“还接啥活哩,一般人能有好活干都不错喽。娃子你放心,叔说了带你出来过好日子,就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听话干活就好。”
青年点点头,眉眼之间露出几分憨直。他叔瞧了一会儿,笑骂了一句,他妈的你这龟孙装嫩还装的挺像,叔就喜欢你这一点!那青年咧嘴笑了起来,说道,这才辜负不了这块金表嘛。
那大叔笑意更浓,低头摩挲了几下那块金表。那金表是平头青年他那苦命的娘的嫁妆,现在他娘已经去世,这金表成为了青年跟随他叔的唯一一份心意。平头青年凑上来问道,叔你打算揽个什么活。他叔没说话,叹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道:“叔知道你这个聪明娃子是管不住的,不管咋样,听叔的,外头人多势众,你要把头低到裤裆里头才能不挨打,要把脸揣到兜里才能往上爬,明白不?”
平头青年看了一会儿这个亲叔叔的脸,点了点头。
“明白了个屁!”那大叔低声吼了一句,“出来混哪能不挨打,你要没本事,再不要脸也没个鸟用。”
平头青年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明白明白,咱头低不到裤裆里,所以必须出手打,至于脸面问题,诞着脸伺候领导得不要脸,被人欺负,打不过的时候得不要脸,这我懂。”
他叔叔点了下头,说道:“领导喜欢的,你首先得有本事,同时得有眼色。但是叔说不明白这些,叔跟你挑明了,叔当年上班时最多就是个监工的,哪里坐过豪华办公室,但是叔现在不一样,咱接触的都是大老板,还有洋人!所以娃子你好好听叔的话,把你那聪明劲揣好了低调点,就行。
“还有那啥诞着脸伺候领导,叔给你讲,现在的大公司,收人都是些高才生!你这出去,顶多当个管杂物的闲工,最多伺候些一样爬不上去的下层管理员,叔给你讲,咱这出去,没有啥领导,只有大哥,所以你要把眼睛放亮和喽,跟着叔把活干利索。”
对面的宁凉眼看着窗外,一直听着,有点明白这中年大叔是带着侄子找什么活儿了。他见那平头青年脸上笑容没变,牙关却是咬紧,看来也是明白了。
这种前往城市,没有文凭学历和高官富商亲戚的年轻人,如果不跟着前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平头青年把头转向了窗户,第一次流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边上这个平时外出而一旦回家便威风凛凛的叔叔滔滔不绝了起来:“现在外边人个顶个地黑,所以娃子你要注意好咯,不想害人啊,好歹不能让别人害了。以前娃娃把玩具当朋友,现在人把朋友当玩具,要想不被人伤透了心玩弄到死,就不能让自己被抓住把柄,和人交往也得有个度,你爷爷说大起大落看朋友,嘿!叔至今都没遇见一个好心人。上次被传销骗去…算了不提这个。
“唾沫是用来数票子的,不要跟人讲道理,道理是能力,是你的水平!所以万事不要多解释,说明白就行。你叔我因为早年把人骗了,现在说啥大话都没有人信,娃子你要听劝的话,还是尽量不要骗人,钱这东西,偷的抢的都比不上骗的恶心,往后叔教你怎么让别人心甘情愿地出高价,保证不缺钱还不缺良心。
……”
空调大概修好了,车厢内多了几丝凉意。
宁凉总是喜欢听老前辈们讲道理,他知道道理再粗再俗也有其现实的一面,现实是好还是坏不一而论,但是道理总有精彩的地方。他本来以为那大叔会讲一些小人物在挣扎着的生存环境下悟出的悲哀道理,或者一通对无奈现实的怒骂抨击,然后告诉侄子,怎么活才是小人物的活法。现在他听着那个大叔的话,慢慢咂摸出了一些味道,某些看法也变得通透了许多。
本来他甚至希望听到那些消极的充满悲观现实主义的话语,因为那样更符合…刺客的口味。
唔,是符合他所定义的刺客的口味。
“人不管怎样都是能活下去的。”
这是辜临川曾经偶然对宁凉说过的话,当时宁凉正在勘查一个恐怖组织窝点的地形环境,辜临川看着窝点不远处那个常年生活在恐怖组织威压下的村子,如是说道。
后来宁凉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越来越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