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四个字来形容夏航之后的心情,那便是:有苦难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后辈心目中竟成了如此十恶不赦的人?
然而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他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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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凉至心中会有那样的想法并非是空穴来风。
换言之,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所有推断的话都是事实,也就是说,夏航的确一直以来都对苏笑存有偏见似的,同样是替夏家生了女儿,他却独独中意瑶玥,就连现在,虽说限制了瑶楚楚所拥有的股份权,但他仍旧时常把瑶楚楚呆在身边,多数时候,他和瑶楚楚才更像是真正的亲孙女。
不,他们本来就是亲孙女。
后来夜廷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禁哑然。当然,在他的观点里并没有否认夏航当年为了争得七大财阀的地位而“卖”了夏启昀,只不过在针对他对苏笑的态度这件事情上,他的想法和凉至有小小的出入。
然而,他不能告诉她。因为一旦告诉了她,势必会将苏笑那段生不如死的经历牵扯出来。在凉至心中,苏笑和夏漠寒是对彼此忠贞不渝的,夏航才是他们的感情杀手,而夏景逸则是为了他们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绝好叔叔,她又怎么会知?夏景逸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和夏航发生了争执的当天,凉至又一次被禁足在了夏家。这一次夏航的态度比上一回强硬了不少,直接切断了她与外界的任何来往,所有可以向外界传递信息的工具全部被他收走,就连电视机的线也被剪短。
他说:“自己好好在这儿反省反省!你那是对长辈说话时应该有的态度吗?!”
而一向平静淡定的凉至,生平第一次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里发了牢骚,摔掉了房间内一切能够摔的东西,价格不菲的房门被砸出了无数个小窟窿,在门外守着的人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声音都觉胆战心惊,夏航却说:“由着她去。”
那天,守在屋外的陈伯在夏航深深的眼纹处发现了一丝晶莹。最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后来夏航频频揉眼睛时他才不可思议地发现,这个被生活摧残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是真的哭了。
是因为经年不见的女儿突然回归,还是因为孙女的愤怒质疑?陈伯不得而知,只在心里不停地叹气:这家人怎么都是一个样子?明明被误会了,却死活不肯低头去解释。
晚上陈伯去凉至的房间送饭时,踩着满地触目惊心的残渣碎片,心都在发颤。在确认坐在床上的凉至毫发无伤之后他才发下心来,将餐盘放在桌子上,语重心长地劝说了凉至一句:“大小姐,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陈伯是常年跟在夏漠寒身边的人,凉至小时与他接触很多。对于这个长辈,她是万分敬重的,那份敬重甚至超过了对夏航的。因此即便她现在怒气当头,陈伯又说了像是在替夏航说情的话,她也克制了自己不冲他发脾气。
盛怒之下,她紧紧咬住牙关没让自己说话。她知道,现在她若是开口了,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大小姐,这些年来你跟在太太身边,太太所受的苦你都感同身受。但到头来,太太有你、有先生,她还是幸福的。可是老爷呢?老夫人走之后,他几乎一无所有了。”
陈伯的话并没有夸张,但凉至开口却是刻薄:“活该。”逼得自己的晚辈们都怨他,他不是活该是什么?
“大小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先生和太太已经无法尽到这份孝心了,已经半边身子入土的人了,看在他赐予了你生命的份上,还希望你……”
后面的话陈伯没有说全,但凉至明白,也就是因为明白,所以她的内心才更加挣扎。
咬得嘴唇都发白了,她才轻声开口:“所以我母亲生前所受的那些苦,现在我都要当没发生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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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曾有梦,但也有许多人在追梦的路途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或主观,或客观。总之,最后真正站在自己梦想的位置的很少很少,而苏笑,恰恰不在那很少很少里面。
大学毕业前,她的梦想是站在巴黎时尚舞台,成为时尚界首屈一指的时尚设计大师,大学毕业后,她却为了夏漠寒向夏航妥协,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夏家做起了豪门少奶奶。这一命运的偏转,全是因为夏航的一句话。
他对苏笑说: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漠寒或许等得起你,但夏家等不起你。
言下之意便是,夏家需要的儿媳并不用多么出色,只要能安分守己、为夏家传宗接代就好。
因此,苏笑在最应该奋斗追梦的年纪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她以为她的妥协,能够换来公婆的和悦相待。
可,事实上呢?
女儿的降生于她和夏漠寒而言是天赐的恩惠,可对于公婆而言却是相反。他们认为,夏家所需的后代不该是柔柔弱弱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她所受的待遇,可想而知了。怀孕、生孩子、坐月子期间,全是夏漠寒和几个下人一直忙前忙后,公婆现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集中于确认孩子性别之前。她记得婆婆那段时间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孙子吗?
她说不是,自那以后公婆便再也没出现过。怀孕期间的人情绪本身就很敏感脆弱,那段时间胎动得又厉害,苏笑的情绪低落到什么程度呢?怕是没人能够感同身受,就连丈夫夏漠寒也不能。
再后来呢?丈夫婚内出轨的事实被撕开,小三得到了公公的允许带着私生女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家里。苏笑骨子里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啊,她能不在意吗?即便她教育凉至对瑶楚楚要像对妹妹一样,可事实上呢?她眼里也容不得一颗沙子,况且那个女人于她而言不是沙子,而是一根刺。
她却默默地让那根刺扎在心头两年,险些痛失爱女之后,她终于做出了歇斯底里的反抗。瑶玥母女最终搬走了,可是她和夏漠寒,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再往后,夏航背地里给苏笑施加压力,逼她签离婚协议,逼她离开夏漠寒。虽然凉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母亲妥协,但母亲那么爱父亲,却要带着她那颗百孔千疮的心离开父亲,她心里有多痛,谁又能懂?
或许如陈伯所言,她是经年呆在苏笑身边的,所以能看到她所有的痛苦,可事实上呢?并不见得有人活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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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航铁了心要禁足凉至,任何人求情都不得开脱,包括夜家的人。
夜廷深四次登门未果,只听到下人私下议论关着凉至的房间里每日传出来砸东西的声音多么多么惨烈,心就揪着疼。那丫头性子倔起来岂是八头牛能够拉回来的?夏航就是想逼她认错,可是她偏偏就不认错,爷孙俩谁也不肯退一步,只让其他人心里着急。
最后一次遭到夏航的坚决回绝之后,夜廷深心里是烦躁的,但又不可表现出来,只说:“我替她认错可好?”
这次夏航没直接拒绝,只淡淡地说:“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只认错就完事的话,那还要家规做什么?”
“什么处罚?我替她。”
夏航便不做声了,眼神却渐渐越过窗子落在了屋外奥凸不平的鹅卵石小路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看到这条道,他的心还是会揪痛不已。
凉至啊凉至,你跟你爸还真是一个德行,二十几年过去了,莫非要让历史重演吗?
夏航想,他心里是不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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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廷深再一次失落而归后,陈伯告诉了凉至这件事情。
听闻夜廷深数次来访被拒,凉至是什么心情?被关了这么多日,她烦躁得恨不得一把火把这房子给烧了!
陈伯试图劝她:“要不你就服个软?老爷不会真的处罚你的,当年先生……”当年先生被罚都险些丢了半条命,他哪里舍得再让你受这个苦?
凉至咬咬牙,依旧默不作声。
她知道,这间房里装了摄像头,夏航能通过监视器看到她每日的举动。那晚陈伯走后,她终于怒了,冲着空荡荡的房间歇斯底里地喊着:“看自己的晚辈被逼疯对你而言是很有趣的事情吗?你这样,就不怕死后无人送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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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器前,夏航的下颌紧要,苍老的手攥得很紧,眼底布满了血丝,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
因为愤怒,也因为心疼,还因为无奈。
最后,似是妥协了,他疲软地瘫在了沙发上,手捂着双眼,似有晶莹从指缝中泄出。这时却有下属慌忙来报,震惊四座。
“老爷!夜少爷深夜来访,不顾劝阻跪在了屋外的鹅卵石地!一定要见大小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