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丧气的克里斯庭一走出屋门,周围立刻就围满了表情多样而复杂的村民——哦不,是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们。
“克里斯庭村……同志,吴同志对我们的未来是如何预估的?”
“书记同志,书记同志,咱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在“紧紧围绕着现在安尔基村核心进行新社会建设”的方面上,现在的社员比起以前的村民那可是真真要进步了不少。但这并不能让克里斯庭感到些许安心——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内外交困的危机,而村民的团结对于解决这危机似乎是于事无补的。
“带上细软和中央政府的军警玩捉迷藏,要不然就只有抵抗到底了。”克里斯庭无力地摆摆手,如今的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力气去兜圈子“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什么革命套话,什么进步新词,在“国破家亡”的前提下都显得无比空虚苍白。而相对的,听到这句话的村民们也都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的一把手——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按照“革命规范”说话,而是因为他的答案。
“不是说我们只要有了革命精神,便可无往不利,不战而胜吗?”
“对啊对啊!‘中央政府都是纸老虎’,那我们为什么要逃跑?不是应该果断地抵抗到底吗?”
其实就凭着这简简单单从客厅走到房门的一小段路程,克里斯庭也逐渐从迷梦当中挣脱出来了:
或许和另外两名“革命前辈”教会他们的实用技巧不太一样,屋内的那位和现在不知道在何处和村内的妇女们慷慨陈词的另一位说的话是要不靠谱许多的——起码另外那两位同志教授的知识还没让他们碰过钉子,可吴荻檀同志和赵佳音同志给他们的出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遍布荆棘……
“吴同志是这么说的。”低着头沉默了数分钟之后,克里斯庭决定甩锅给他的革命导师。“我们对中国人,对埃尔塔帝国中央政府的了解,总不可能超过他们吧?‘革命要实事求是’,这应该算实事求是吧?”
此言一出,等于是搬来两座大山暂时镇住了革命群众的不满和怀疑。但群众的不借依旧无法解决——只听人群里有一个粗大的声音重新响起:“不提这个,那这事咋整?”
“咋整?”克里斯庭皱着眉头,一边抱怨着一边分开人群,“当初大家伙可是一起高呼着吴同志支持的我们也支持,吴同志拥护的我们也拥护,现在再来问我,我也没有办法呀……”
散开的人群中不乏还有人想追问点什么,可克里斯庭已经推开最外圈的村民,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这是他们所有人做出的决定,而并非克里斯庭所专伐独断,擅自为他们描绘的未来。所以,去问克里斯庭又能有什么用呢?
村民们就这样围在吴荻檀的住处外,不安地杂乱讨论着。既然克里斯庭给不了他们一个合理的答案,那么比他更英明,更伟大的革命导师吴荻檀吴同志总能解答吧?
而且按照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的惯例,现在的所有重要议题都应该通过生产合作社社员大会来进行表决——而社员大会的第一书记正是吴荻檀(兼任)。
安尔基村的未来是坚决抗战还是胜利转进,这绝对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议题。若是吴荻檀不来组织这次会议,那还有谁能够主持呢?或者换句话说,吴荻檀若是不公开露面,那安尔基村恐怕就是药丸啦。
这也是村民们叽叽喳喳低效率讨论出的结果……不多时,村民们果真把目光全部投向了吴荻檀住处的正门。此时此刻,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押在了这位传送门对面远道而来的“革命火种”身上,就好像他的现身能解决所有已知和未知问题似的。
村民社员们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的表情和眼眶里的神色,吴荻檀通过门上的猫眼那都是看得一清二楚。领导者要是不知道群众在想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那明显就不是合格的领导者。
吴荻檀不只是个合格的领导者,他还是个合格的“超人学说”信徒。他之所以要成为领导安尔基村进行社会革命,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超人才能,而且又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样的信念和自觉支撑下,吴荻檀便带着恍如半神般平静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自然地推开了房门。
“同志们,同志们,静一静。”
他的两只大手手心朝下,轻轻地压了压。围在门口的村民们看到这幅“圣人出世”的景象,不仅不再吱声,还自觉地朝身后退了退——他们眼中浮现出的佩服,敬畏,吴荻檀只要稍加环视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同志们。”吴荻檀的打算自然是挟此威严开始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的革命事业碰到了挫折,同志们都知道吧?”
离他一米之外的人群立刻整齐一致地点头。吴荻檀紧随其后颔首道:“那我们的事业道路能在这里停止吗?我们和你们的共同革命还有你们的新生活,难道要在这里被反动势力强行阻断吗?”
“不能!”被吴荻檀和赵佳音的思想影响已久的村民们斩钉截铁的回答顷刻间又切断了曾经遍布人群每一处缝隙的犹豫和怀疑,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回答才能让吴荻檀满意。
“同志们,能听到你们坚定革命的表态,我身为革命群众的一员感到非常欣慰。至于我们应当选择坚决抗战,亦或屈服于暂时的武力,转进山林,那这件事将会在今晚临时召开的社员大会中加以讨论,请各位同志回去后踊跃转告。”
双手置于腰前,平静地交代完正事后,吴荻檀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他突然举高了左手,在空中握紧了拳头,用着全身的力气一边握着拳头向上冲,一边竭力高声呼喊:
“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万岁!”
热情瞬间在本已看上去如同一堆死灰的村民当中被引爆起来。他们效仿他们的领袖举高拳头,学着他的样子振臂高呼道:
“安尔基村生产合作社万岁!”
“伟大的共产实验万岁!”
在狂热的仪式后,人群逐渐散去。在如洋葱皮一样不断剥离的人群中间,纹丝不动地站着的便是那安尔基村的革命领袖吴荻檀。
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通常这时候的吴荻檀总是会在人群的注视中走下讲台,或是关上门继而消失在“革命群众”的视野中,只留下一个“令人崇敬”的影子。
今天的他眯着眼睛,背着手站在人群中央久久没有背过身去。吴荻檀此举并不是要“强调权威”,也不是要进行什么神乎其神的仪式,他只是在等人而已。
他对克里斯庭这个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代理人”长了自己的脑子一事已经有些不满了。他需要一个能够让他不事必躬亲的安尔基村代理人,克里斯庭是那时候他最好的人选;但他只需要克里斯庭能办事——或者说克里斯庭能以他的思想作为唯一的方向办事。
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大脑,要是小脑不是服从大脑的信息,而是独自思考,那这人的行动等于是乱了套。在安尔基村,吴荻檀就是这颗独一无二的大脑,而他扶持的克里斯庭则是根据大脑的思想行动的小脑,两者的关系在吴荻檀看来是不可逆转的——他就理应是革命的旗手,舵手,核心思想,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必须是!
小脑要是有了自我意识,那还要大脑甚么用?最后的结果便是这个实干家一脚踢翻以条条框框限制他的“大脑”,继而取而代之——这样的先例已经太多太多——而对于即将对“小脑”进行限制和管控的吴荻檀而言,大脑反过来“批倒”小脑的例子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
克里斯庭已经在他的命令下有了属于自己的犹豫,那么在表象的犹豫背后,克里斯庭一定会有更多的怀疑与属于他自己的考量——这正是吴荻檀所一直辗转难眠时担心的事情。
自己被架空,失去和“革命群众”接触的权力,被软禁当做真正当权者的吉祥物与傀儡,真真正正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成为活着的死人……吴荻檀只要稍微想一想这可能发生的一切,就免不了冷汗哗哗地从后背冒出,像是瀑布一样把他的衣服打湿。
他的革命,他的当权,是为了那人类崇高的理想——吴荻檀是这么认为的,他有带领人类前行的义务,但这靠架空他上位的独裁者会有吗?他自打心底里压根儿不这么认为。
而现如今,他在克里斯庭的身上就看到了自己曾经日夜担忧的独裁者之影。站在人群中的吴荻檀暗自握紧了拳头:几个小时之后的社员大会可不仅仅是决定安尔基村命运的一夜,更是克里斯庭被他从“人造神”的神坛上一脚踢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