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夏，山西。
中午时分，天气酷热。地里全是龟裂的口子，青蛙早就死光了，苍蝇蚊子越来越多，吃不到东西，便一个劲地往牛羊身上钻，往粪坑里钻，往人的屋子里钻。
一个外国人来到了这个村庄。他衣衫褴褛，牵着一头驴，驴身上背着个箱子。
村里有不少人走出家门，看这个毛鬼子的新奇模样，村里的碎嘴寡妇对周围人说：今天可是有些新鲜事哩，村长跟老婆打架，说是老婆把藏下的米面没照看好，发霉咧…许家要死不死地养了个娃，眼看着多了张能吃饭的嘴…现在又来了个毛鬼子，一脸的晦气样子，怕是要饭来的…
村里人便开始议论，说村长是个老人精啊，这老杂毛早料到了大旱灾，现在活该发了霉！有人说不能骂么，谁家不得存些粮食，咱得承认公社现在没法开了，村长这是有眼光。有人又说，这许家人就没眼光了，许家男人把食堂吃舒坦了，饱暖思淫欲，一天在他老婆身上下不来，这不就蹦出个娃子，天知道这娃子还能不能活长久。有人听不惯这话，笑骂道，田麻子你个夯货怕是惦记老许家的媳妇呢吧？谁不知道你那次故意走错厕所就是为了看许家的女人？人家睡自己老婆干你屁事，养娃是个正经事，又干你屁事？
洋鬼子真的是来讨饭的，他那双鬼眼瞪得很大，嘴里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还瞎比划，虽然表情真诚，但也吓哭了好几家的娃子。洋鬼子转了十多家，没有一个给他施舍的，最终他来到了一个平房跟前。
平房外面还飞着很多苍蝇，门帘里面隐隐有血腥的气息透出来。
“打啊！”
“拍勾子！”
“啪！啪！”
“哇——”
洋鬼子的眼睛又瞪大了，他听得出来那是婴儿的哭声，他忍不住好奇，走到门前，偷偷掀起一角门帘，往里面看去。
屋里的湿气很浓郁，夹杂着血腥的气味，猛地扑到他脸上，让他有一瞬窒息，他看到了一个老婆子手臂上托着一个小孩，小孩哇哇哭着，果然这屋子里刚刚生了小孩。这哭声让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喝！”
一声怒骂，洋鬼子的脸上挨了一拳，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倒在了地上。
那骂声的主人正是许家的男人，男人又在洋鬼子的肚子上来了一脚，骂道：“哪里来的畜生，敢偷看？！”
踢了两脚，发现那是个洋人，许家男人收住了脚，有些心虚地把洋鬼子翻过身来，但接着看到鬼子那张吓人的脸，许家男人又给了一脚，把他踢到了门边上。
他走进屋，先是看了看接生婆手上的娃子，焦急问道：“男娃女娃？男娃女娃？”
“男的男的。”接生婆连点着头。
许家男人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就像破旧的风箱，他又转身扑到炕沿上，看着炕上躺着的一脸苍白的媳妇，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是，说道：“是好事，是好事，真是辛苦你…”
“没事。”媳妇说。
“疼不疼？”
“过了就好了。”
“嘿嘿…”
“小许？”接生婆说道。
“哎我给差点忘了，曾婆，这次真是麻烦你了，你稍等一哈，我这就给你取粮票。”
“不了，小许，你就给我些鸡蛋，就成！”
“这个…曾婆，我家也么有鸡蛋了，票还剩些，你以前不就是收粮票么。”
“现在粮票到哪里换去呢！这么个，你给我些米面就成。”
“...成。”
“...这怕少了么。
“...成，我再给您老取些。”
……
许家男人坐在炕边上，对媳妇说道：“晓红，米面没多少了。我下午用家里存下的菜去跟别人换些。”
“能成，你看着办就好。”
“还有肉票，我买个母鸡，炖汤。”
“不了，不买了，我身子能成。”
“我得买，你好好休息着，明天我试着做鸡肉，你要看着点，教我。”
“买啥嘛…成，我教你。”
许家男人这才想起来门口还躺着一个洋鬼子，他走出门，看见靠墙坐着的洋鬼子，问道：“你哪里的？”
洋鬼子抬头看了看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说话？好嘛。许家男人作势又要打。
洋鬼子立马叽哩哇啦说了起来，他站起身子，跑到道边自己的驴跟前，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照相机，抗着走到许家男人的跟前，自豪地笑了起来。
许家男人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小时候家里请过照相师傅，那师傅就拿着这样子的相机。于是他乐呵起来，笑着拍了拍洋鬼子的肩膀，笑容里带着点愧疚，洋鬼子看明白了，也大方地笑了起来，意思是刚才的的确是误会。
误会？
许家男人想起来这鬼子刚才还“偷看”来着，气又犯了，瞪着鬼子问道：“你刚才做啥咧？”
鬼子好像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用手指点了点门帘，一副准备进去的样子，然后他用疑问的眼光示意许家男人，男人明白这鬼子要进屋，大骇之下一把将洋鬼子扯了过来，推开了一米多远，作势还要打。
屋里晓红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男人怎么了，男人便把头伸进屋内，说道，家里来了个鬼子，是个照相的，不知道要干啥坏事！
晓红是个上过洋学堂的女子，她说道：“会照相的洋人都有文化，让他进来呗。”
许家男人和洋鬼子进屋了，洋鬼子带着傻笑看着炕上躺着的小孩，想摸摸小孩的脸，又知道自己的手很脏，于是就贴近了看着小孩。
许家男人一把将洋鬼子拉开，转头对晓红说道：“洋鬼子喜欢吃孩子不成？我可是听说过这种故事！”
晓红也说不上啥来，只能摇头。
洋鬼子跑到屋外，拿进来相机，笑着看向屋里的两个大人。
晓红说：“他要照相？”
许家男人点了点头，又问那洋鬼子：“你到底要干啥？”
洋鬼子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出了抓东西吃的动作。这对夫妻这下终于明白了，这鬼子原来是讨饭吃的。
“家里的米面不够吃了，这洋鬼子看情况能吃不少…”许家男人有些犯难。
“换一次照相也成。”晓红说道。
“那成。”
……
一张照片，换了一碗饭。洋鬼子谢过了许家夫妇，本想解释一下自己还需要把照片洗出来，但夫妇两人好像明白这方面的事情，于是他真诚地挥手告别，继续踏上自己的中国之旅。
这一走又是一年。他没敢再往内陆走，而是去了上海。内陆因为干旱而造成的饥荒，导致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他见过很多饿死、渴死在路边的人，见过瘦骨嶙峋的野狗抢食死尸。有一个晚上，他的驴子被一村的男人合伙抢走，他也挨了一顿毒打，当晚他果断扔掉了相机，只拿着几卷胶卷，开始往上海跑。
1961年，旱情缓解。
1966年，十年浩劫从此开始。
1967年，远在国外的他听闻了中国的事情，主动揽了一件任务，踏上去往中国的航程，这次，他和一个会说汉语的英国人去了中国内陆，两人一路见证着那个黑暗年代里人性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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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成成今年八岁，长得又瘦又小，邻居张婶对他说过，你是小时候吃了太多的罪，身子没有根基。
受了什么罪呢？
没吃过多少人奶，因为他母亲的营养根本跟不上，产不出奶，他是喝着面糊长大的。长“大”，是指他长到一岁，那时他已经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但那年正逢旱灾最严重的时期，家里根本没有吃的，他那时开始喝不知道什么磨成的粉，也许是树根、草皮，也许是仓库里的粮食杆子。粉末用粥熬呀熬呀，撒上盐，比面糊好吃，但肚子疼。就这样，他长到两岁，长得面黄肌瘦。然而他不是最瘦削的，他比母亲看起来多点肉，母亲比父亲看起来多点肉。
后来日子好过了些，又有粮食了，父亲在县城的工厂找到了活计，母亲进学校当了老师，家里富裕起来，然而许成成又断断续续生了一年多的病，一直吃得很少，像一个病秧子一样长到今天，瘦小得可怜。
今天，一群带着红袖章的人来到了家里，气势汹汹。
领头的小将带着一脸正义的表情，他大声对身边的小将们说道：“许文的祖上是地主！搜他的家，看有没有‘四旧’！”
许父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领头的小将，骂道：“你个畜生！你连你们老师都害！她做错了什么？！”
那小将冷笑着，吼了一句：“咂！”
那些小将一个个冷笑着，兴奋着，开始砸家里的一切东西。
带头的小将对同伴说道：“李晓红挂着牌子正被批斗，我们就端了她的老窝，爽不爽！那女人敢打咱几个，现在报仇的感觉爽不爽！”
许成成抱着头缩在炕沿的角落，看那些砸着家里的红卫兵小将，吓得哭不出声。
许父怒吼着扑上去，跟几个红卫兵小将扭打在一起。
很快，几个小将把许父放到在地上，又踢又踹，李父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许成成大声哭了出来，他不想父亲被打，他想起了这几个小将在找“四旧”，于是他爬到炕的里头，从炕席下面抽出那个小箱子，那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和老书，那算是“四旧”吧？
许成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箱子捧到几个小将身前，说：“你们别打了…”
那几个小将踹开箱子，怔住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气氛有些诡异。
许成成被这气氛吓到了，他赶紧看向父亲。
他看到了父亲脸上的表情。
那表情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那表情里有极致的无奈与哀伤，还有…愤怒。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对他产生了愤怒。真正的愤怒。
那表情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这才想起来，父亲早叮嘱过他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箱子的事情。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几个小将开始全力殴打父亲。
他爬到那几个小将身边，抱住他们的腿，他们一个个将他踢开，顺便也殴打他。
……
李晓红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叹息着打开房门，然后揉着脖子的酸痛，关上了屋门。屋子里黑着，父子俩应该睡了，她没有开灯，摸索着向炕边走。
她突然被绊倒了，地上有个东西，而她倒在了那上面。
她摸了摸，那是个人。
她尖叫一声，爬起身来，跑过去拉开灯线。
然后她怔住了。
她的男人躺在地上，一脸的血，她的儿子蜷缩着身子靠着他的父亲，脸上也带着血。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尸体。
她哆嗦着走到他们的身前，蹲下身子，摇晃她的丈夫。
丈夫的身体已经冰冷。
她已经快要崩溃，她带着希冀摇着儿子的身体，儿子也没有反应。
她彻底崩溃了。
她忘了哭泣，忘了愤怒，她茫然地站起身，然后走向了屋子后面。
那里有口井。
第二天。
许成成渐渐醒了过来，头痛欲裂。昨天他是被活活打晕的。他看到了父亲的尸体，又看到了屋子里看着他的人，他们有惊奇，有哀伤，有怜悯，更多的人只是单纯地看着他，说道：“这孩子没死啊。”
许成成使劲摇晃着父亲的尸体，尸体并没有反应，许成成嚎啕大哭。
有人看不下去了，去抱开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有人将许母的遗体打捞了上来，然后两人将那尸体担进屋子，放在了李父的尸体旁。有人忍不住留下了眼泪，也有人说着“井里的水喝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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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陪着笑脸，带着两个洋鬼子进了村子。有人想起来了，认出其中一个洋鬼子正是前些年来过这里的那个。
有个洋鬼子会说北京话，他问清楚了许家人的事情，然后说给了旁边的洋鬼子。
两个洋鬼子鬼一样得哭了起来，惹得周围邻居都跑出屋子来看，大家指指点点，笑着闹着，有人起哄说，要不丢他们几块石头？
村长严肃地拒绝他们，说道：“这两个是外国的记者，他们可是要采访伟大的革命，然后报告给伟大的主席！”这话吓得那些人立马噤了声，他们随即又感到了自豪，洋人果然被伟大的革命精神感动哭了。不哭才不正常啊。
两个洋鬼子不久就走了，一道带走了那个许家的娃子，大家问洋鬼子，带这个娃娃干什么，一个洋鬼子用北京话说道：“我们要举荐他到中央，当中央的红卫兵小将！”
很多人纷纷羡慕许成成的运气，也有人说道：“他家祖上是地主。”
那洋鬼子说话时像个中央的高级领导，至少要比村民见过的县长要威风得多，他说：“革命讲究一视同仁，不但指每个敌人都应该被平等地消灭，还指每个人都应该同等对待！你们说对不对？”
“每个敌人都应该被平等地消灭”，这话完全正确，人们纷纷赞成，有人夸赞这个洋鬼子中国话说得好。
三人一起走了。村民们仿佛忘记了许成成已经死了爹娘，他们兴奋地出着建议：“要做新中国的光荣接班人！为国家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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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成成本来不想走，他不敢信这两个外国人，然而一个洋人给他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他看到年轻的父亲站在炕边，扶着母亲，母亲坐在炕上，笑得很幸福。
“你妈妈抱着你呢，那时你刚刚出生。”那个会说北京话的外国人说道。
另一个外国人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句什么，那人翻译道：
“我们送你去别的国家上学，你想做什么？”
许成成看着照片，哭了很久。最后他抹干眼泪，说道：“我爸最想让我多看书，我想看书学知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