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最后一粒秋粮收获晒干,公社开始统一组织粮食入库工作。湾源村安排在十天后将应缴的公粮全部送到公社粮管所,按往年惯例排在大队第一。像夏季交公粮一样,运送秋季公粮入库是王队长一年之中第二个劳心费时的时间段。他必须保证生产队分摊的公粮能够及时运到,而且尽可能地多完成一些任务,那是大队对他年度考核的最主要的指标,特别是仇书记就是湾源村人,总是希望给其他村子做出榜样。
这天晚上,王队长来到仇书记家,喝着平时自己家里没有的细茶叶,欣赏地看着他家虽然同样式样的房子,但却是完全重新装修到位的房子,甚至铺了地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打算,觉得今天应该试探一下书记的想法。三十几岁的仇书记看上去精力充沛,脸上的笑很坚持,显得随和,但却透着一种威严,让王队长相信那就是自己所需要寻找的力量,尽管年龄要比他大十几岁。
“王队长,你可不能拖后退啊。”仇书记陪着他坐下,手里抱着忸怩的小女儿仇仪芬,“当然,我知道你是不会那样的。”
“那是。”他有些迟疑。
“还是那句老话,我是湾源村人,如果自己村里的事都搞不好,那,你让我怎么在全大队开展工作?所以,你一定要带头把这公粮的事做得又快又好。”
“那是。”
“就是嘛,我就知道王队长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今年的先进劳动者,我肯定要帮你评上的,你就放心吧。”
“谢谢你。”他犹豫着,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今年增加的幅度能不能小一点,比如说,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怎么可能!全大队的指标是百分之八,那都是百分之十基础上经过协商减下来的,不可能再减了。”
“可是,社员们也都有些想法的。”
“想法可以存在,但任务必要完成。这就叫民主和集中的关系。否则的话,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没有统一行动,那还不乱了套?国家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
“你这话是不假,但社员们也都有些担心,说,一直这么增加下去,村里人口又在增长,田地面积是不变的,每个人分到的粮食就会越来越少了。你知道,老百姓就关心自己碗里的那点东西。”
“我们是干部,应该有跟一般群众不一样的境界。你刚才说得很好,老百姓就知道自己碗里装了多少饭,这可以理解,可我们不能跟他们一样,否则的话,还国家要我们干什么?如果真有哪个社员做出头鸟的话,你天天跟他在一起,考虑情面问题,那你就告诉我,我去好好教育教育他。”
“不用麻烦你出面。”王队长笑笑,似乎怕他误解,“我会解决。”
“很好。那,他们都说什么?”
“当然,很多都是不应该讲的,但,有一些说法也多少有一点点小道理吧。他们把我们村与邻村比,说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按双季来计算交公粮,都按单季。”
“我们明明是双季啊!为什么要隐瞒?我们绝对不能对上级隐瞒事实真相的,更不用说这增加比例的是上级已经有很明确的指示,我们只有严格执行的权利。有一句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执行中去理解,在理解中去执行’。很多的国家大政方针,不是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能够理解的,更不用说每一个社员群众。我们能够做的就是要为国家分忧,为领导分忧,积极主动地去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我们如果回到刚才你所说的单季和双季这个具体问题,那是有历史根源的,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起来不那么容易。以前,刚解放的时候,我们这一片都是按传统单季征收公粮的,可是,后来人民政府统一组织了兴修水利的大工程,我们村是第一批受益的,得到统一调配劳动力的帮助,修建了葫芦塘,使村里不但增加了上百亩的良田,也让八成以上的稻田可以种两季。我们社员也是从中获得收益的,最起码,生产队的粮食总收成是增加了的。为这,我们村也是受到表扬的,我记得王队长你还得过奖呢!那时候站在公社表彰大会的主席台领奖上神气吧?”
“那全靠书记。”王队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回忆,露出灿烂的笑容。
“就是嘛,那是多开心的事情啊!”仇书记很满意他的反应,“至于邻村的事,其实,很简单,每个村子都有不同背景,就像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们现在是在说我们村的事,就不应该扯到邻村。我是说,当有社员这样说的时候,你就可以这么告诉他们,说,现在说你们的事,就是你们的事,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人身上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自然有上级部门会考虑。”
“有些人是很难说通的。”
“别怕他们,甚至都可以不理他们,好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他们知道。”仇书记有些神秘地说道,“这里当然也要有很多技巧,最简单的一条就是个个击破,防止那些人扎堆,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
“谢谢书记指导。”
“学着那样去做吧,如果真碰到几只出头鸟,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些人啊,也真是不知足。”仇书记很是有些感叹,“想当年,自然灾害期间,生产队百分之**十的粮食都上交了,日子艰苦,可不也都挺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在少交那么多公粮的情况下再加一点就有意见了呢!现在的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有流行语,说‘苦不苦,想起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起革命老前辈’,想想他们爬雪山,过草地,十个里面只剩下一个。你再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天堂。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那样高的觉悟和认识水平来理解我们的方针、政策和做法。不过,你不要太在意这些东西,说实在的,如果那样任务或者政策要让所有的人都同意,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那样的境界,能够站得高,看得远。所以啊,‘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句话我是坚定不移地相信的,否则的话,那还要领导干部做什么?领导干部才是真正的少数嘛。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不能混于一般群众,做事情要讲究原则问题、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坦率跟你说吧,不管是工作,还是个人前途,这些原则性的东西都是绝对不能马虎的,否则的话,是要栽跟头,栽大跟头的,有多少人在这上面吃亏啊。”
“我知道,所以才需要书记教训。”
“教训?多不好听啊!你还比我年龄大呢,不过,我还是想跟你分析分析形势,共同进步嘛。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担心得太多。我们坦白说吧,你现在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担心改朝换代?担心将来做不成队长?其实,患得患失是做不成大事的。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那样了,对你有什么损失?大不了回到平头百姓,你不还有你新盖的房子嘛,难道那些地主还能回来算变天账,把它拿走?那是电影里的故事,而且是革命时期的故事,现在根本是不可能的!其实,我们现在都已经想得太多了,完成那点公粮任务根本就不应该成为问题。你只要按要求做就行了,那些社员,你安排他们做,算他们工分,他们能反对?不可能!抢着做都还来不及呢,谁不想多挣几个工分!说到这里,我先给你通个信,县里已经做决定了,要在上游修建一座大型水库,最快也得三年,到时候每个生产队都要抽调社员去工地拉土,当然不能影响正常农田活,是集中在农闲时间动工。我倒不是担心没人去,而是都要抢着去,就看你怎么分派。”
“那个好办,要么抽签,要么轮流去。除此之外,都会有意见。”
“有意见也别怕。当然,最好是没意见。有很多时候是要敢于做点什么决定的,我就觉得你上次处理马暖山砍樟树的事情做得非常好!我曾经私下跟公社书记说过那事,也都赞同处理得好,不能助长封建残余思想。有些人脑子里还残留旧社会的思想,我们就必须压制住。他曾经找过我,说了一大堆解放前怎样怎样,我就告诉他一句话,他就没话了。我告诉他,现在是什么社会?历史上换了朝代,地主还是地主,可新社会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是要从里到外进行的革命,哪里还容得下那些封建残余思想!”
王队长明显来了兴趣:“我就觉得马家跟其他人不一样,很多事情不一样。像张家,死心塌地,根本不想解放前自己有多少多少土地,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高。而他马家,解放前根本就已经是穷光蛋一个,可却总想着过去如何如何。也亏他得便宜划了个贫农成份,不然的话,有的是苦头吃呢。不过,我还有一样没有搞清楚,他马家大儿子在外工作,吃的是国家供应,可家里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我一直有顾虑。”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只是跟你私下说说,留条后路也是应该的,谁知道将来呢!不过,你处理的那件事肯定是对的,因为你处理的是打击封建残余,马发名是国家干部,更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可能说什么的。而且,据我分析,马发名避都来不及,否则,哪有前途?”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放一百二十个心。”王队长一脸的释然,“你看,那些收缴来的木板该怎么处理?”
“那点小事,没人在意的,你想怎么处理都行,尽管去做吧!”
王队长觉得跟仇书记之间的差距还是非常大的,知道自己眼睛里只有湾源村这片空间,但,也明白对自己来说那已经足够了,所以,回家的路上他心情已经开朗,设想着,如果真的像仇书记所说的那样要组织很多社员去水库的话,家里就可以装修了。
回到家里,父亲问为什么很开心,王队长想把仇书记说过的话尽量复述,发现自己能够记住非常有限,但还是记得几句的,最关键的就是要尽一切努力去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不要去太注意流言蜚语。
“仇书记的话你是要听的。”老父亲对儿子能够经常去仇书记那里讨教是好事,但也觉得儿子胆子是小了点,“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撇开这个不说,那仇书记的做法你也是要多少学习一些的。说你胆子小,我也很同意,别的不说,就那回处理马暖山砍树的事,我就觉得你太软弱了。要干大事就必须有胆量,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王家历代受穷,没有机会,这下解放了,就应该好好干,跟仇书记学。我就觉得他是做大事情的料。当年搞大跃进的时候,他还是个大队会计,要搞什么铁的,没人敢动那些大树。”
“那是大炼钢铁。”
“对,反正是要砍很多的树。本来我们这片那些山上长了很多大树,很多树要几个人才能合围。解放前都属于像张礼忠和李世通那些地主家,别说是砍,就是弄点枯枝都是不让的,说什么已经成精了,不能碰。其实明摆着的就是舍不得砍,村里好多人也信了,都不敢动。结果呢,人家仇会计天不怕地不怕地,领头去砍了,不但受表扬,而且还升了官,做了大队书记。我在这里说一句话,将来他会越做越大。所以,你一定要听他的,不会有错,更何况他官比你大。而且也要学学他的为人处事的方法。”
王队长点头认可,心里想的还是如何把那些收缴的木板用来装修,盼望着仇书记所说的兴建水库一事是真的。
果然,几天后消息得到证实,而且具体人数都来了:湾源村要派三十五名壮劳力。王队长估计了一下,占到生产队里全劳力的一半。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社员们并不很踊跃,尽管王队长并不觉得难以凑齐人数。这天晚上他又来到仇书记家,希望听听他的意见,想个好办法。
“这些人啊,好像让他们当壮丁,去打仗一样。”仇书记有些不悦,“水库建设好了,得到收益的还不是每个人?将来秋天就不用着那水车去浇水,辛苦不说,累总是免不了的吧。真是一点远见也没有,到底还是农民啊,只看见自己的手心。”
“以我看有几个原因,一是,按往年算,虽然是到了农闲时节,生产队安排出工是少,可与去水库能够做到年底比起来也就少个十几天。很多人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真正能够多挣到的没几个工,还要一去两三个月。而且有些人根本就不愿意离开家那么远,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辛苦。”
“我们要让那些斤斤计较的人吃点苦头才行。”仇书记思考着。
“当然,我可以强制他们去。”
“现在还差多少人?”
“还差十几个。家庭困难的一听有机会多做十几个工,毫不犹豫就报名了,就像马暖山,第一个报名,而且听说要跟队派两个洗衣服的,把他女儿也报上了。说实在的,还就他女儿一个。不过,他家不稀奇,当年最难放的‘内弯’也是他家领走的。”王队长露出些许嘲笑的神情。
“我们先别管他们都出自什么理由报了名,但至少是积极响应了,这很好,特别是在我们需要那种精神的时候。”仇书记很严肃的说道,“我们要鼓励这些人。”
“那是,否则,我们一点威信都没了,以后谁还会听话。”王队长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仇书记,你有什么设想?”
“湾源村有这种情况,我相信其他村子同样会有,甚至于其他公社也有,所以,你要先走一步,取得一些经验,到时候就可以拿到全大队,全公社,甚至全县去推广了。这种贡献肯定受到表扬的。”
“我能想到的就是强制派工。”
“那应该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仇书记摆摆手,“我看这样,你先把已经报名的那些人记下了,明天再动员一下,后天你就宣布,上水库的一律一工算两工。”
“那样的话,肯定抢着去。”
“我们绝对不能走漏消息,就是要试试有多少人会听我们的,相信,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后不怕没人不听话。记住了,那些已经报名的人一定是要优先照顾的,我刚才说过了,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动机,那个不重要。而且,明年,后年,这些人还是优先。我们就是要看那些人后悔,以后再也不那么斤斤计较!”仇书记对这样的意外感到很生气,越来越激动了,但最后恢复了平静,“还有一样,以前没有定的,现在也说定了,就是水库工地供应米饭,不用自己带米去。说实在的,这也是今年多征收公粮的部分原因。想想,都吃上国家供应了,多好啊!还有一样就是要找个识字的人去,那么大的工地,没有文化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个好办,已经报名的人中就有马富民。”王队长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打消自己也要去水库的念头,计算着那些人跟自己六百个标准工是不是差不多,但怎么也搞不清楚,只是觉得今后三年的分红水平要下降不少:“以前双抢季节一工是算三工的,一个全劳力出满勤的话,全年下来,除去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派工外,能有个四千工分,四百个标准工,前几年每工分红五毛上下。今年要把那三十几个人在水库工地两个月算双份的话,等于要多加人分红,肯定是要降低的,具体多少我就算不出来了。”
“你别算那么多了,对分红的影响有限。这次是按三分之一派的工,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不算女工也就差百分之五,算进女工那块的话还要小。”
“人多了怎么还少?”王队长转不过仇书记那个弯,迷惑不解。
“这个你以后让生产队李会计给你解释吧。”仇书记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笑,“你作为队长,到时候也要去水库上看看的,可不能只在家里待着享福噢。”
王队长很满意,脸上显露无遗。
第二天还是没有人来报名,王队长拼命控制自己,好几次都差点将加倍算工分的计划透露给亲戚朋友,但想到那也许就是仇书记对自己的考验,这才最终没有透露。而第三天收工时当他宣布去水库工地实行加倍计算工分和免费提供除菜外的三餐,全村立刻就炸开了锅,晚上王队长家更是挤满了人,争着要报名抢那剩下的十几个名额,好几次差点把桌子挤翻,有些人还受了轻伤,场面一度几乎失控。最后,他宣布所有愿意参加的人进行抽签,看谁运气好,紧张气氛才有所缓解。就这样,剩下的所有全劳力全部参加了抽签,抽中的便像拣到巨款一样兴奋不已。而争夺唯一剩下的洗衣工名额更是激烈,李会计都不知道要做多少个阄,因为时不时地冒出要报名的人,最后只能简单地按每户人家一阄的方案才算了结,此时已经是半夜了。不过,到最后,有些没抽到签的人不肯离开,吵着要把之前报名的二十个名额也拿出来抽签才能算合理,情绪越来越激动。王队长一时无法说服他们,反倒几乎被他们说服。这时,仇书记似乎预感到要出事,来到现场,劈头盖脸地把喉咙最高的那些人大骂了一顿,这才收场。
人们渐次散去,王队长家显得有些凌乱,地上是些丢弃的小纸片。
王队长很感激仇书记的及时救场,尽管对马暖山一家占着两个名额还是感到有些不舒服,总觉得马家似乎一直有种神助,化解困局,就像白拣的贫农成份。
“他们这些人啊,真是无药可救了。”仇书记很是感慨,混乱的场面也确实让他印像深刻,推广到其他地方时必须事先筹划才能平稳大局,“他们从来不去做什么设想,搞什么规划,只能看见眼前的而且是显露出来的利益,一定要一争到底。”
“也难怪啊,这么诱人的条件。”
“当然是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雷锋,白干活不要钱?中国能出一个就已经不错了,让大家学习学习。”
“说的也是,不过,你要来得不及时的话,我真差点同意他们,把所有的名额全部拿出来抽了。当时那些人气势汹汹,全是些兄弟多的,想要吃人一样。”
“再蛮的牛也是控制在小小的放牛娃手里,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要找到控制点,就是那个鼻栓,有了那个点,什么事情就简单了。他们凶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牵住他们的缰绳,就根本用不着害怕。”
王队长点点头,发现每次跟仇书记交流的时候都能够有所收获,这时看见一旁没有言语的父亲鼓励似的也在冲自己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湾源村一改往常秋收后的清闲,变得异常热闹起来,人们都在议论离湾源村四十里外的大山边缘组织修建一个跨县界的大型水库,**水库。马家意外地成了村里小小的热点,很多人羡慕一家有两个名额。而那些抽到名额的开始为几天后出发做准备:衣服、被子和干菜。
对于这些天变得热闹起来的村子,盛枝琴想起很多年前持续一年多的公共食堂,那时候人们每天像走亲戚吃喜酒那样集聚在一起,尽管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差。让她稍微感到安慰的是这回的热闹并不像以前那样要把家里所有粮食都拿出来,相反,能够计划着如何省下所分到的口粮。从盖新房子开始到现在,不识字的她满脑子都是所欠各类工匠的近三百块工钱和欠下所借村里十几家的数量多少不一的近千斤大米,还有问亲戚借来买材料的一百多块钱的钱款,更要计划着如何逐步还清。她已经没有指望从每年生产队分红,估计还得贴补口粮款。她因为是缠脚,无法下田干活,只能在双抢的半个多月里打理晒场,挣个一百个工分;今年女儿已经没牛可放了,和所有其他女人一样只好季节性地在春耕和双抢一类的农忙时节和其他应景的机会参加出工,因为只有十四岁,还不能算全女工,算下来也就四百多个工分;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全劳力,平常一年满打满算能够有个三千六百多个工分,而今年因为盖房子已经损失一个月。这样一来,今年算到年底全家也就只有三千八百工分,折三百八十个标准工,按照这几年来每工五毛左右的分红水准,还不能抵消全家折算三个成人的一千两百斤口粮款二百多块钱。她算计着这些粮食能够碾出约八百斤大米,设想着要将其中的近一半用于归还才能完成三年还清大米的计划。她不知道何时能够还清那些欠款,觉得家里就像用千沧百孔的布袋去盛水,流出去的总是比能够留住的要少。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头喂养一年的猪,可“家穷猪都瘦”,毛重也就百来斤,而日常鸡蛋换成的一些零钱早已经贴补家用,如沙漠里的几滴水早就不见了踪迹,连记忆里都没有痕迹。人情往来的负担使她恨不得将自家的大门关起来。
不过,她还是对家里能幸运地有两个能上工地感到高兴,意味着离清偿债务的日子比原先预计的要缩短些了,而且省下两个人两个月的粮食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家里每人每天的粮食开支只有一两多,但相信他们到了水库工地后是能够吃饱米饭,那已经足够让人欣慰不已了,这可是她能够预测家里需要至少十年以后才有的生活。她想,也许真的就是这新房子所在的位置风水好,才住不到一年就这样的好事。只不过,让她发愁的是如何准备两个人的出行,家里唯一能腾出的就是那床破旧的垫被,最后她只能去跟另外也去工地姑娘商量着让女儿跟她一起睡,好在并没有费多少口舌。有了去年为丈夫去砍树的经验,为父女俩准备干菜到简单了:一样的辣椒干、豆豉和几小块熏鱼干,炒在一起,咸咸的,装了两只大竹筒。
几天后的一早,湾源村出现少有大热闹场面,似乎这么多天来每个角落里的议论都是为了这一天大出行,甚至比送人去当兵的场面还要隆重。只见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到了中心广场,三十几个装束各异的人零乱地摆开,被家人和熟悉的人围着,但人手一辆独轮车和竹筒菜却很是一致。年轻人的草帽都相似地故意偏向一侧,与人嬉闹,年长些的无所事事地等待出发。队伍中两个女性,马桃春和另外一个新媳妇渐渐成了人们关注点,和要好的玩伴有说有笑。热闹的人群中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坚持不下来,等着填补的。
盛枝琴觉得这种场面很熟悉,跟当场安排去林场拉木料很是相近,只是,这一回她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一种局外人的轻松自如,有的只是享受那份热闹。当初报名时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让女儿去,可当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流露羡慕的神色,满心留下的只有喜悦。家里只剩下她和小儿子两个人了,这种情景又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和大儿子生活在娘家的时光,恍然间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从前,只不过父母亲不在身边。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对父母亲的感觉竟然已经远离,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尽管一年前父母亲还来为新房子贺过梁。
队伍在队长的带领下出发了,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向村东进发。中午借了路过的一个村子搭了伙做午饭吃。马暖山想起当初运木材的类似经历,觉得现在无忧无虑的过程简直就是在旅行,愉快地尽情开怀痛快享受香喷喷的米饭,觉得那些带的菜都是多余的。马桃春也有和父亲类似的感觉,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可以敞开肚子吃米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父女俩几乎没有动竹筒里的菜,只沾了点咸味就已经很心满意足。
下午,湾源村一行人在路上还碰见过其他几只不认识但目标相同的队伍,渐渐混在一起。天将黑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水库兴建现场,视线模糊,只能看见近处的东西,处在半山腰的临时工棚区:一排排长长的用粗糙整根圆木做墙、丈余高的木框架支撑着黑色的油布为顶的房子,每五丈隔成一间,每间里面四排双层单人床,可住四十人。吃过晚饭,在指定棚位安顿下来,角落处有一堆稻草,他们一一将其铺上床上当垫衬。天色已经黑尽,他们中有很多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山和高大丛林,但还未来得及欣赏又被另一种新鲜事物吸引了,那就是电灯。湾源村生产队独立使用一间,大门处空出的位置正好放置一些杂物,一盏四十炽光的灯泡吊在那个空地之上的屋顶,发出永远没有烟雾不会被风吹灭的光芒。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人们显得异常兴奋,特别对住上层的床位感到新奇,有的还因为激动过度和不够熟练而掉落下来。不久,他们自然分成了几组:有的在闲聊,有的在整理自己的东西,有的则早早地躺下,享受那份闲适,还有四个年轻人还在灯光下打起扑克,第一次觉得晚上打牌其实也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他们又热烈地议论着还可能看电影的事,满目期待。
马暖山因为不放心年龄还很小的女儿,可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是在相隔不远处女人生活区远远地看了会儿,终于说服自己她是安全的,因为不但那里只有女儿,而且也有同村的另一位年龄稍大的新媳妇。山里冬天夜里很冷,他只得回到工棚,一天行走的劳累让他的腰部旧伤隐约有些疼痛。大半年的时间他尽量避免剧烈的用力,夏季双抢的时候甚至用上了独轮车来完成每人将一担湿漉漉稻谷挑回晒谷场的任务,多日没有发作竟然都忘了那腰伤。他心生一丝不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但相信,只要自己处处小心就能熬过去,绝对不能放弃这得来不易的多挣些工分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大山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使一切看上去都湿漉漉的,特别是临时工棚的檐上都凝结成水滴,雨似的掉落在地上。远远看过去是连绵起伏的大大小小的群山,形成一个狭长形走廊的低矮山地和小山,在近处所有从大小山中流淌而出的山涧都汇集收拢,组成一道隘口,南北走向,三十度偏西,一条超过百米宽的河床但流水窄小的河流,间或地溅起白色的水花,隘口内外地势平缓,散落地有些农舍,一些正在外迁的村落。隘口外一小段余脉后迅速开阔起来,是一片丘陵地带,村落分布渐渐密致。几十个工棚就分布在隘口两侧的半山腰之上,下方不远处就是取土挖石区域,新开的红色土壤在满视野的翠绿中显得有些突兀。同样醒目的是已经开始的工地,一条隘口处修建临时围堰,一条是隘口外侧顺山垇开挖泄水渠,间或地插着喜庆的在空中飘摆的红色小旗帜。隘口左岸工棚中心是食堂,广场上竖着一块巨大的圆木拼成的板,水库施工牌,上面是彩色绘制的水库蓝图:隘口是一气势辉宏的大坝,坝内蓝色的水面上点缀着几座小岛,水面一直延伸到群山深处;隘口外较高处是大型灌溉水渠,河床处则是水利发电时泻下的水流所激起的水花;坝上是水力发电厂房,高空架设的输电线缆。画面上方是小方红旗衬托下的十几个红色大字“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抓革命促生产”,右上角是飘着红丝带的“**语录”,左下方是机械挖土、炸药开山、人工运石、堆填高坝、引水灌溉、蓄水发电、水中养殖和农田丰收的一派热闹富足的场面,正下方是“**水库筹建委员会”,左面中部是水库的一些基本参数:水电装机一千五百千瓦,库内水面一万亩,集水面积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库容一亿三千万立方米,结构为混凝土面板堆石坝。右面绘制一张测绘图,形似一条横卧的张开嘴巴的巨龙,夸张地伸展它那蜿蜒的身体和爪子,一身威风,只是鼻子被坝体砍去,显得有些异常,气势大减,也很不协调。
湾源村生产队的人都已经起床,集体来到食堂,一路上都让眼前的宏大气势和场景给镇住了,那绵延的群山,那密集的工棚,都觉得很奇怪,昨天没能注意到。最后,他们停在巨大的施工牌前,马富民尽管认识那些字,念给大家听,却无法想像那些数据的真正含义,而围着一圈的同村人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所代表的意义,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大,难以理解的大。他们以前也参加过家乡的那些成规模的水利建设,有开挖全公社组织的跨好几个大队的灌溉系统,也有在山洼口修建几亩十几亩直至几十亩的小水塘,都只是些土坝泥堤,一眼就可看个通透。眼下,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怎么做。好在他们有两件事是清楚的,不管做什么都算出工,而且算双工;食堂供应足够的免费米饭和粥。王队长改变了初衷,决定最起码也要待上半个月。不过,当有人说那测绘图显示的是一条龙时,很多人都相信了,认定这里肯定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更有人担心动了龙脉,会不会招致什么意外,特别注意到那是只没有头的龙。只是,这种担心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视线一旦挪开便什么都不觉得了,立刻轻松起来。
马暖山特别满意这种几乎无忧无虑的生活,吃早饭时着急地找到女儿,确认一切正常,还特别问了她是不是也有同感,得到了相当肯定的回答。一直心存芥蒂的马富民还特地过来跟他打招呼,兴高采烈地说,要不是因为想到要弥补因给马水龙看病所造成损失,他根本不会报名,这么好的差事就给白白溜走了,而对抽签根本没有把握。
一会儿,工地负责人在公社派驻干部的带领下来到湾源村生产队的工棚,把他们编成围堰十五组,整个冬季的任务就是和其他许多围堰组一样从隘口两侧山上用独轮车和平板车运送泥土,修建围堰,为完成截流任务做准备:在隘口坝址上下游两段将河水拦住。操普通话的工程技术人员有一样让他们无法想像和理解的要求就是必须将泥土过粗筛,不能混有大小超过一寸的石头。几乎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普通话的他们都以为自己理解错了,而对围堰所起作用的理解也令人颇费心智,最后似乎搞懂要求的马富民用家乡话给他们解释过筛的目的是为了控制渗水,避免围堰溃堤。
来到近处,才发现隘口由好几个小口组成,水流很急:上游一段裸露大小鹅卵石的河床将河水分割成弯曲的水流,最后收成几股,在隘口处拢紧力量,形成合力,冲刷着坚硬的山壁,“哗哗”地溅出浪花。隘口两岸几丈高的位置才有些杂草和低矮的树木,想见着雨季时水位暴涨的情形。河水出了隘口又突然释放,变得轻缓。
围堰已经有些基础,中间是来回穿梭运土的人,或一人一辆拉土石的独轮车,或两人一辆拉大石块的平板车,压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一旁,人们喊着哨子,在用粗圆木夯土。围堰一点点向前延伸,又被河水卷走土石慢慢侵蚀。工程技术人员站在最前端,观察水势,指挥如何倾倒那些大型石块,跟进小碎土石。
山腰上是几台稀有机械,推土机,冒着黑烟吼叫着一层层松开炸开后的土石。
湾源村的人们渐渐拉开距离,融入整个施工队伍之中。马暖山脚蹬草鞋,那还是去年进山砍树时多编的特别加了碎布条作为加强筋的草鞋。几个来回下来,他渐渐感到有些热,便脱下满是补丁的袜子,又将棉袄搭在独轮车前架上。尽管满载时是从山腰处往下走,但狭窄的轮子常常陷入泥土之中,推起来很是吃力,不过,比起去年在山中伐木独自一人和食物有限的情况,他还是很能融入这热闹的场景,心情和行动都很放松,告诫自己千万别因腰伤复发而退出。
川流不息的人流一点点地将推土机松开的土石向移动围堰移动,炸开的地块慢慢又露出了新一层坚硬的山体。中午时分,工程总指挥安排在吃饭间隙实施新的爆破作业,“轰隆隆”的连续爆炸声传便山野,远近又传了高低不一的回音,山腰间顿时升腾起土石浪柱,坠落后随后化成飞扬的尘土,慢慢向南飘去,消失在翠绿的视野中。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湾源村人纷纷端着饭碗跑过去观看,被人拦在警戒线内。
爆破作业组认真地核对爆炸次数与埋设的弹药数,结果发现南岸还有一处炸药没有爆炸,现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指挥部组织人员一边用高音喇叭通告无关人员不得进入爆破作业现场,设立更完整的警戒线,一边安排专业人员进行排爆。
水库施工现场都停下了,就连没有影响的北岸施工也停了下来,稍远处的人们缓慢向前挪动,而近处的则纷纷驻足观看,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场面几乎失控。指挥部一时也没了主意,原本想让各队负责人管理好自己的队伍,但此时已经没有办法组织起来,就连找齐他们都很困难。指挥部只好安排人员将混乱的人群横向分隔成几条,这样才使游动的人流渐渐稳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那位只戴藤蔓编制的安全帽的排爆员终于确定没有爆炸的炮眼,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双手,扒开堆积的土石,终于看见连接电雷管的红色导线,在阳光下很是醒目。正当他用颤抖的手试探着将其与另一根长长的导线系在一起,准备远距离拉出来的时候,突然“轰——”的一声,炮眼爆炸了,黑压压的人群全都吓得动作一致地趴在地上,底下头,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抬头朝前观看,偌大的现场静悄悄的。
指挥部确认出了大事无疑,排爆员过了很久依然没有动静。有人摸索着过去,扒开他身上的土石,只见他的头给炸得血肉模糊,安全帽已经变成碎片,人早就没了生命迹像。指挥部赶紧组织人员把他的尸体用黑色油毡布包着,转移到一间小房子内,准备通知家属,进行善后处理。
尽管施工很快恢复,人们则开始议论纷纷,都极力避开排爆员出事的地方,但是,推土机来回几次后就再也分不清原来的位置了,一切似乎很快就恢复正常。
晚上,湾源村的人们像工地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吃完晚饭后马上回到工棚,换下沾满泥土的衣服,早早地上了床,就连原本兴致勃勃要打牌的那几个年轻人也没了心情,大家甚至连出去在工棚一角小便也至少要约上一个同伴,惟恐被新鬼缠身。
排爆员意外身亡的事故对工地上的人的影响很快消失,指挥部接连组织放映了三场露天电影,有《地道战》、《南征北战》和《铁道游击队》。几十个工棚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银幕显得非常小,被挤在外围观看的人们只能看见微小的画面,根本听不清说什么。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并没有影响看电影的兴趣,特别是对那些原本就听不懂普通话的人更是如此,能够享受这份热闹的气氛就是最大的满足。也许是电影里有太多的死人镜头,似乎让观看的人们渐渐觉得排爆员的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是电影里的一部分,离自己很遥远。
在湾源村生产队加入工地之后的不到一个月,施工现场又出了件让大家毛骨悚然的事情。原来,一支队伍开挖为截流而设的泄洪闸口,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挖到一座大型坟墓。起先,人们习以为常,因为自从水库工程开工,已经碰到过不计其数的或新或旧的坟墓,都是些简陋的型制:比人形稍大的棺材,放进三尺许的土坑内,再沿棺材外延用槽砖砌成拱形。随着时间的推移,坟墓会慢慢下沉,拱顶坍塌,地面上不再有痕迹,挖开时只有零散的砖块,残存的遗骨和垫棺材底的石灰,而那些早期的坟墓往往连砖头都不见了,只剩下分不清何物的痕迹。推土机“隆隆”开过,土石翻滚,坟墓的一切早就没了影子,让那些怕鬼的农民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运的土是否吉利。
这是一座明显经过精心策划伪装过的坟墓。墓的上方是两座是真又假的残留痕迹的小型普通坟墓,如果有人盗墓,最多也就挖到这两座墓为止,不可能继续往下挖,要不是这次兴修水库,根本没有会有人去碰到下面的真坟墓。当推土机刮去浅层土石后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座有房子那样尺寸的大型砖砌坟墓,砌缝依旧整齐,型制完整无损,甚至连沉降都没有发生。可以想见当初坟墓挖得极深,几乎触及到坚实的岩层。推土机手不敢继续推刮,而爆破员因为上次的意外事故也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刨人祖坟的恶名似乎演绎成了现实的报应,不敢在周围打炮眼。工程总指挥不愿意被这小插曲拖延工期,特别组织有关人员批评教育,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去相信迷信?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动手,最后指挥部的几个核心干部相互壮着胆,试着在砖砌墙体上打出炮眼。不过,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一缺口的瞬间,一股隐隐约约的白烟悄然升腾,夹带着些许刺激的气味,很快消失在空气之中,甚至没有引起注意。坟墓露出漆黑的孔洞,他们用铁钎探了探,发现里面是空的,根本无法放置炸药。
束手无策的指挥部最终决定先将周围的土石炸开,期望坟墓到时候能够顺势坍塌,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不过,心怀敬畏的爆破作业员并没有将炮眼离得很近,结果几轮下来,坟墓周围慢慢变成一座孤岛,横在泄洪沟渠之内,青色的砖与红黄色的土石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很是突兀。更让指挥部感到棘手的是几天后当初参与打开坟墓的几个人中有一位突然卧床不起,大家回忆起他当时离坟墓开口最近,后来又有人回忆起似乎看见过那股青烟,怀疑是不是中毒了。指挥部一时有些慌乱,不过,总指挥部很明确地命令所有知情人员必须保守机密,以避免造成混乱,否则以党性原则论处,耐心细致地告诉所有指挥部干部说,我们都是**人,怎么可以相信迷信,更为重要的是那些原本就已经动摇的农民一旦获悉这样的消息肯定跑得一个不剩。第二天,水库工地调用唯一一辆吉普车把病人悄悄运出,总指挥在人的疑惑中也跟车走了。几天后,人们才知道总指挥是去县里向领导汇报情况,最后决定请省有关部门协助化解危机。虽然领导们并不相信迷信,但还是很自然地想到考古部门,只是考古队早已经撤并,只能临时把那些分散在各个部门的跟坟墓打交道的人逐个召集起来,形成临时五个人的考古队,开进库区。与现场所有的人难以掩饰的紧张心情不同,考古队员个个面不改色,轻轻松松开始清理坟墓的工作。
第二天,当考古队将拱顶上的砖头一块块取下,最终全部清除后,可以看见厚实的砖砌墙壁围成长两丈宽一丈的巨大空间,但整个墓室已经被水浸泡大半,不过,原本浓烈的刺激气味已经散尽。他们调来水泵,乌黑混浊的水全部抽走,露出了整个墓室,只见底部也都铺设了整齐的砖块,散落在底部的是一些残存的木片、陶器和严重锈蚀的农具残片。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大型棺材放置中心位置,通体暗红色的油漆仍然依稀可辩。根据那些东西的腐朽情况,考古队初步判断这是一座明末清初时期的墓葬,保存完整,没有被盗的迹像,从规模上看,墓主应该颇为富有。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没有墓碑一类的文字,不过,考古对只是习惯性地自问这些问题,明白这次的主要任务并不是考古,而是为水库建设开路,所以,连最基本的现场记录都没有做,茫然间觉得自己像群盗墓贼,心情略有尴尬,好在四周集聚的人们冲淡了这种不快之感。
原本最重要的开棺过程也被简化了,考古队请指挥部调来十几个熟悉土法吊装的人,在现场架起了一根大的圆木,用作起吊棺材盖板的支点。可是,光滑的盖板无法系上绳子,而坚实材质又让考古队费了好大的劲才打上几枚钉子。盖板终于给徐徐吊起,在开启的瞬间,一股青烟升腾而起,即使在白灿灿的阳光下依旧很明显。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就连考古队人员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来没有见过的状况。盖板继续上升,心神一直不安的起吊工发现它竟然有些摇摆,可觉得自己没有晃动,这样一来心里更加恐惧了。正这时候,一名考古队员探身观看突然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跌进坟墓底部。正当现场的人都看见那人没事地在坟墓地步站起身而放下心时,有人惊恐地发现吊索上盖板一点点失去平衡,最后滑落而下,“砰——”地一声砸在棺材一侧,接着棺材整个地开裂,向四个方向倒下,里面略带黄色的黑水“哗——”地泄满了坟墓底部,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具人形沉在水里。人们立刻摈住呼吸,以为那就是刚才掉下去的考古队员,睁大眼睛试图看个清楚却又胆怯地挪开目光。其他的考古队员经过短暂的冲击后神情恢复正常,赶紧继续用泵将黑水抽走,渐渐地看清那是墓主人,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尽管有水的冲击,可他还是躺在棺材的中心位置,而原来散落四处的棺材外的那些东西被水冲到了墓壁处。他们四处张望,终于确认同事是被盖板压住了。
考古队毫不迟疑地全都下去,鼻息间的刺激气味慢慢变重。他们吃力而快速地搬开盖板,发现他已经死了,满脸血肉模糊。现场的气氛像死水一般凝重,岸上岸下没有任何人出声。他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同事的遗体,用吊杆将其拉回地面。
指挥部也没这种意外吓住了,虽然有死人的心理准备,而且前几天刚死了个爆破作工,但这种方式死人还是出乎意料。不过,指挥部很清楚工程进度已经落后了,立刻恢复平静,一边安慰考古队,一边试探着说希望他们能够早点把古墓清理。
考古队安顿好同事的遗体,整理各自的情绪,再次下到坟墓底部,很惊奇地看见裹尸布轮廓很清晰,形状也很饱满,分明又像下葬不久似的。墓主躺在厚厚的樟木底板上,枕着一只浅青色的瓷枕,胸口上有一面扣着的铜镜,浮雕的装饰很精致,身体两侧放了些大小不一的银锭。他们整理了那些随葬物品,最后缓缓打开裹尸布,惊奇地发现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连最容易腐烂的鼻子也依旧保持原有形状,只是略显黑色。他们断定这是一具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那持续不断的气味也佐证了这点,但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却不得而知。不过,他们还是很失望,因为没有任何文字记录来说明墓主人的身份等一些重要的信息。正当他们冥思苦想的时候,岸上的指挥部人员喊着什么,把他们拉回现实中来:今天不是来考古的。
指挥部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处理坟墓的后事上,让考古队尽快帮忙把尸体处理掉。考古队建议指挥部无论如何也要重新给墓主人打口新棺材,再予安葬。
下午,墓主人第二次安葬在离库区不远的深山里,享受的是临时用圆木打成的白皮棺材,请的是山下不明真相的附近农民。被掏空后的墓葬依旧被青砖的颜色笼罩着,散发阴森的气氛。指挥部打算烧毁那副棺材,但试了几次都只能是将引火的木头烧掉,而浸透水的棺材却纹丝不动,最后只得让爆破人员用超出常规剂量五倍的炸药,在考古队的帮助下埋在墓室两侧,随着两声巨响,整个墓葬化成一片土石,整个棺材也给炸成小块,大部分青砖也都成了碎片。推土机“轰轰隆隆”来回刮过,把它与其他新土混在一起,渐渐地,一切消失了。
第二天,指挥部用那辆吉普车把考古队和死去的队员一同送往县城,他们不希望死人的阴影在工地停留太长时间。
工地看上去又恢复了正常,穿梭忙碌的人们汇成几条人流,将山腰间的土石一点点地变成隘口处的围堰,慢慢向前延伸。只是,无论如何做工作,没有人再愿意按照原来的时间表收工,整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为的是避免吃晚饭时天黑回工棚。晚上,工棚区一片宁静,几乎没有人说话,人们早早地上床睡觉,连小便都站在门口,渐渐地有了浓烈的不愿散去的尿味。
指挥部安排过一场电影,希望缓解一下气氛,但,晚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而且只看了一会儿就回了工棚。这种僵持的局面让指挥部成员自己也慢慢受到影响,尽量避免晚上外出。总指挥谋划着召集各路负责干部讨论更换全部的施工人员。
这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夹杂着一些冰雹,打在工棚上发出击鼓般此起彼伏的声响,原本寒冷的山区天气更是显得凄冷无比。连绵的群山笼罩在雨幕之中,整个施工现场一片泥泞,人们连徒手行走都很困难,根本无法施工,而让指挥部担心的是那些围堰会被越来越大的河水冲掉。所有的人都蜷缩在工棚里,大多数人因为没有备上雨具,吃饭的时候只能找些任何可用的东西避雨,有木板、树枝、袋子。但还是或多或少地淋着阴冷的雨,很快,陆续有人生病,一时间流言四起,说是因为惊动了墓主人,重新安葬的时候什么仪式都没举行,实施报复才会在这冬天下起如此大的雨来。更有想像力丰富的人说,那雨是代表安葬时应该有的哭声,冰雹敲打工棚是鼓声,而雨水就是为了把那些痕迹冲刷干净,因为墓主人对自己的坟墓做了那么高超的伪装本来就是为防止自己给暴露阳光之下,而那些生病的人也许就是幕主人报复,要拉几个垫背的。
指挥部并不把这些流言放在眼里,反倒觉得这是集中精力考虑更换人马的机会,召集了各大队负责人,布置了任务。
王队长从大队负责人那里开完会,回到湾源村工棚,表情严肃地说道:“上级领导给了两条路走,一条是继续在这里干活,但必须按照以前的作息时间,不得提前收工;另一条路就是允许大家回家,各生产队重新组织人员来工地。本来只有第二条路的,通过通融,还是给大家争取了机会。”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原本觉得传播那些传言跟自己毫无关系,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明确的回应,感到很是意外。
王队长见没人吱声,故意咳嗽了两下,语气很平缓:“反正,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决定,留,还是不留,不会强求大家。这是领导说的,我想也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如果大家都有抵触情绪的话,很难把这么大的事给做好。我看就这样吧,愿意留下的说话,没有表态的就代表不愿意留。”
以王队长自己的经验,村民们更愿意以沉默不语代表同意,这次指挥部还特别强调了一定要愿意留下的人自己开口。
“大家都不愿意留吗?”王队长等了一会儿,观察近前那些人的表情,有的在笑,有的在沉思,但眼神一律都很活络。
马暖山尽管心里很害怕,担心那些留言会不会是真的,但设想着,至少自己是要留的,女儿就让她早些回家,于是鼓足勇气,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愿意留下。”
马桃春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出他是想让自己早点回家,于是,没等父亲说出口就抢先说道:“我也愿意留下。”
不出几分钟,所有的人都说愿意留下,就连患感冒的马富民也要求留下。
在社员们或迟疑不决或坚决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意向时,王队长决定自己带队过两天就告一段落,最后说道:“我确认一下,我们队没有人肯离开,对吧?那就是说,也都答应按以前的时间表作息。”
指挥部很快就得到反馈,只有百分之五的人选择离开,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剩下的就集中解决两件事:盼望大雨早点结束、控制感冒扩散。总指挥制订了临时工作方案,一面去县里组织药品,一面强调隔离措施:凡是患感冒的一律集中住宿和吃饭,凡是吃药后三天不好的一律劝退回家。
次日,雨果然停了,山中的空气更加清新,工地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非常干净,杂物和异味全部消失了。隘口处的河水水位涨了一丈多,但围堰除了因雨水而矮了些外纹丝未动,新开通的泄洪渠发挥了作用:只见滔滔的洪水挤过闸口奔腾而下,一路卷起大小旋涡,汇集到下游的原有河道。
尽管吃了几天的药,马富民的感冒还是不见好转,特别央求王队长给上级说说情,但最终还是不得不遗憾地离开。他非常留恋工地上那免费的米饭和药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国家干部那样享受从来没有奢望过的待遇,期望回家后感冒能够自行痊愈。他很是郁郁寡欢,尽管离开的人有十几个,但都是些不认识的,感觉上就是独自一人离开工地,而原本打算跟他一起回家的王队长也改变的主意,继续待在工地。
水库工地总共减少了百分之十的人员,指挥部最终决定暂时不再补充,让一些人心生遗憾。经过一些周折后,工地没有再出过什么波折,一派热火朝天的紧张施工景象,工程进度不但追回了此前所耽误的工期,而且还慢慢超前了,原本计划春节后的截流提前到了春节前进行,这样一来春节后就可集中精力开始清理大坝基础了。
自从马富民因病提前回家,工地上的那些湾源村人似乎把他给忘了,等这天傍晚看见他出现在工棚时都睁大眼睛,几乎不认识似的。情绪有些激动的马富民顾不得歇息,首先找到队长。王队长很是迟疑的,明显不喜欢被动接受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马富民竭尽全力表明非常想回到工地,近乎哀求般述说自己终于在焦急的煎熬之中身体恢复正常,一心想着归队。王队长沉默良久,终于默许了他未经事先申请就擅自行动,告诉说食堂还没关,先去吃饱饭。马富民有种大赦般超度的感觉,几乎要跪地才能表达自己感激之情,乐颠颠地去了食堂,归队时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
这样一来,对于湾源村人来说,一切恢复正常,忙碌的日子一天天流逝,围堰也一点点加高加长,越来越醒目了,心中便有自豪感。临近春节,这天上午,工地上满目霜冻,工棚檐上不规则地长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冰凌子,在早晨的阳光下发出隐隐约约的彩色光线。隘口上方的南北两截围堰离汇合还有两丈多的缺口,湍急的河水安静而孕育力量。围堰上一长溜地摆开了许多用木头和铁丝捆绑三角底锥形框架,里面紧紧地填满大石块,预制好的截流用材料。好几根超长的粗麻绳分别系在锥形框上,另一头跨过缺口,每根由十几个人拔河般拉着。随着指挥员手中的小红旗的挥舞,一只只锥形框滚进缺口,激起水柱和水花,便有人赶紧割断绳子,继续系上新的锥形框。进入缺口的锥形框有的被水冲走,但多数都留住了,渐渐地,缺口越来越小,中午时分终于成功截流,只剩几处涓涓细流,河水全部绕行泄洪渠。早已等候的长长的独轮车队快速地把一车车土石填入缝隙,最终完成截流任务。
指挥部决定下午放假,并通知说晚饭早开,而且还有特别的加餐。
晚饭在人们的期待中早早地开始,马暖山带着女儿,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就闻到了肉香,口水流满口腔,但还是不断地涌出。从来只供应米饭的食堂,这次每人两块约一两重的夹芯块肉和一份青菜。马桃春开心得像个几岁的孩子,告诉父亲说,有种提前过年的感觉,饭也多吃了半碗,原本干燥皴裂的嘴唇一下子光亮起来,尽管此前因很久没有吃到蔬菜而长出几茬的水泡依然让她难以全部张开,有种扯着的疼痛感。
晚饭后的露天电影让工地成了空城,没有人留在工棚里。电影开始前总指挥通过电影声道发表谈话,正式宣布截流成功,不知鼓掌为何物的农民们在引导下迟疑地拍着。总指挥在长篇演说之后给了大家一颗定心丸:保证春节前三天大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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