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烛火幽幽,将沈泊舟背手而立的身影映在账上,从远处看来,竟有几分萧索离意。帐外寒气逼人,帐内竟也似寒潭冰窖一般,影风跪在地上,寒意自膝头而起,冻得他瑟瑟发抖。
饶是这般,他依旧没有悔意或求饶,只是到底年纪小,虽梗着脖子,眼眶里却已然含了泪,“……如今咱们要在二王子手下行事,怎能不听他的指派?几日后便要争夺月河滩,他竟让咱们在其中周旋保其获胜。霍元帅领兵如神,凭着二王子的能耐,便是十个加起来也不顶用。您这几日没日没夜的劳累,属下看在眼里心里难受。这明明是个法子,便是我师父也是如此交代的,连甘遂这味药都指点了过来,可您偏偏不肯定主意。
属下明白,您知道进凛城办这一批药材的有那卫家的小姐,不愿害她受到牵连。属下更知道,为着她被狼山部部众掠走之事,还动用了暗兵,甚至折损一个埋在大齐营中的钉子。这都不伤大局,属下也不愿给您添堵。
可应和二王子拿下月河滩之事却迫在眉睫,若不能在此赢得二王子的信任,之前所做一切便付诸东流。您便是不想着之前那番苦难,难道也不想着公主……”
“住口!”还未等影风说完,沈泊舟猛地回身将其喝止。
影风一抖,瑟瑟的抬眼看着沈泊舟,只见他面色青白,眉宇间竟煞出一股子戾气,全然不复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
“是属下僭越了,请主子饶恕。”明白自个儿犯了主子的忌讳,影风几乎要瘫坐在地上,再不敢犟嘴,只强撑着磕头求饶。孙老虽是他们师兄弟们的师父,却更似主子一般,平日里全然不拿他们当做人看。他因灵活乖觉被送到了沈泊舟身旁,不知多少师兄弟们都在羡慕。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便有些不知道自己个儿姓什么了,竟然替主子拿起主意来了。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后背冷汗淋淋。
沈泊舟坐回案后,半响没有言语,直到一盏茶后,才幽幽开口道,“如今身在营地我不能发落你,便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若是事情能办妥当,这桩事我便不再追究。”
影风闻言,心中一喜,他本以为在劫难逃,如今却现一线生机,自是要抓住不放。听得沈泊舟这般说道,忙不迭的点头应是,只道自己定然万死不辞做好主子派遣的差事。
……
……
卫灵秀这几日在凛城内倒是渐渐安定下来,头一日还担忧霍临川突然遣了人来将她一路送回京城。待到两三日后,渐渐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第三日过后,哑童的治疗便开始微微显露效果。
这一日施针之后,哑童连比带划的告诉她,似乎觉得脑子清楚了许多。便是宋家嫂子等人也说,这一日觉得哑童似乎机灵了不少。不再是旁人说一句话,他且要反应一忽儿。
这几日卫灵秀在这院子里住的也十分惬意。
跟随师父学医多年,她不是跟着师父在外游医,便是慈济堂和家中两头跑,与那些京城贵女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如此时这般,每日里看着医书打发时间,只在辰时与午时两个时辰给哑童施针,这般悠闲的日子,倒实在是多年不曾有过。
她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待到第三日时,便觉得身上骨头都有些松软,便与宋家嫂子道,院子里若有身上有陈年旧疾的,都可来寻她诊治。
卫家祖上虽清贫,可卫封到底是一部堂官,正二品的大员。也许在当官之初还脱不开那寒门的影子,可卫灵秀是家中幼女,在她前头还有一兄二姐,这许多年下来,家中早已不是原初那番景象。虽不能与王府侯门相较,却也有一番气派。
可凛城这个小院子不同,虽则主人乃是超品的侯爷更是大齐朝唯一的国舅爷,却没有一点儿高不可攀的模样。
三进的小院子,人口简单,仆妇们虽没有守着那么严苛的规矩,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自从宋家嫂子传达了卫灵秀的话,便有几个身有宿疾却不舍得求医问药的下人仆妇前来求她瞧病。
卫灵秀闲暇时给她们瞧病,听着她们闲话家长里短,心情格外的舒朗,她自己也颇得这些下人仆妇们的敬重。
只是这样悠闲的日子却并不长久,霍临川离开的第三天,她正瞅着远处火红的晚霞感慨明日会是个大晴天时,来了一队兵卒。宋长生亲自带队,满面难色的对她说起了营中发生之事。
听闻自己与宋成喜、褚怀安在凛城置办的预防伤寒的药丸子出了问题,卫灵秀大吃一惊,忍不住立时便急急辩解起来。那药丸子才是自己一粒一粒查验后方存入箱中封存,怎么可能出问题?
不用卫灵秀解释,宋长生自是相信她不会做这种投敌叛国的事情。可他如今不过是个领命前来,哪有断案的资格?只得苦了一张脸,对卫灵秀道一声歉,让她收拾东西立时便回营地,元帅那里还要彻查此事。
可如今正是给哑童施针的关键时候,她若跟着宋长生回了营地,那之前的诊疗岂不是前功尽弃。卫灵秀十分不甘,便央求着宋长生将哑童一起带着……
宋长生未入虎威营之前,也在这院子里住着,不过两三年前的功夫,自是知晓哑童的情形。如今听卫灵秀这般说道,也有些不忍,第二日一早,便自作主张将哑童带上了路。
哑童这些年因着不会说话,极少走出院子,便有些忘记了凛城的风光。这一回跟着上了路,虽是坐在马车之中,却依旧十分兴奋,一路上都扒在窗子那里,一双眼睛不转睛的看着外头。
卫灵秀却没这番兴致,她心里惦记着那药丸子的事情。此前前来凛城的大夫已有三四波,偏偏是她采买的药丸出了纰漏,心里虽知道与自己无关,却依旧有着些许的疚意……
因着有马车,行路不及骑马疾驰,早晨出发的队伍,直到傍晚才到了营地。
一入营地,宋长生便领着卫灵秀直奔霍临川所在的元帅营帐。
远处依旧是火烧一般的绚烂的晚霞,那顶红顶帐子立在晚霞之下,被映衬更加炫目。卫灵秀心头有些紧张,跟在宋长生之后,狠狠的吸了口气,这才躬身跟着进了帐子。
一进帐子,便见霍临川一身软甲站在刀架之前,卫灵秀见他目光灼灼,不自觉得便低了头。那边宋长生已硬着头皮上前禀报,他自作主张将哑童带来营地,如今虽然心中发毛,却也不得不据实报来。
卫灵秀跟在后面,小心瞧着霍临川的脸色。
在听到宋长生提及将哑童带来营地后,他眼角带了凛冽,面沉如水,“你在营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去领罚吧。”
瞧着宋长生垂头丧气的模样,卫灵秀有些不忍,便小声开口,“是草民求着宋大人将哑童带来的。”她有些不能理解,在凛城时,霍临川明明也十分关系哑童的病症,怎么不过几日,便一点都不顾及了呢?因着又道,“您让草民给那孩子瞧病诊治,如今正在关键头上,草民便求着宋大人将哑童一起带了来。宋大人是拗不过草民,也是心疼那孩子,若是一定要罚……元帅便罚草民可好。”
她立在帐帘处,微微垂着头,不急不缓的说着。明明如今麻烦缠身的是她自己,却瞧不出她为自己担忧,反而还想着哑童想着宋长生。
可见那事确然与她无关。
只是军中纪律严明,岂是她求情几句便能更改的?宋长生心中虽感激,却明白霍临川为人刚硬,况且他确实犯忌,便低声对卫灵秀道,“卫大夫不必为我求情,这样便是让元帅为难,既是犯错便要受罚以明正典刑,这是咱们的规矩。”他对卫灵秀说完这几句,便又对霍临川道,“属下这就去郦将军那里领罚。”一边说着,便退出了营帐。
霍临川这会儿才看向卫灵秀,声音倒是不温不火,“你把前往凛城采买药丸的过程,详细给我说一遍。”
他看起来面上并无多少肃然,卫灵秀心中计较了一下,便将那几日过程一一道来,“……便是如此,草民头三日镇日与宋成喜、褚怀安两位大夫在一起点数药丸,只有最后一日,药丸装车之后,草民曾独自一人前往凛城采买些自个儿需要的东西。”说道这里,她小心的抬眼儿瞧了一眼霍临川,这是营中大夫前往凛城后不成文的福利,其实并不合营中规矩。见霍临川面上无波,她这才又道:“那药丸装车前,草民一个一个的检查过。况且那一味多出来的甘遂,味苦性寒,便是医馆的学徒都能闻得出来,草民不可能发觉不了。”
时至傍晚,帐内此时已然点起羊油蜡烛,偶有细风渗入帐子,将那火苗吹得有些晃动。霍临川看着她,见她一双杏目盈盈,不含半点闪避慌乱,心中不禁微动。
轻而易举的平复了心神,面上虽仍是淡淡的,言语间却温和了许多,点头道:“你既这般说法,那药丸便是入营地后才被人动了手脚,这人定还在营中。”又道,“只是有一点,如今那人还未被查出,你与宋褚二人依旧嫌疑难脱,也为着让那人放松警惕,我还是得将你禁在你那帐中。还有,哑童既然来了营地,长生也受了处罚,便留他在营地里住下,左右还是个稚龄的孩子,便让他住在你的帐子里吧,还能与我传个消息,他这般年纪倒也便宜。”
卫灵秀自是没有不肯,一来为了自己能洗刷嫌疑,二来自个儿的帐子又不是囚牢,便是在里面住上几日不出门,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霍临川又允了自己继续医治哑童,情况比自己在马车上胡思乱想的要好多了。
霍临川见她面色放松,便迟疑着又道,“还有一事,恐要你襄助。”
没想着自己竟还能让他这般求助,卫灵秀一愣,忙道:“草民定当尽力。”
霍临川又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道,“你上回被贺兰茂劫掠,半路上遇到了我,那会儿我便是刚从狼山部返回。你可知我为何要去狼山部?”
卫灵秀眨眨眼睛,有些意外,却依旧如实回答,“草民在凛城呆过一年,知晓狼山部与北狄王之间的矛盾。将军孤身卸甲前往狼山部,想必是要与狼山部携手共抗北狄王?”
听她这般说道,霍临川颔首,这才将问题抛了出来,“两日前,狼山部的二当家贺兰茂……便是掳走你之人,遣人送了信来,要与我详谈。他如今已掌握了狼山之众,将狼山部首领是连浑如囚禁在了部族之中。与大齐交好,享受便利,他倒是十分心动。只是他还有个条件,便是指名了要你去狼山部给一个人瞧病。你可愿意随我前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