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被李韶找回来了。他一夜未眠,眼睛下面有淡淡青色。我来不及问他是从哪儿回来的,就拽着他去红珊床前。
郎中昨夜开的方子已经熬了药,但红珊一直不苏醒,药也熬了几回,翠珠再端过一碗来,看看红珊,只是叹息,把药碗放一旁几上。
文禾也无甚避嫌说,直接挤到红珊身边。郎中知趣地闪开一旁。文禾倾下腰听红珊的鼻息,同时轻轻唤道“珊儿,是我,你听得到么?”
我第一次听闻他唤她珊儿。那么自然的口吻,仿佛从来都是如此叫的。我只认识这一年内的文禾,在此之前的岁月里,他知道红珊的身世之前,或者在红珊那年闹出报官事件之前,应该就是这么叫她的吧。
红珊的脸色一刻比一刻灰暗,却在文禾几声反复轻唤下,抖了抖纤细的睫毛。
“珊儿,醒过来,珊儿。”文禾伸手理理她头上的几丝乱发,持续不停地叫着,“我回来了,你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红珊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郎中在我身后低呼“她要回过来了!”
与此同时,红珊似挣扎般,几度抬起眼皮又落下,却是眼角一行清泪滑落。
翠珠在一旁抽泣起来。
文禾仍然耐心地叫她“珊儿,我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我。”
那双眼再度挣扎之后,带着茫然的疑虑缓缓张开。红珊用了三秒才将目光聚焦,看见文禾近在咫尺的面容,脸上居然透了一丝血色出来。可是还未等文禾说什么。她就立刻把目光又转向我,开启双唇,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夫、人……”
“红珊。你留些力气,不要说话了。”我走上前。抚着她手
红珊轻微地摇了摇头,松松地拉着我指尖,说“红珊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看着她双眸水气朦胧,却嘴角含笑地模样。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抓紧她手“胡扯!谁说这是什么结果?不许说这种傻话,你给我坚持住,我还没有告诉你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她仍然含着眼泪在笑,吃力地呼吸,然后接着说“我不傻。傻的是夫人。我家大公子地爱妻,有多么难当,是不是?”
我天,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跟我打趣!
“夫人刚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如今好容易习惯了,红珊也可安心而退了。夫人一直为难的事情。红珊本想自己离去来解决,现在。倒是省了心思。”她接不上气。缓了缓方才说,“夫人。大公子,红珊自小长在文府,今日要走了,只可惜以后不能侍奉老爷、公子和夫人了。如有来生,如有来生……”她看着默然不语地文禾,“但愿不是此景。”
她脸上刚泛起的那点红晕,也几乎消失殆尽了,我伸手掩住她口“停一停,红珊,你说得太急了。”然后扭头看看郎中。
郎中对着我,忧虑地点了一下头。
是。这正是那一种“回光返照”了。红珊自己也十分清楚,所以才会急急想要说话。我看着红珊投给文禾的眼神,心揪起来,起身对郎中和翠珠道“先出去吧。”
“夫人……”红珊立刻说,“奴婢不是……”
我回身示意她不要解释,然后取了一旁药碗,塞到文禾手里。文禾看看药汤,又抬头看着我。我只对红珊笑了笑,便也跟在郎中后头出去了。有些话,我不该听,也不用听。郎中站在房前院子里头,手搭凉棚看接近午时的日头。.wap,更新最快.翠珠又去熬药了。
“还未曾请教郎中名讳,一向辛苦了。”我说。
他放下手,掩不住脸上熬夜的倦色,摇头道“夫人想是身体好,在下来文府中看病也有数遭了,只未曾见过夫人。不过文侍郎亦是好身体,仅在前年让在下瞧过一次外伤。至于在下名叫什么……”他朝身后红珊房门看了一眼,面露愁色,“红珊姑娘今日如此,我竟束手无策,有愧文府信任,从此不再敢提自己名字了。”
“您过谦了。父亲和文禾未曾再找他人诊断,说明您已是京师之内数得上地名医了,况且您已然尽力,何愧之有。”我说着,自己倒是有一晌眩晕。
“夫人,酒多伤身啊。”他看了看我脸色,一针见血地说。
我点头,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夫人并无大碍,休息下,喝些养胃汤水就好。我这就去看看翠珠,既然文侍郎在,我得一刻闲,那药我还是亲自熬好些,在下失陪。”他作揖离去。
我回礼看着他穿过院门。真是有眼色的郎中啊,怕一会文禾出来露什么尴尬么?他对文府人际关系还真是有点研究。
日头确实开始毒了,晒得我头昏沉沉懵乎乎。我抚着额头,想想昨晚空腹喝酒到现在粒米滴水未进,虚弱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不能离开,红珊还生死未卜。
我学着郎中方才的样子,手搭凉棚看天空。除了一个大日头照着几抹云彩,稀稀拉拉的鸽群偶尔掠过,那上面还有什么?他方才看得那么出神专注的。
“一个常常抬头看天空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也许他只是不想看周遭。”文禾轻轻关上了身后房门。
我转过身,眼睛被太阳照得还花着,看不真切他的脸,只问“她……说完了?”禾走过来,把我的手握在掌心。
“那我去看看她再。”我说。
文禾将我正要挣脱的手拉紧,轻声说“不必了。”
我这时能看清了。他脸上是一片潸然哀伤。“她,她难道说……”我咽了下半句话。
文禾也抬起头看天,看了许久。问“珞儿,这一切本来不必如此地。对不对?”
“……什么?”
“我们要夺得最有力地东西,就必须拿最珍惜的东西去换。那刺客,是周家派地,他趁我们都不在,使了调虎离山把冷广支到前院。然后溜来我书房寻失银案罪证地。碰上红珊,两人打起来。红珊地功夫是我教地,可是她只学到那么一点儿,根本不能抵挡那刺客的进攻,即便后来冷广赶到了,也仍是来不及。”他地目光焦点无从寻找,“这一次就这样了,皇上不让声张。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父亲、文秉文乘、甚至……”他转回头来。看着我,“我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作为这改变历史的代价,但是我不允许这样地事情发生。所以。珞儿……“
我的心脏在颤抖,盯着他的嘴唇。下意识地摇头。
他故意忽略我的神情。咬着牙说“……珞儿,归去罢。”
“文禾。你再说一遍。”我出奇冷静下来。
他没有搭理我的话,却转而抓住我手腕,说“走,跟我进宫见他。”
在文府大门刚好碰上从外面赶回来的文老爷子官轿。他见文禾拉着我出来,问“去何处?红珊呢?”
“已经去了。”文禾这会恢复了淡然表情,说得十分平静。
文老爷子的眼中闪了一下,道“你们,入宫?”
禾回答。
文老爷子盯着儿子,说“老夫如今不能肯定,放任不管到底是对是错。”
“信任儿子,到底是对是错,您就快要知道。”文禾说罢,没给我半个陈述事实的机会,就把我塞进他的青幔轿子里。
一路颠簸到宫墙外,略停停,却又径直进去了。到了落轿时候,我被文禾拉出来,抬头看到地,就已经是乾清宫暖阁御书房。
“你们都退下。”正拿着奏折跟曹化淳交代事情的皇上见文禾拉着我就这么闯进来,对旁边的侍应说道。
曹化淳拿眼角扫扫我们俩,目光是疑虑地。皇上看他一眼,把奏折放御案上,说“你也下去吧,告诉王承恩,院门外候着,不要放人进来。”
“奴婢遵旨。”曹化淳出门。
文禾松开我的手腕,转身把高大房门扇一一合上。室内光线立刻减少三分。“这是怎么了?”皇上看着他。
文禾走到他面前,说“红珊死了。”
皇上并不惊讶,说“所以?”
“我同意你地计划。”文禾看着他,“我们重新洗牌。”
“那,四哥,你就是要让嫂嫂回去?”他问。
“正是,”文禾声音几近生硬,“她去她地时候,我,去我的,我们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计划?”我忍不住插嘴。
“让我来告诉你,”文禾转回身来,看向我,“万物相克相生,有失有得。我夺了崇祯十七年逃命出京师的李自成部的银两,用来修崇祯八年的宣府长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可是红珊死了。”
“这二者没有必然联系。”我说。“你认为没有!可是,那夺来的一百多万两银子里,大部分是周家的,这也是他们为何急得连派刺客这种事情都要做了的缘故!红珊不需要死的,是因为我要银子,我用镜来获得银子,她才会死。这里面的关联,不可用没有必然联系来解释,你是否明白?我每做一件事情,都是在用另一样东西交换。镜就是这样的东西。”他肃然道。
“这就是所谓的反噬么?可是,不是说,让陛下来做此事的话,就会降低反噬?”我问。
“降低?是,是能够降低。将战乱推后四百年,”他苦笑。“我们会看到大明中兴,百废重修的,可是。然后呢?四百年后,就是珞儿你的下半生所待的时候。国家大乱,内忧外患。那时候所受地战争苦楚,比现在会如何?”
我脑海里突然就浮现中国大地上升起几朵巨大蘑菇云的景象,还有二战后广岛长崎遗民的惨状以及伊拉克难民地愁容。
“现在我明白,为何你的时代所有地记录之中。都没有我了。”他慢慢走向我,“珞儿,我本就是不存在这条时间线上的人。你所在的境况,已经是我离开后的历史。换句话说,我与由检已经做了历史的重新洗牌,你看到地,是我们洗牌之后的模样。”
上开口了,“如果不进行这一步,中兴后的大明。三百多年后,你们宋家一门不会有一个叫宋璎珞的女子出现,我去看过的。你祖上在三代以前就没有人了。”
“那。你们所谓的重新洗牌,是如何做?”我看着停在我面前的文禾。
文禾的嘴唇抿成了一直线。额角青筋浮动。
“还是我来说吧。四哥。”皇上看出文禾的情绪,站起来。也走到我面前,“四哥要去自己出生地时刻,用镜辟出另外一条时间线来,在那条时间线里,朱由枨将安然长大,成为大明皇帝。四哥还是四哥,他会带着现在的心智过去,从天启年间就开始着手整治,为他将要运用的一切准备。等御极之后,他可以大刀阔斧打理他地江山。没大差错的话,也许根本用不了十七年。”
“可是……文禾?”他可以吗?他地心肠其实柔软,感情深重,他能只凭预先之知来扭转狂澜吗?
“嫂嫂,”仿佛读出了我地意思,皇上轻笑,“你在担心四哥能不能成事么?”
“我……”我要是承认,文禾未免太没面子了。
“你多虑了,”皇上歪歪头瞅瞅文禾,“四哥比你想得更适合当君王。尤其是……他去了另一条时间线,从头至尾地在皇廷成长一番之后。玉瓦金瓯让人寒,我倒希望他不要太寒心了。”
“难道时间线是无休止可以辟出的么?”那干嘛不多辟几条。
“非也。”皇上说,“在这里,时间线只有一条。在别处,我们无从知道,因为我们找不到入口,如同找不到地址,就寻不到门。我们辟出地这一条,也无法独立存在,它是本条时间线的分支,并且注定最后还要流回来。”
“而想要合流,就必须气数相同,平行而入。”文禾接口说,“我倒是寻到了一个合宜的时刻,只是那个时候,我已不在那世上了。”
“什么时候?”
“珞儿,你看过《推背图》么?”他对着我笑,“那是另外一个辟出时间线的人,他太贪玩了,搞了很多新奇发明,也上蹿下跳在很多地方流连。他每次换不同的名字,以恶作剧和故意留下蛛丝马迹令人伤脑筋为乐。”
“就是他。”皇上也微微一笑,“《推背图》中,有华夏复兴一象。在你所处的大约四十年后。到那个时候,两条时间线会合流,之前的历史,会被分支覆盖。之后的历史,一脉统一。不过,这要在镜的指引下完成,不然,也有可能分支被原时间线覆盖,就前功尽弃了。“那我祖上还是会绝后呀?”我郁闷地问。
“对新的历史来说是如此,但是对现在的宋璎珞而言,她真正地活过,不是吗?”文禾注视着我,“这个宋璎珞,她见过我,爱过我,嫁给了我,不是吗?而其他人,也是一样。”
我已经逻辑混乱了。我望着文禾深深的眼眸,却一阵酸楚“可是,你去那里,我回二十一世纪,陛下留在这里……我们,何日才能再见?”
“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万历三十五年,我带着那个刚开始孕育的自己离开之后,你要带着镜回你的时代。”文禾说,“我去时间支线,无法携带镜,因为我会是一个从头萌生的孩子,我需要你把镜在适当的时候交给我。那个地方的去法,我会告诉你。”
“那个人说过,镜不可两男同用,所以我帮不上四哥。而离镜脱身之法需要大量鲜血,我若用了伤会太显眼。且此法男子用来极伤元神,也只有那个疯癫之人才会做。”皇上背着手,说。
“你们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觉得一激灵,却听得内室帷帐里一阵合掌相击声,紧接着轻轻嗤笑“诸君可真是异想家,我这个疯癫之人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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