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宁凉从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的首要目标是来一次环游世界的旅行,他想看看各地的风情风貌。
然而在刚刚起步的路上,他发现自己看不透那个跳下桥自杀的人。那人使他莫名地开始对自己缺乏信心。宁凉拿着枪,指着那人的头,他的动机很简单,目的也很明晰,那就是让一个人在生命即将逝去的关头领悟到生命的真谛,然后可能会做出另外的人生决定,幡然醒悟啊、忏悔自己的人生啊、追求新的人生道路啊什么的。宁凉也并非要逼一个人去选择“做正确的事情”,他可不想凭自己的价值观去判定其他人的对错,他只是想看看那些人会在临死关头说些什么。这一行为是宁凉之前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什么书他忘了,他想实践一下这些书里的东西,结果他发现——书里果然是虚构的。那人可不止发疯,也没有反悔,更没有表现出震惊之类的东西,他仿佛很淡然又很堕落地选择了死亡。
在此之前,那几个东南亚杀手面对宁凉时,情况就比较像书上写的了。那几个干尽了惨绝人寰之事的败类,面对宁凉的死亡威胁,一个个痛哭流涕,嘴里叽哩哇啦不知道说着什么,大概是很鄙夷自己的过往,又很希望好好哭一场来博取宁凉的同情心。宁凉看着那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越看越无聊,索性都杀了。这经历仿佛印证了书上的东西,但是,确实很无聊啊。
在此之后,是那个暗杀历史极为光荣的J先生,死在他手里的有他的仇人,有被买了性命的人,死者大多是无辜的人。宁凉本以为按照自己摧枯拉朽般的实力,足以摧毁J先生的心理防线,然后让他好生回忆一番自己的邪恶与暴戾,结果他自己在J先生的眼里也不过是个可笑的杀手。事后一想,自己的行为确实挺可笑。
这一行为本来是他环游世界的一个重要项目。试想一下,走到一个地方,稍稍侦查一下当地的恶棍团体,就能发现恶棍中的恶棍,然后就用死亡威胁那些恶棍,好好看一看、欣赏欣赏这些人在死亡面前的选择,然后杀了他们,或者连带着杀了他们的党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多豪迈多潇洒!
本来宁凉就知道这一行为足够中二,所以他在明白了其中的不妥时,立即停止了这一行为。环游世界之类的目标因此被搁置了,或者说已经被放弃了。
人说,人总得有一些不可缺少的人生经历,比如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宁凉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与这些所谓的正常生活不会沾边,可是他确实有了对这些东西的向往。所以,上大学就上大学吧,也挺有意思。
这几天以来他在茹筱的课堂上旁听哲学,没课程时就去给秦姐帮忙布置新的酒吧,他辞了那个“点菜的”兼职,空闲时间就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中国现当代的书籍,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沉浸到那种充实而轻松的生活中了。
曾经一直在意的“刺客”的东西,是淡了,还是变了?
宁凉想随着心意过一段时间,先不去想这些东西。
茹筱和尚昊说不清楚内心的感受,在他们的眼里,宁凉真是变化跨度太大了。
第一次见面时,他俩以为宁凉是一个神秘而沉默的小哥,沉默是他的个性。两人甚至还私下里探讨了一番如何让宁凉不介意“面具”的事情,能敞开心扉、开朗起来最好,起码不能让他戴着面具时就变了个人似的,那样确实会有精神分裂的倾向啊。
他们很快发现了宁凉的转变。这转变看起来是积极的。
两天前宁凉和尚昊旁听茹筱的课程时,被叫西方哲学的老教授点名提问,让宁凉回答关于社会契约论的看法,宁凉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自己对于“社会契约”的看法,老教授说让他只说卢梭的观点就好,结果宁凉很浪地说,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想说了,教授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完自己的观点?教授自然发怒了,说他跑题还要顶撞老师,宁凉又无辜说道,我哪里顶撞了,我只是先说一下自己的观点,你打断我说话才是你的无礼吧。一堂课整得老教授心情很差,宁凉倒是面无表情,一副习惯了顶撞老师的淡然模样。
昨天他俩去秦姐店里看新店装修时,宁凉看起来已经和秦姐熟络地一塌糊涂,宁凉脸上还有白色的漆,他笑着解释是自己忍不住好奇,跟装修工人要了个刷子自己捣腾。
今天的宁凉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两人可以感觉得到宁凉是真的愉悦。三人路过学校的公园长廊时,宁凉一时兴起跳进了那个吼着英文歌“It’smylife”的乐队,在人家的主唱尴尬微笑时,他极其放荡地吼完了那首歌,还忍不住和吉他手击了个掌。
现在,三个人走在学校的人工湖边,宁凉张开双臂说道:“这果然是青春的气息。”
尚昊尴尬地挠着头,茹筱一路笑得停不下来。
尚昊面色严肃地叫停了宁凉,说道:“所以你本来就这么开朗,还是今天心情好?”
宁凉用手揉了揉脸,说道:“我啊,本来就是这样,不过在学校里总没有想着放开过。”
尚昊问道:“为什么?”
宁凉有点正经地说道:“因为,之前我准备做一个沉默的人,那样更符合我的心境和追求。”两人正想问他的追求是什么,宁凉接着说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经历,自己想改变一些观念和生活方式,然后就做出了着装、表情等外在的改变?”
两人一想,还真是有这样的经历,不过,这有什么要紧的么?
茹筱看着宁凉认真的脸,心道,看来这个对于他来说是要紧的。
“但我发现,不管我怎么改变外在,内心里的那些感觉就是改变不了。”宁凉说道,“所以我想,还是随着心意吧。我最近就在琢磨这些东西。而且,生活里很有意思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比如昨天我们看见的那个小筱的同学吧,她看见小筱和我们这两个男生在一起,脸上那个幽怨呐,哈哈。”尚昊听完,忍住笑模仿当时那个女生的表情,说道:“小筱你原来是喜欢男生的,原来你不喜欢我。”茹筱嘴唇往下一勾,说道:“没办法,我原来以为她喜欢和女孩子聊天,就顺便撩了她几次,结果没想到越到后面她的那种意向越明显了。”尚昊挤眉弄眼地问道:“什么意向?”茹筱佯怒道:“再说踢你啊!”尚昊佯装露着口水的模样,说道:“两个水灵灵的大白菜翻滚在一起,这才是他妈的意境啊!”
宁凉看着前方的两个朋友嬉笑打闹,笑得眯起了眼睛。
三人本来准备一同去食堂吃饭,之后茹筱接了个电话,说自己得去爷爷那里,不去食堂吃饭了,于是跟两人告了别,尚昊便跟着宁凉往食堂走。路上,尚昊对宁凉说道:“挺难得。”
宁凉疑惑:“什么难得?”
“相信我犀利的眼光,茹筱这样的女孩子,居然,看上你了。”
“我知道啊,看得出来。”
尚昊啊呀一叫,跳开两米远,看怪物似的看着宁凉。宁凉问道:“怎么了?”
“凉哥,我问一个严肃的问题!”
“嗯?”
“你是有精神分裂症?”
“没有啊。”
“那我有疑问。第一,你这几天性格变动得很不正常。第二,为何你知道茹筱喜欢你你还这么云淡风轻,我靠,感觉你阅女无数似的。但你又不是一个淡定的人,就比如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宁凉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适应自己的心情变化。”
“我靠?凉哥,不是说心情适应人的变化么,你这个弄反了。”
“我感觉心情的重要性更强。”
尚昊倒是见过喜欢凭心情做事的人,只是,这话从一个十八九的年轻小哥嘴里说出来,咋就那么没有说服力呢?怎么有种少年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荒谬感?但是,宁凉这个朋友是不会荒谬的啊。
茹筱跟他私下里聊天时说过,你和宁凉聊天时,怎么跟两个小屁孩谈人生一样,尽说一些自认为很好的东西,但是那些感性的言论未免太虚了。
尚昊想到了茹筱的这一番话,结合当下这个对话场景来看,发现好像真的如此。于是他转了话题:
“那我懂了。不说这个了。凉哥,我能知道你为什么戴面具么,我感觉我如果不问这个问题,你以后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索性现在就问清楚了。”
“我…杀过人。”宁凉说道。
尚昊一声嚎叫,又跳开两米远。
宁凉看着他说道:“我感觉我以后总得告诉你这个事实,索性现在就对你说了。”
如他所料,尚昊的反应素质惊人,只是吃惊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常态。尚昊挠了挠头说道:“那我就不问你为什么杀人了。”
不是他反应能力惊人,只是因为他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第一,经他观察,宁凉尽管有一些不正常的表现,但是这应该是他习惯了独处的原因,实际上宁凉有一种很清新的气质,他确信宁凉内心是向善的;第二,宁凉不可能对他撒谎,因为这样厉害的人物没必要同他这样并不起眼的人撒谎,那么宁凉对他说了自己杀过人,想必是彻底承认了他朋友的身份,他与其瞎担心那些东西还不如庆幸自己结识了一个真正牛逼的人物。
宁凉又说道:“我是杀手。”
尚昊连连摆手,苦笑说道:“你别再说了,我真的吃不消这些消息。我信你,但是毕竟这些离我太远,我清楚自己不会涉及到这些事情中…哎等等,那之前黄三少他那老爹?”
“嗯,我胁迫的。”
“……”
尚昊突然想到了茹筱,他不知道如果茹筱听到这些话会怎么想。
一个杀手谈自己的人生理想?
--------------
一般人倘若有一个新认识的真朋友,这位真朋友真心地告诉他:我是杀手。那么一般人会如何想?
尚昊第一反应是这个事实并不荒谬,第二反应是不想把自己牵扯到那些事情中去,第三反应是对宁凉的生活好奇了起来。
“我只知道杀手一旦杀了人,从此很难脱离这个圈子,这很简单,因为只要杀了人,就会牵扯到各种矛盾之中。那你现在上学,安全么?”
宁凉一边向前走一边说:“我还没有那么被动,我还没有融入到那个圈子里。”
宁凉看着尚昊仔细想着自己说话时的认真表情,忍不住笑道:“你说要是有个旁人在看咱俩说这个荒谬的话题,会不会发笑?”
尚昊严肃地摇了摇头,说道:“凉哥你别开玩笑,高人不会在意凡人的三观,这个基本道理我懂,你要真是杀过很多人的杀手,那可真不能随意调侃,我不敢牵涉到你的三观当中,但我懂得另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尊重别人的选择。凉哥,你是选择成为了杀手吧?”
这些话也许在一般人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宁凉听得内心一热,他看着地面,眼睛挤了两下,想了想对尚昊说道:“你这个朋友我真的认。尚昊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尚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是你从来不去衡量别人。我想,你甚至不会去衡量任何有定义的事情,你看待事物很全面也很谦虚。”
尚昊嘿嘿一笑。
两人进了食堂,点了餐之后一边吃一边聊。尚昊问道:“凉哥,那小筱你怎么回应啊?”
宁凉挠头说道:“我只是看得出来她对我有意思,但是我想,我不表态的话,她会放弃的,而且是很淡定的放弃。因为她看我的眼神里更多的还是审视,也许,她喜欢我的只是…我的那种范儿?”
尚昊咬着勺子说不出话来,他总算感觉到凉哥话语里的莫名其妙了。拜托,你怎么就知道她喜欢的是你的“范儿”?你还真的阅女无数?“范儿”又是啥,这说辞也太虚了!于是他问道:“凉哥,你一起跟很多女孩子交往过?”
宁凉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饭,说道:“倒不是很多,但我在交往之后总是琢磨。我知道女性的复杂,所以总琢磨这些东西。”
“多少个?”
“七八个吧。”
“怎样的交往?”
“一起跳舞、聊天,最多接吻啥的。”
“噗!”
“...怎么了?”
“敢问凉哥是何方人士?!”
“哈哈哈我之前说了,你从来不衡量那些定义,所以你一般都不会问别人‘你是谁’或者‘这是什么原因’,这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啊。”
“快说快说,凉哥你是哪里人?”
宁凉便跟这个他所欣赏的朋友讲起了自己的一些经历。
讲他那学校里的奇葩课程,他经历过的一些刺激项目。讲自己是哪里人,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讲他在中国“留学”三次,自己很不感冒这里的学生。讲他其实说意大利语比汉语流利得多,意思也更清楚。
宁凉这是第一次给别人讲自己的人生经历。
自己的故事啊。
他几次差点忍不住要讲那些关于“刺客”的话题。
他为什么成为杀手,他为何叫“刺客”。他想说,但是不必说,更不能说。
最后两人走出食堂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尚昊的腿都在发软,不是恶搞,他差点忍不住要跪了。
这两个仿佛在荒谬地谈论“人生”的少年挥手作别。尚昊高声喊道:
“凉哥,不管怎样,我永远跟着你混!”
宁凉嘿嘿一笑,转身渐渐走远。
今晚讲了些自己的故事,他的心情很恬静。他明确捕捉到了心里的那股感觉,于是他确定了之前的想法。
他随着心意,他发现自己对于“刺客”的信念不是淡了,而是变了。
不是改变的变,是蜕变的变。心变,是一种质变。
他没有回宿舍,因为他的内心逐渐明晰了,他的目的也清晰了。
出发,下一个目标,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