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锐口中听到傅子斓的名字,还是依旧那么熟稔的称呼,郑砚之当场脑袋一懵,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时脑袋放空。他迅速挂了电话,多听一个字都承受不住,就这么神魂未定地开在路面上,被后面的车嘀了才反应过来,赶紧靠边熄火。汤锐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音响里清晰的电话铃声充斥着整个车厢,但郑砚之后知后觉,等回过神来后关机。
其实他今天出来就是来找汤锐的,车都已经开到旧居附近了,而和汤锐的这通电话,那一声“小斓”,将郑砚之彻底惊醒。那些他想要忘却的事情猛地涌入脑中,桩桩件件提醒着他过去汤锐的背叛。
现在已经临近夏天,天气还是变热,人闷在车厢里不开空调稍微坐一会儿就会出一整背的薄汗,但郑砚之却浑身发寒,眼前全是汤锐和傅子斓在床上拥抱接吻的画面,即使闭上眼睛,脑海中也依旧挥之不去,连同汤锐过去为傅子斓刺伤过他的话,也都在耳边回响。
——“不用,我陪着小斓。你回去睡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砚之,对不起。等下你到家了就躺着好好休息,等我看完小斓就回来陪你。”
——“小斓马上就要出院了,他现在住的地方离我们有点远,我想让他搬近一点,这样方便照应。”
——“砚之,你可以恨我骗你瞒你,但是你不要迁怒到小斓身上。我只把小斓当自己的家人来对待,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你看到我关心小斓就心里不痛快,觉得自己受委屈了,非要把小斓当子翎的替身去看待,认定我心怀鬼胎,所以小斓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你都要跟他斤斤计较。那请问你要我做什么才会满意?要我听之任之,干脆让他死在路边,你才会觉得心理平衡点是吗?”
郑砚之伏在方向盘上把脸埋进臂弯中深深呼吸,那些过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汤锐一被挂电话,就知道事情严重了,早知道郑砚之反应这么激烈他打死都要瞒住,但现在已经说出口了,那就只有解决,他好不容易和郑砚之有点进展,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定了定神,汤锐赶紧打电话订机票,最近的一趟赶不上了,下一班直飞要到晚上才有,汤锐便只能先订到另一个城市的机票,然后再转去上海,这样傍晚就能到。
订完机票汤锐立刻回病房向傅家二老告别,两位老人听到汤锐这时候要走震惊不已,傅母直接口出恶言,傅父则失望到说不出话来。汤锐没时间多解释,抛下一句“我会尽快回来“,便头也不回出了病房。
在飞机上汤锐虽然疲倦但根本睡不着,一落地就给郑砚之打电话,但郑砚之始终没有开机。汤锐再给晏冰打电话,让他旁敲侧击问了郑父,得知郑砚之跟家人说今天有事要回公司一趟,可公司里有隋宣坐着,压根没见郑砚之去过。傍晚汤锐到达上海,根本没有头绪上哪儿找人,就只能在郑家小区门口等着,只要和郑砚之的座驾相似的车一经过,汤锐就惶惶不安地查看车主或是牌照,生怕自己错过郑砚之。
四年前的事情郑砚之有阴影,他又何尝不是?当初两人在旧居为了傅家兄弟大吵一架后他负气离开,再回头时郑砚之已经被肖云软禁,他想见一面都见不到。现在又是出现这种情况,汤锐真怕再重来一遍,连个辩解或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就再一次失去郑砚之。
他在小区门口蹲守到深夜也不见郑砚之回来,那时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了,汤锐强撑着困意一根借一根地抽烟提神,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接到晏冰电话,说有人在一处酒吧看到郑砚之,他们也正在往那里赶。
汤锐收到地址后就赶紧抹了把脸就开车过去,夜里路况好,很快就赶到,一进酒吧找了半圈,汤锐便看到一个伏在吧台上的潦倒身影,身边还坐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一只手还揽着郑砚之的肩膀,凑在郑砚之耳边说话。
汤锐看得火冒三丈,走过去直接把人从高脚凳上拖下来,对方骂骂咧咧推搡着纠缠不清,汤锐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看汤锐一身怒气又身板结实,知道讨不了好就骂了一句神经病后走了。汤锐转身去摸郑砚之的脑袋,揉了揉也不见回应,半扶半抱起来看到正脸才发觉郑砚之已经睡着了。
“他喝了多少酒?“汤锐问酒保。
酒保比了个数字,汤锐翻翻白眼,又问楼上有没有钟点房,然后从钱包里抽了几张纸币给酒保,让他带路引道,自己背着郑砚之进了电梯去客房部。
半路上郑砚之就被弄醒了,胸口压迫着不好受,还有点想吐,他靠在汤锐颈背上直喊难受。汤锐哄着快到了快到了,等进了钟点房先去洗手间,郑砚之跪坐在地上,扶着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汤锐在一旁帮他拍背顺气。
等吐干净了人也活泛过来,虽然动作还有点迟缓,但头脑是清醒些了,汤锐要帮他擦手漱口,郑砚之也不让,拧着脾气要自己来。等收拾完毕后郑砚之跌跌撞撞扶着墙坐到床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后闷着声音说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汤锐走到郑砚之跟前蹲下身仰脸看着他,柔声道:“砚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你一听到小斓的名字就受不了,我理解你,这是我当初给你造成的创伤,但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再那么做了,就真的绝对不会再伤害你!”
“我不想听了。”说着,郑砚之挪动身体,想离汤锐远一点,他烦躁不已,此时只想找个地方让他能安静下来,哪怕躲进乌龟壳里他都愿意。
汤锐抓住郑砚之的双手不让他离开:“你必须听!你把事情听清楚听完整了再跟我说不要再见了!”
他这样强势,激得郑砚之火也上来了,汤锐的手并没有抓得很紧,郑砚之挣扎间手没头没脑地打到汤锐,力道还不轻。
“说什么说,还有什么可说的?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汤锐挨着打没有躲,只是茫然:“你看到什么了?什么亲眼看到?”
郑砚之不说话,他停止了反抗,只垂着头肩膀捂着耳朵慢慢蜷起身体,一副想要自我封闭拒绝交流的样子。
汤锐急了,拉下郑砚之的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你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砚之,你告诉我,不要对我有误会!”
“我没有误会你。”郑砚之想起旧事就伤心,泪水聚在眼中,从眼角往下滴落,“我亲眼看到的,在小斓的病房里,你抱着他……你们两个人……”说到后面郑砚之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这件事情一说起来,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四年前那锥心刺骨的痛又在胸口剌开。
汤锐一怔,一直以来他以为那一晚他离开家后肖云便来了,关于他和傅子斓的苟且之事也都是肖云添油加醋告诉郑砚之的,他万万没想到当初他人生最肮脏的一瞬被郑砚之亲眼看见,那时郑砚之还发着高烧,汤锐不敢想象当时目睹这一幕的郑砚之受了多么惨重的打击。
“对不起……砚之,对不起。”汤锐慌慌张张地道歉,他抱住郑砚之,像是害怕失去,又像是心疼不已,“我当时真的昏头了,才做出那种事,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有多恨我都是应该的。但是砚之,这次真的不是!这次我去找傅家人只是为了起诉肖云,当初□□小斓的案子是肖云干的,我去美国之后肖云又派人朝小斓下毒手,现在他基本都成个废人了,我去找他只是为了要他起诉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你相信我!”
郑砚之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挣扎抗拒着:“你放手!我不想知道,我真的再也不想听到一丁点关于你和傅子翎,或是小斓的事情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至今想起来就觉得恶心——恶心透顶!”
话说到后面郑砚之几乎怒吼出声,他不想在汤锐面前示弱,但无法自控地流泪,又醉又怒之余,还有对自己的不甘心,至今为止说到这事他依然痛心,郑砚之真觉得自己没用。盛怒之下,郑砚之狠狠一推,汤锐一个站立不稳被推倒在地,后背撞到身后的电视机柜。很痛,但比不过眼前郑砚之几近崩溃的样子要他看着心更痛。
汤锐很少见郑砚之发火,也从没见过他哭得这么悲惨,一般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郑砚之就独自安静一会儿喝点酒默默排遣,把这样一个温和的人逼到大发雷霆的份上,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不顾郑砚之的反抗,汤锐起身再一次紧紧拥抱住郑砚之,收紧了手臂将他牢牢锁在怀里,口中安抚着:“是,是恶心,是我不好。你想哭就哭,想打我就打,你就是现在给我一刀我也认了。砚之,是我对不起你。”
郑砚之没有回应,只抿着嘴唇忍耐泪意拼命挣脱,汤锐就死死地抱住他,郑砚之越是抵抗他就抱得越紧,到后面郑砚之没力气了,就只能被汤锐抱在怀里继续抽泣。汤锐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只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任郑砚之痛哭着宣泄积压了四年的悲愤。
两个人纠缠在床角,隐隐角力中,像拥抱着瑟瑟发抖。
等泣声慢慢平复后,郑砚之哭得头疼,脸上泪痕未干,他蜷起身体,有些难受地捂住了头,轻轻按压着太阳穴。汤锐把郑砚之抱到床上让他躺好,转身去洗手间洗了一条热毛巾给郑砚之擦脸。
汤锐把郑砚之的泪水擦干了,可眼睛还肿着,跟个核桃似的。汤锐看了叹了一口气,郑砚之睁开眼睛时正好撞见。
“你走吧。”
郑砚之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汤锐听得清楚。
“我不走,要走也带你一起走。”汤锐说,“砚之,跟我去一趟南宁吧,现在傅家在南宁的一家医院里。”
郑砚之真以为是自己醉糊涂听错了:“……你要我去见傅家的人?”
“不是,我要你去看我的改变。”汤锐坐在床边,慢慢说道,“子翎过世之后,我就对傅家很尽心,毕竟他们的儿子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所以我总想着弥补一些是一些。我把子翎的父母接到上海来住,一切开销都由我付,周末也会抽时间去看他们,比见我自己的父母次数还多,小斓在外面惹事要钱我也会给,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在傅家人身上花了多少钱和精力。”
郑砚之静静听着,汤锐说的都是实话,许多事情当初肖云给的文件里都写过。
“但是我现在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了,以前我那么做是因为我心里觉得亏欠傅家,对他们照顾一点,我心里也会好过。而且……他们也是我和子翎唯一的维系了,就像你说的,我在傅家人身上找慰藉,是这样没错。”汤锐低声叹息,“当然我还是欠傅家的,一条人命花多少钱都补不回来。可是我真的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对傅家人无条件、无止尽地纠缠下去了,因为我有你——我想和你过下去,就不能为了任何人伤害你。至于我和小斓的事……如果我说我那天真的是鬼迷心窍了,你一定不信,你现在怎么恨我,心里怎么抵触,对我有多不信任,我都无可辩驳。只是我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至少让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
郑砚之偏开目光:“证明不证明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不想在你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会为了傅家会抛下你的人。”汤锐拉住郑砚之的手,“求你,跟我去一趟。”
郑砚之有所触动,一时沉默。汤锐也勉强不得,只能守在床边等郑砚之答复。
第二天一早两人到了机场,登机前各自打了一个电话。郑砚之打给父亲,他昨晚未归,又说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要晚上才回来。郑父生气却无可奈何,也训不动他了,只说了句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汤锐是打给傅父问傅子斓的情况,电话刚说了两句就被挂断,汤锐面色有些尴尬,郑砚之问起来,他又一派轻松笑说应该没事了,傅子斓要真有什么不测,傅家人哪还有空跟他置气。
两人各怀心事上了飞机,起飞后郑砚之就一直看着窗外云雾想心事,汤锐去握他的手,郑砚之慢一拍感觉到,然后又抽开。
汤锐小心翼翼问道:“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你去医院找我了是吗?”所以才会亲眼目睹他和傅子斓的龌龊事。
郑砚之沉沉合了一下眼皮,像是点头似的,算是默认。
“那之后呢?之后你去哪里了?”
“不想说。”
“好……”汤锐失望地点点头,“你还很累吧,你睡一会儿。”
郑砚之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肩上忽然一重,转头一看,不知何时汤锐已睡沉了,歪着头倒在自己肩膀上。两人离得很近,郑砚之稍稍细看就能看到汤锐眼圈青黑,嘴唇微微张着,满脸疲态。
从上海到南宁,航程三个小时,汤锐一直睡到飞机落地,醒来是一阵头疼欲裂。他前两天在傅家没有休息好,又上海南宁两地跑,忽然睡了个短觉,睡眠没补足,人倒是越发难受了。
两人没有行李,下飞机后很快出关,经过商店时汤锐买了一杯黑咖啡提神,然后在机场外招出租直接开到医院。
医院多是相似的,都是一栋栋大楼,一排排一扇扇的窗户,还有川流不息的人流,令人想起四年前傅子斓遇袭入院,也是这样的场景。
郑砚之顿在医院门口,不知看着什么只是怔怔地裹足不前。汤锐伸手牢牢握住郑砚之的手:“不用怕,过去我做的那些混蛋事,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