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凌奕便出现在书房里。李一看到出现在书房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松了一口气。自从凌奕中毒以后,整整五日,他都不得安眠。凌奕是二小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也是长平侯府现今唯一的孙少爷,哪怕这个孙是外孙。
自己是什么身份,李一很清楚。当年长平小侯爷差人来找他的时候,便说过了,从此他入凌阳候府常伴凌阳小侯爷身旁,从此长平候府再无才倾江南的江南第一才子李易,只有凌阳候府西席李一。当年二小姐临终托孤,凌阳候也对自己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着。现在凌奕出事,他纵使心急如焚也不能有所动作。
一是凌奕生死未明,二是这些年长平候府不比从前,他怕长平侯再也经不起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因此,便只能一直暗中注意凌奕院子里的动静。好在凌奕身边的贴身内侍裕德一直暗中传信,但是终究不及看到人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来的安心。
凌奕看到书桌后看着自己的李一,眼神闪了一闪,便重重地跪了下去。
李一本名是李易,曾经名动江南的第一才子,只是他生性好洁,不喜官场那些龌龊事,不愿同流合污便被人陷害。当年落魄时,舅舅救过他,请他在长平候府住过一整子,小舅将其引为至交,后来因为母亲向请,便化名李一入了凌阳候府成了自己的夫子。李易这一生,恪守当年母亲临终前在床前许诺的誓言,对他尽心尽力。甚至,为他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李琪送入军中,只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在军中有个助力。前世,李一死后,他下令以一品轻侯的礼仪下葬,死后配享太庙,以天子之身守孝三日。
这一跪,是谢他上一世的尽心,敬他对母亲的守信。最重要的,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上,少不了李易的帮助。
当年一饭之恩,让李一拼得李家两代相互,哪怕在长平候府落寞时也不曾离弃,他自是承这份情的。但是,他更记得,人心的诡变和无常。人心,容不得侥幸。母亲教他的,他从没忘记过。
看到凌奕那一跪,李一心头一跳。
自打他入凌阳候府以来,只有在凌奕拜夫子时行过这样的大礼。连忙上前,将凌奕扶起来,说道:“小侯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弈儿自知处事不当,身犯险境,让夫子担心是弈儿的不是。”说着,满是自责的目光望向李一。
孩童软糯的声音,一字一句敲进李一的心里。本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因不得父亲欢心,被继母毒害也没人帮他出头。早早来书房请罪,其实也是害怕自己生气而弃他而去吧。如此想着,李一便更加怜惜凌奕了。
“此事跟小侯爷无关,是歹人做恶,要怪也只能怪那歹人歹念。”这么说着,李一话头一转,问道:“小侯爷还有两月便是九岁生辰了吧?”
“是,弈儿的生辰是七月初七。”凌奕答道,垂下的眼帘里闪过一丝了然,然后开口道:“弈儿生辰过后……便是……便是母亲的忌日。弈儿……弈儿想去长平拜祭母亲。”说着,凌奕的声音低了下去。
出嫁的女儿死后本是要葬在夫家的祖陵的,但是这是母亲死前遗愿,再加上当时大舅舅已经在北疆用赫赫战功为长平候府争到了一丝喘息之机,父亲纵使无奈也只得答应。
“嗯,如此,我们今天开始,便讲孝字吧。”李一满意地点点头,他还没有开口,凌奕便自己说要去长平侯府,倒是让他省去一番口舌。
早课完毕后,已经是快午时了。凌奕院里的内侍在书房外头候着凌奕回去用膳。李一念他身体不好,便让他明早再来,下午的课便不用上了。
凌奕应了,对着李一作了揖,道:“弈儿告退。”
“去吧。”李一点点头道。
目送凌奕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李一思索了一会儿,便转身提笔写了一封信。如此一来,长平侯便不用冒着开罪丞相和凌阳侯府去京城请旨让小侯爷入长平了。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小侯爷养好身体,他自请去长平祭拜母亲,就算凌阳候心里不情愿,孝字当头,他也找不到理由阻止。至于张蕊,她怕是巴不得小侯爷出府,在侯府内不能明着动手,到了侯府外就不一样了。凌阳和长平相距千里,小侯爷才九岁,现在天下也不甚太平,山贼流寇众多。护卫不周,出个意外,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次出府,小侯爷的安全,怕是要多加注意了。
这样想着,李一将信写好,拿出随身的骨笛吹了一下。不一会儿,天边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绕着凌阳候府飞了几圈,然后落在了侯府西边的书房内。这是长平侯府饲养的上好的信鹰。李一将写好的书信用蜡封好,绑在信鹰的腿上,然后将其放飞。
看着信鹰消失在天际,李一深深出了一口气。自此凌奕出事之后悬着的一颗心,总是放下了。
凌奕看着西边迅速消失的黑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转头吩咐道:“裕德,我最近睡不好,你今晚来我房里给我讲故事吧。”
“是。”裕德低头应了,又道:“小侯爷晚上可要吃夜宵。”
“恩,要的,最近我想吃红豆沙。”凌奕点头说道。
“奴才会让小厨房备着的。”
简短的对话到此结束,一行人快步向东边凌奕住的沁竹院走去。
沁竹院,子时。
凌奕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少年,没有说话。在母亲病重时,大舅舅在奉旨去北疆镇守之前,曾来过一趟凌阳候府。走时,便给自己留下了无字部。无字部,无名无字,无欲无求,这是母亲给自己最后的护身符。皇室式微,各地诸侯并起,还有世族大家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这个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平盛世了。常年的灾荒,再加上人祸,每年各地都会有数不清的孤儿。这些孤儿,运气好的,被大户人家看上,做个家丁仆人,运气不好的,便横尸街头,暴尸荒野。
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是野心,最缺的,是忠心。
诸侯世家,总是有些事情是见不得光的,但是尊贵如他们,有怎么会弄脏自己的手呢?因此,就需要有人去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因此,有了死士,有了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哪里又有比孤儿更好的人选呢?无亲无挂,从小便洗脑培养忠心不二,用起来也自然是得心应手。
无字部,便是母亲和舅舅为自己寻的暗部。无字部,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这天下,也从没有暗部有自己的名字。他当初只是一时好玩便随口给了个名字,没想到却是让无字部的人自此死心塌地。前世他征战天下,无字部从护卫到刺探、传信抑或是刺杀,无一不精。这一世,他便更加要将这股力量握在手上。
“主子。”无朝跪在地上,低首说道:“无朝没有保护好主子,请主子责罚。”
“起来吧。”凌奕摆摆手,朝裕德看了一眼:“去把小厨房做的红豆沙拿过来。”
“属下不敢。”无朝依旧跪在地上:“影卫存在的意义,便是保护主子。若连主子都护不住,那影卫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次是我自己思虑不周。”凌奕将无朝从地上扶起来:“我也知道,此次我中毒之后,无字部一直在暗中寻找解毒的良方。否则等凌阳候府找到,我怕是尸骨都寒了。”
“这是属下的职责。”无朝道。主子从来不让他们自称奴才,主子说,他们不是奴才,他们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是他身上最坚硬的甲。他们是属下,不是奴才。
裕德却是在听到凌奕的话之后,惊得手一抖。无字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小主子中毒之后,他先是和李一碰了头,随后便找了信使去报信,让无字部去寻找解毒的线索。于是便有了张蕊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所谓的“神医”救活小主子的事。但是,这些事情李一不知道,他也没有向凌奕提及。看了一眼桌上的红豆沙,裕德收起心神,安静的垂首侍立。
“这次让你来,是有两件件事让你办。”凌奕面上不动声色说着,手却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帮我找两个人。”
“请主子交代。”无朝说道:“只要主子开口,属下上天入海也一定将人找到。”
“第一,去南疆找我小舅舅,言兆。他现在可能在南诏国教巫教之内。”他记起,上一世,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失踪了十二年的小舅舅回来过。再后来看见小舅舅的时候,却是在言家落败之后了。没能在言家遭难时站出来,一直是小舅舅的心结,只是他知道,那不能怪小舅舅。小舅舅当时在远在海上,等接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因为想到往事,凌奕停顿了一下:“如果暗探被人发现,松口说是我派去的便是了。以我的名义,想来小舅舅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现在想来,自己的十六岁发生了很多事。
十六岁,他成了凌阳候世子。
十六岁,他失去了这世界上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两个至亲。
十六岁,他遇到了华歆。
华歆,想到这两个字,凌奕的心就像被什么揪着一样,他听见自己用略微发抖的声音说:“第二,找到神算华家的嫡公子,华歆。”虽然他现在好好活着,事情也按着他的安排发展。但是,到底是帝王心性,他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而那人的存在却是唯一的变数,眼中的狠厉一闪而逝,他不允许,绝对不允许那人有一丝意外!
“是。”
“将红豆沙带回去吃了吧。”指了指桌子上的红豆沙,凌奕说道。
“属下不敢。”无朝低头说道。
“去吧,你不想吃,无夕肯定也饿了。”凌奕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无朝。
“属下遵命。”看着主子地笑容,不知为何无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朝凌奕行了一个礼,拿过桌子上的红豆沙,从窗户边翻身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无朝离开以后,凌奕看了一眼裕德,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奴才只知道,主子说的做的,都是对的。”裕德恭腰答道。
“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听到裕德的话,凌奕满意地说。
“奴才伺候主子歇息。”裕德道。
“嗯。”
裕德将烛火吹灭,轻轻退出了内间。他只觉得,他的主子,长平候府的孙少爷,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