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嫂子在忙着给孙子请大夫的空档倒也没忘了打发人给卫灵秀买了一身衣衫,霍临川来到内室见到她时,她正穿了件青莲色的袍子。
这颜色倒是十分衬她的肤色,尤其还坐在那西瓜红的帐下,青红相映,更显得她肤若凝脂。
卫灵秀觉察出门口似站了人,偏头去看,便见霍临川背手立在门口。他换了身半旧不新佛头青的道袍,鸦青的头发绾了根黄杨木的簪子。比起在营地时的穿盔带甲,显得年轻且随和。而此时,他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心头一跳,面上便不受控制的红了几分。
事实上,她这一晚,心脏都在“扑通扑通”的撞个不停。
不管是到了客房梳洗,还是用餐之时,她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的想起下弦月的月光之下,她与霍临川共乘一骑……她长了这么大,从未与男子这般近的接触过。男女八岁不同席,便是兄长,这几年也不与她这般亲近了。
虽然疲累,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恰好此时那位管家娘子前来给她送了衣裳,又央她给孙子瞧病。她忙跟着管家娘子去了另一个院子给那孩子瞧病,好在金针等物皆备,否则倒不免手忙脚乱。
因着给孩子开方、施针,她倒是暂时忘了那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事情。这会子,孩子稳定下来,他又冷不丁的站在了门口,她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些事……
“孩子可好?”他语调平稳,面色淡然,与她的局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瞧着脉象是晚间受了些凉,前几日恐还有些惊厥之症,两症并发此时又是阳气最弱之时,便在这时候发散了出来。”稳了稳心神,卫灵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受凉不过几服药的事儿,小儿惊厥也倒常见,方才草民用了针,如今也安稳下来。只平日里多在意些,时时注意节气转换,天气冷热。再过几月添加辅食之时再进些益气的吃食,总能慢慢好起来……。”
样样总总的又将那益气生津,安稳心神,又适合小儿食用的食材列了个单子。
她稳了心神,说起医道,便滔滔不绝起来。
说了一会儿,又意识到自个儿絮叨了许久。那人开口问这一句,想来不过是问问孩子情形,哪知自个儿竟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
住了嘴,卫灵秀自榻上起身,面色便有些尴尬。
霍临川面上却无半点不耐,转头对立在侧后方的宋家嫂子温声道,“嫂子可记下了?”
宋家嫂子自他身后转了出来,满面笑容,冲着卫灵秀连声道谢,“没想到卫大夫小小年纪,这般精通医术。倒是白叫那赵老大夫跑一趟。”
“可是那位住在刘守备府上的大国手?”听到宋家嫂子提起赵老大夫,卫灵秀面上有些惊讶。她前几年跟着师父来北地行医之时,还曾见过那位老大夫。那位赵老大夫可算是个有些脾气的,岁数又大,轻易不会出诊,如今便是刘守备府上,那也不是谁都能瞧上病的。没想到,霍府的这位管事娘子竟能请得动这样一位大国手。
宋家嫂子一眼便瞧出卫灵秀心中所想,言语间便满怀感激,“得侯爷体恤,那样矜贵的人物才能给咱们来瞧病。说到底,这些年若不是侯爷,咱们孤儿寡母的又怎能过得这般适意。”一边说着,竟红了眼眶。
霍临川闻言却蹙了眉头,“说这些作甚。”
宋家嫂子这才恍然,笑着摸了摸眼,“瞧我,一时间失礼了。”
气氛有些沉闷,卫灵秀站在内室愈发的有些局促。她抬眼看了看霍临川,却不防他也正瞧着自己。
“你随我出来一下。”见她瞧过来,他开口道。
他叫她出去,是要说什么?卫灵秀不得要领,偏他脸上又半点波兰也无,只的吊着一颗心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此时已是寅正,天色却依旧漆黑。
一出屋子,凛冽寒气便扑面而来。卫灵秀只穿了件夹衫,也没件大衣裳,一出门便打了个寒战。倒也不是觉得多冷,只是方才屋内十分燥热,冷热一激便有些反应。如今这冷风扑在脸上,倒替她带走几分脸上的灼热,更让她心神清明了几分。
“冷么?”
她跟在他后面静静的走着,不妨他突然问道,想是方才哆嗦那一下,被他瞧了去。脸上露了笑意,盈盈答道,“不冷。”
他也没再说什么,只背着手往前走着。
走出了这进院子,又过了一个垂花门,便见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门上无匾,只在墙角处栽种了两株无花果树。三两石阶伴着尺高的门廊。
门廊漆了黑漆,上面摆了几盆半凋不凋的墨菊。
待两人及至门前,便有一小童奔至身前行礼,也不开口。
霍临川便对那小童道,“去倒两杯茶来,便自去歇着吧。”
那小童只得七八岁模样,闻言咧嘴一笑,仍不开口,只行了礼便跑出了垂花门。卫灵秀转头瞧着那小童的背影,若有所思。
霍临川上了石阶,将门推开,转头却看到卫灵秀回身探望,便开口道,“他不会说话。”
卫灵秀点了点头,她也瞧出了那小童的异样之处,紧走了两步跟着霍临川一同进了屋子,“只哑不聋,却也少见。”
“他原本倒不是这般模样。”听她如此,霍临川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凛城自来为大齐要冲,周围农庄大多为军户军籍。这小童原是军户子,前年与北狄交战之际,其父战亡,其母病故,沦落的在凛城乞讨。有其父相识的兵卒将他认了出来,领回了营所,一营的兵卒每人省口粮食养活着他。我偶然瞧见他在营房里打杂,问了两句,这才晓得。那与他亡父相识的兵卒道说他原本能说能听,只不晓得为何如今不会说话了。那时我见这小童不过五六岁模样,生的弱小可怜,便将他带回了院子。让他在这书房间做个洒扫,总比在营房过得容易些。”
卫灵秀没想到在此处偶然遇到的一个小童竟也有这般悲惨身世,又见霍临川脸上淡淡的黯然,心中微动,忍不住便又道,“既是生而不哑,可见是后天所致,可有请大夫瞧过?”
“自是瞧过,几个大夫皆言舌喉无恙,开了些方子,吃了也没见效。”霍临川道。
“或可让草民瞧瞧?”
霍临川闻言脸上露出了些笑容,这些日子间,他算是知晓了这人……真真有副热心肠,要说她是医者仁心吧,却也不是哪一个大夫都如她这般不计较病患身份,不管是营中兵卒,或是乱世孤儿,皆用尽全力。
像那大国手赵老大夫,不也为着安逸荣华住在守备府中。若官家不是拿着自个儿的帖子,他又怎肯寒夜出诊,只为救治毛豆儿这样一个百姓之子?
“有何不可,等他一会儿前来,你便替他瞧瞧。”霍临川伸手将窗棂开了半扇,又将屋内炉火拨旺,一边温声说道,“他如今不过八岁,你若能将他治好,也算是解他一世之忧,不啻其再生父母。”
卫灵秀闻言笑了笑,“这般战乱之地,身之疾哪堪体之饥,将军救他一命又赏他一饭一衣,才当的他再生父母。”想了想又道,“草民在京城之时,总闻将军之名。世人大多只知将军骁勇善战、赫赫威名,乃是社稷股肱、国之栋梁,却不知将军更有一副悯世慈悲之心。”
她站在半开的隔扇门前,映衬着远处微微泛白的天光,落落微笑、朗朗言说,虽是溢美之词却不见半点阿谀之意,让人轻而易举的便感受到其中的真心实情。
一双杏眼,与己对望,他甚至能自她眸中瞧见自己的身影。
心,突地就跳的乱了起来。
他转了身,避开了她的目光,轻轻咳了声,那原本要责问她的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了。只是,且不说她女扮男装入营乃是违令之举,便是于她自己也多有不妥。营中皆是粗鄙男子,她一个女孩儿,怎能久久滞留。
他正在心中盘算,那哑童此时端了两杯热茶进了书房,倒是解了他一时的尴尬。
卫灵秀倒未觉察出他的异状,待那小童将茶盏放稳,便上前拉了他的手,温声询问。那小童哑了两年,为了与人交流便学了些手语。而她跟着师父这些年,倒也学了不少杂学,这哑语便是一桩,两人倒也能互相明白。
查看了那小童的喉舌,果如霍临川所言,这孩子喉舌无恙,不能言说并非这两处的病症。又把了脉,脉象倒也平稳……
她锁了眉,让那小童换了左手把脉。
霍临川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目光纯净,满面认真。
直过了有小半柱香时候,她才停了手,先是仔细的将那小童卷起的袖子放下抚平,这才对立在一旁的霍临川道,“这孩子,喉舌确然无恙,可见病症非自此而起。草民方才替他把脉,按至肌下才觉出他脉象隐约有些无力里虚,乃是气血阻滞所致。按说气血阻滞与聋哑并无关联之处,但草民多年前曾闻师父所言,若是阻滞在头颅之中,便可表为七窍之疾。或目盲,或耳聋,或不能言,凡此种种,唯一之途便是活血化瘀。”
霍临川原本并未报着希望,此时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说的又有些不同于旁的大夫,大感意外之际不免便报了些希望,“可能确诊,可能治好?”
卫灵秀想了想道,“草民方才询问他前几年间可有伤过头颅,他说到在凛城乞讨之时曾被旁的乞丐欺负推搡,头颅撞在屋墙之上,差点儿丢了性命。混混僵僵的大概有半年才恢复了清明,也是自那时起便不能再开口了。可见他的口不能言,便是自此而起。至于治疗……,草民先开些散瘀的方子,再辅以金针刺穴,他这般年纪又不是多年旧疾,总有个七八成把握可以治好。”
那小童静立一旁,侧耳听着,待闻她这般说道,脸上霎时露出了欢跃的神情。又仰头看向身旁的霍临川,一双眼睛满含渴望。
霍临川见他高兴的笑弯了一双眼,忍不住面上也露出些笑意,揉了揉的他的发顶,温声道,“你且先回去歇息,待明日起便让卫大夫替你诊治。”
小童虽目露渴望之意,在听到他这般交代之后,却也乖巧的点头,未在逗留,径自离了屋子。
见他离了书房,霍临川这才转身看向卫灵秀,顿了顿才出口问道,“你可是女子?”
卫灵秀方才觉得有些口渴,此时正端了那小童送来的茶盏,还未等茶水沾唇,不妨他突然来了这样一句话。
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惊雷一般。
“啪嗒!”粉彩的茶盏盖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面色苍白,言语结巴,“草、草民,怎、怎会是女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