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半年那次大洪水的经历,经过王队长的提议,其他队干部也没有反对,决定打眼水井,不再理会湾源村多年前留下的古老规矩:认为村子座落在龙脉之处,绝对不可以挖井。那次的大洪水虽然没有让村里人遭受太大损失,但后来一个多月里陆陆续续有人生病确实让人不得不怀疑到水,特别是有人还因此得了痢疾。大家等了一个多月才看到小河里的水变清,家家户户不得不用水缸来沉淀浑水。事情前前后后闹腾了好几个月直到天热时分才慢慢趋于平静。
获悉队里真的要动土打井,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想利用记工分的机会试图劝说队长和队干部们放弃。尽管有了张族长几年前由于组织与周家村械斗的事而遭枪毙,其他几个族长也吃了官司,至今还在服刑,很多人就此不再敢于挑事,但,这事毕竟事关重大,涉及子孙后代的千秋之生计,所以那些年长者觉得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决定站出来说说话。只是缺少站在重大事件前面的经历,他们未行争辩便失去自信,自己先矮了几分,唯有相互壮胆才是解决之道。
王队长获知他们准备游说,本想找仇书记商议,但作为公社书记的他一直很忙,很少回家了。不过,有了那次经验,他相信自己能够摆平这些人,也好借此机会巩固和提升一下自己的威信,更何况,自从那三个湾源村最权威的族长们被打垮之后再也没有得力的组织者,如果还不能搞定,那也太对不起这生产队长的头衔了。于是,他设想了几种可能,一一谋划好了对策,就等他们自投罗网,成就自己的声望。
这天晚上,王队长家像往常那样,陆陆续续来了记工分的社员,有的记完走人,也有的留下闲聊,但今天的人明显多了。几位年长者相约来到王队长家,这时,原本可有可无的记工分的事也就搁在一旁。
“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王队长请长者们坐下,显得很大度,充满自信。
长者们推出一个代表,那人有点怯场,说话都有点不利索,目光避开与王队长直接接触:“我们听说村里要打井。”
“不是听说,是肯定,而且明天就开始挖,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对方话音一落,王队长就开口,紧紧地逼近他。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不要了。”
“挖井会动了龙脉,万万做不得的。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都几百年了,绝对不能坏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你们说我们湾源村落的是龙脉,那,你告诉我什么地方不是呢?”
“我不知道,这要风水先生来看。”
“典型的封建迷信思想。”
给扣了封建迷信的帽子,他一惊,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着同道,企望获得支援。可是,那些年长着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拿主意。一旁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队长很享受地看着他们的窘态,并不说话,颇有耐心地等着他们的下文。
“我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什么规矩都不要了。”他费尽心思,可话一出口又有些词不达意,思路立刻失去控制。
“你可别那么说。怎么可能什么规矩都不讲?那不乱了套啦!”王队长很有些讽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要不然,那还有个好的?”
“我不是那意思。新社会当然有规矩,而且很严格,我们必须服从。我刚才想说的意思是老规矩都不要了。”
“这还差不多。劝你一句,你以后可要先想好了再开口,别祸从口出。”王队长话锋一转,“而且,也不是什么老规矩都不要的吧?娶亲嫁女、走亲访友、生老病死、生活习俗、等等等等,跟以前能有多大的不同呢?反正我是觉得没有大的区别。”
“也不都——”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什么呢?”
“没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不会吧?”
“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决定放弃,这样一来立刻轻松起来,话也利索多了,“不过怎么说,这挖井动土的也是件大事,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最好是别挖,要挖也得请个好日子,放鞭炮。仇书记家新地基动土的时候不还放过嘛!马暖山他家如果不按老规矩来,哪有那么幸运?大洪水没淹着,盛枝琴没让牛踩成重伤。”
“放个鞭炮没事,明天就做,也图个热闹,至于看日子嘛,我看就免了。”
“随便吧。”
王队长觉得这些人太没有挑战精神了,自己那么充分的准备简直就是种浪费,心里空落落的,索性站了起来:“我劝你们也该转变转变了,这是新社会,不是简简单单的改朝换代,换个皇帝,而是彻彻底底的新制度。这是大道理,我们可以不去多说。单就你们所说的那些老规矩,什么龙脉啊,风水啊。我不是有意反对你们,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湾源村真是占着了龙脉,可为什么还会招那么大的洪水呢?房子也倒了,人也病了,牲畜也损失了,水田也淹了,当时龙哪里去了?你们可能又要把湾源村过去跟周家村打仗取得胜利的事来证明,那究竟是说明风水好还是别的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能说明我们湾源村人团结。而且,更加重要的是,那件事情已经证明我们当时是做错了的,别的不说,我们不是有人给枪毙了吗?不是有人还在班房里待着的吗?你们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要说这动了龙脉,自从解放以来,我们大大小小的,修建了好几座水塘,筑了好几条坝,才有好一百多亩新增水田。虽然离旱涝保收还差点,但不再像过去那样玩命车水是真的吧!如果这些都不算,我们不妨想想别的村子,周围的村子,我们湾源村是唯一个没有水井的村子。我这么说吧,这次不但要打井,明天就开始打,而且还要准备立纪念碑,请仇书记写,找人刻,让湾源村子孙后代都要记住。”
现场早已鸦雀无声,不信邪的王队长越来越慷慨陈辞,想到湾源村几百年的历史除了那被张族长家人保存而一直不敢示人的破旧族谱外,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相信自己虽然目不识丁,但一定会在那块纪念碑上占据重要位置。他的脸色因兴奋而红润,眼神因专注而坚毅,以致社员们怎么散场的都不知道,晚上尽兴地做了个美梦:新水井流出金黄色的液体黄金、纪念碑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拥有湾源村所有的土地、社员们都无一例外地成为王家的佃农、拥有所有湾源村的新媳妇的初夜权。
第二天天刚亮,王队长起了床,来到自家房子南侧二十几步远的地方,这里已经是村子边缘,一定程度上能够避免村民们对水井选址的猜测。他一度想把水井挖在自己家门口,最终放弃了,水井现在的位置依旧离家最近,挖井时也用不着砍枣树,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虽然曾经想过利用这次机会把挡住院子里阳光的邻居家那棵枣树给砍了。如果父亲在世,很可能会鼓励自己按照需要去做,一定要有胆量,就像仇书记那样敢于承担风险。他觉得自己跟仇书记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不过,也觉得这种差距是合理的,因为仇书记是做大事情的人,而自己只需要在湾源村这块地界说上话即可。
天色越来越亮,鸡狗猪到处乱窜,湾源村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他对自己梦见享有新媳妇的初夜权很是新奇,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忽然树上滴下的露水打在脸上,冷冷的,笑容凝固,随手用衣袖擦了擦。仲秋时节,早已打下枣子的枣树叶子转黄,远远近近的晚稻里密实地呈现一片黄绿色。早起的勤快人追踪那些家猪,捡猪粪,跟王队长打招呼。
上午,吃过早饭,社员们陆陆续续来到水井位置,这是经过挑选出来的十几个人,一部分在张春林的带领下去十几里外的砖瓦厂买砌井壁的砖,剩下的挖土。
王队长并没有改变水井开挖的日子,但还是决定放一挂鞭炮,让那家有剩余鞭炮的人取来,李会计记下折算的价钱。“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引来一些好奇的孩子们,充满期待地想喝井水的味道,因为很多人都有在其他村子喝井水的体验,特别难以忘怀那股微甜而清爽的口感。
湾源村地处沉积层,松散黑色的泥土见水很快,但水质不稳定,也很脏,因为浅层水多是居家排放的污水和地面渗透的雨水,所以必须挖到足够深,见到黄土层,最好是沙质土层。不过,没有人知道到底要挖多深,邻村的水井有深有浅,深的四五丈,浅的不足一丈,全凭地下水脉。
他们从选址处开始起挖,逐步向外围延伸,坑越来越大,也慢慢加深,形成一个斜坡的水塘形。虽然见水很早,但在这秋季,水量不大,只需要两个人用桶把水挑走就可跟上水的渗出速度,其他人挖泥,不过,经过一晚的渗透,坑内的水还是很多,所以上午开始挖前所有的人都参与挑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坑越挖越大,也越来越深,挑水的人增加到了四个。七天后他们见到了黄土层,不过,渗透出来的水并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清澈,而是夹带着丝丝浅黄的水流,浮油一样的污渍漂浮水面,接触空气后慢慢形成斑斑污渍,由小变大,直到指甲尺寸才停止生长,沾在木桶内外壁上很是牢固,需要很大功夫才能洗去。
那浅黄色的水没有丝毫减退迹像,源源不断,很多人心里隐隐约约有些紧张,慢慢有些怀疑事情并不像王队长所坚持的那样只要继续往下挖,就能避开这污水层,下面的水就会清澈无比。那些先前阻止过挖井的年长者比谁都紧张,认为肯定是动了龙脉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而且还不知道将来会演化成什么样的祸患,拼命劝说停止施工,把已经挖开的地块填平。面对认为已经找到证据而变得越来越激动的长者,王队长依旧保持执行原有计划不变,觉得他们是在借题发挥,挑战自己的权威,甚至有意拆台。尽管表面上王队长表现的越来越强硬,但他心里还是越来越没底,好在社员们还都听从安排,继续打井,唯一无法预见的是这些村民们肚子里在想什么,会不会聚众闹事。他想起以前共库建设工地派工的事,想采取类似的方法,但又无从下手。
这天,他终于盼到仇书记回家,便急急地到他家,正好碰到工匠结账。他很羡慕仇书记妻子趾高气扬的姿态跟工匠们说话,因为她能够支付现金,绝不拖工钱。这些工匠们为平常人家干活时,东家绝对是奉若神灵的,处处陪着小心,好言好语相待。他突然想到“有钱能使鬼推磨,分文逼死英雄魂”的说法,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一番寒暄之后王队长说明来意。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说明什么道理呢?说明我们干部这舟啊,是离不开人民群众的,否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是一;第二层,要懂得怎样去驾驭群众,要善于发现隐藏在水中的暗礁和看水势,要因势利导,就像驾驭耕牛那样,知道它需要什么,期望什么,什么可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知道多少,等等。”
王队长对于这些抽像、归纳和总结性的东西理解力有限,更愿意就事论事,进行实例分析,眼睛里有些茫然而又期待。
“好,我们回到这挖井这件具体事情上来,具体分析。你先不要去考虑这水井将来会怎样,只要是你当时决定要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而且已经开始执行,那就绝对不应该反悔和退缩,不然的话,你还有什么威信?谁还会听你?很多时候我们会心疼代价,担心会出什么严重后果,但是,相比在人们群众面前建立威信,达到政令畅通的目的,甚至是一种试探民心,那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特别是开创性地做点事,万里长征损失十分之九的力量,那就是流过去的水,把舟载向前方,就是要挑出常人的惯性思路,开创性地去想问题。要记住,干部始终是少数,你的任务不是让每一个人都满意,而是树立你的威信,带领大家认真贯彻执行上级领导下达的任务。我们要有内疚感,但必须克服这种内疚感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把它收起来,因为我们的任务不是婆婆妈妈去安抚伤痛,而是继续前行。什么叫战略战术?什么叫高瞻远瞩?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不要局限在结果上。”
王队长刚刚有些明白,但慢慢地又糊涂了,原本只想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
仇书记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偏题,倒似乎想不起来王队长为的是什么事,只是,依然觉得还没有尽兴,心里闪过一丝犹豫,是不是对人说得太多了。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相信王队长绝对不会招惹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难以控制述说的**,这种几乎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的话。
“这太复杂了。”乘仇书记停歇之际,王队长惟恐显得太冷场,赶紧说道。
“复杂?要知道,如果问题太简单,你就要设法把它搞复杂,这是门艺术,是凝聚人心、引导人民;如果问题太复杂,你就要把它搞简单,这是门技术,也是凝聚人心、引导人民。也就是说,你要与众不同,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你的价值,否则的话,你跟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呢?简单问题搞复杂了,这是给自己创造机会,也是给你的上级创造机会,要知道,事情并不总是那么多的,但你的时间不多,机会有限;复杂的事情出来了,你要能够快刀斩乱麻,要镇得住局势,雷厉风行,扭转乾坤,因为,我们会遇到阻力和风雨,这时候不做点什么,还等什么时候呢?又能有什么机会呢?我知道,这都扯远了,那就说你刚才什么事情来吧,你碰到什么样的难点呢?”
“有人想阻止挖井。”
“现在还有人敢挑头?难道那些被枪毙的,被关进班房的还不够他们汲取教训?我觉得你大可不必那么担心,我相信湾源村那几个老顽固给制住之后,剩下的根本起不了什么浪花,最多也是小漩涡,腐烂池水里的脏泡沫。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只要那批人给打击了,村里没有什么人敢不把你当回事。这次有人跳出来也好,上次可能湾源村人还以为是我在起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你应该得到的尊重。这样吧,这件事我教给你几个原则,你按照这些原则去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就来找我。我呢,因为不在溪口镇,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不过,只要你来,我肯定会腾出时间来帮你。第一条:千万要避免出乱子,别给领导出难题。否则的话,要你干什么?你又怎么显示你的能力?我当然指的是不能在自己手里出乱子,别人出乱子,你要冷静分析,它可能是一种机会,利用好了,大有作为,但也可能是一种陷阱,搞不好会引火上身。第二条:千万要利用手中的资源,掌握主动,进退自如,资源绝对不能被人控制,被人利用。你是队长,生产队干部肯定会听的,这是资源;生产队的规矩你可以增加、减少、修改,这是资源;很多社员都想巴结你,这是资源;湾源村人是你的人,都得听你的,这也是资源。第三条:千万要擒贼擒王,要善于掌握情况,分析谁是幕后高手,这一点倒不用担心,他们还很原始,并不善于隐藏。要善于引导群众,引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绝对不要让对方抓住群众的情绪,制造大的浪花,我们这船就走不稳当了。最后要注意的是在没有形成险情前发现并化解,即使出现险情也不要害怕,你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让对方对冲,这就是要化解对方所形成的势力。所以,但从这方面说,有时候你还要故意制造点浪花,让那些有企图的人暴露出来,在兴风作浪前清除掉。怎么引导?这当然是要有技巧的,人都是为自己利益的,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让人知道、明白并且付诸行动,你会给他带来利益,哪怕这利益只是一种设想,一种规划。那又怎么样?危机过去了,又有谁还想得起来你当初的承诺?所以,这里就有很多技巧的东西,要给看得见的利益,更要给可以预见的利益,更大的利用,是只画饼也好,是只空中楼阁也罢,其实都无关紧要。最简单,最容易收买人心的方法是做懂得收买,给人利益啊,有钱给,谁都会说你好。只不过,那能持久吗?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要制造方方面面的机会和假象,给人利益的同时也是要收回利益的,其实,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如何去分配资源,让它为我们所利用,而这个是需要眼光的。所以,你必须利用你的那些资源去掌握局势,让一切围着你转,不说永久性地,至少也是能够持续很长时间。”
“我还是有些糊涂,想听听我能够做到的方法。”王队长很是虔诚地说道。
仇书记大度地一笑,想是自己这么丰富的体验一直希望对人说而又无法说,终于找到忠实而可靠的听众,想了想,言明自己所有的话出了大门就算作废:“第一,继续挖,否则,你没了权威。第二,控制那些挑头的人,你有很多方法,比如,不记工分,这工分的事他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实在控制不了,可以警告他们如果再阻拦的话,那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是在破坏国家集体财产,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在犯罪,治罪起来是要蹲大牢的。你代表的是国家和集体利益,他们没有理由不听你的,相信也没有人敢冒那么大的风险,除非像张族长那样的人,但相信现在已经没有了。第三,见机行事,组织清理井水,如果脏水没了,你可以大做文章,狠狠地打击那些人;如果还是不行,那就让它慢慢冷却,让它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除掉,也可以通过制造新的热点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总之,有原则,但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反正,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到我工作的地方去找我,也不算太远,十几里路,走路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到时候你只要说是湾源村的人,专程为找我,就不会有问题,他们不敢怎么样。”
王队长从仇书记家离开之后,尽管能够记住的并没有多少,但关键的东西还是装进了脑子,那就是,不要害怕,足够强硬。
第二天晚上,那些人自以为昨晚消失的王队长肯定是因为觉得理亏,所以对于说服队长停止挖井的事都很有信心。但是,未等开口,王队长底气十足地告诫他们,不要试图破坏集体利益,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否则的话,最起码是要扣工分,如果不思悔改,那就要扣口粮,甚至更为严厉的手段。他们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最后那层意思是明白的,扣除工分和口粮,于是,立刻没了脾气,沮丧地离开王队长家,对未知的恐惧感到莫名的紧张,又徒呼奈何,唯一能够想到而且能够做到的就是告诫家人以后千万小心,绝对不能去碰那眼水井,不管是现在挖井,还是将来去井里挑水。
原本只在几个长者之间对家人的约束,没成想,关于那口水井不吉利,绝对不要接触的传闻一天功夫就在湾源村传开了,一时间传言四起,而且越说越离谱,甚至到了连朝水井看一眼都会招致祸害的程度。
因为这样的流言,今年湾源村的中秋节都过得有些马虎,这天晚上原本是赏月的好天气,但大人们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出门。好几个天真无邪而又调皮的小孩子躲过大人的监视,早把父母亲的告诫抛在脑后,集聚在广场上,观看如洗的天空,硕大的月亮已经升起,将整个天空照得透亮,弥漫的光线又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填满村子的角角落落,几乎如白天般清晰可辨。小孩子们手中的月饼有的四分之一,有的一半,也有整只的,更有心急的早早地把家长给的那份月饼吃完,只好眼馋地看着他们在比较谁的月饼芝麻多、油重、味香、馅厚。扁平的月饼特别坚硬,就连馅都是硬糖般实在,他们细细地品尝,似乎期待手中的饼永远啃不完。不久,天空飘起一丝云彩,有的差点遮住月亮,想起大人们说过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于是一个个显得很紧张,拼命叫喊,以图驱赶那些被疑为天狗的云彩,使之远离月亮。
王队长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更让他忐忑不安的是,经过多次渲染,自己也有些疑惑起来,不免也在担心那口水井真的会成为不祥之物,否则的话,水井已经挖到三丈多深,水也不知道挑了多少桶,那红殷殷的水依旧绵绵不绝,而且不分土层。不过,让他感到稍微安慰的是,从井内排出的水流进稻田内并没有看到什么后果,水稻没有受到影响,就连那些杂草也跟往常没有区别。让他痛苦的是很难再说服社员们继续挖井了,只剩下几个队干部勉强坚持着,也只是在已经演变成水塘的周围看看,奇怪那积满的水呈现淡淡的酱油色,流血一般,水面上是一层油花似的漂浮物,纹丝不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神秘的力量,在等待时机,随时可能爆发。包括王队长的妻子,周边的人家很担心家畜靠近那水,好在鸡鸭猪狗一类的动物对它没有任何兴趣,好像它根本不存在,就连那些恼人的麻雀也离得远远的。最后,连那几个队干部也不愿意去了。
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的王队长自然而然地想到仇书记,事情发展得太迅速,没有耐心等他回村,直接去了他工作的公社。
仇书记对事情的失控很失望,不过,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应该是个太大的意外,毕竟,具备预测和应变能力对他要求太高了。面对很少说话的仇书记,王队长很是不安,以为被冷落了,但很快打消这种念头,而且特别被他那气派的办公室里散发出来的隐形力量所折服:挂满奖状的墙壁、宽敞的玻璃窗户、桌子上的笔墨、文件、报夹等等,无一不让他有种随时被淹没之感,但也是支持力量的源泉。最后,仇书记给了他三种选择:取消挖井并把它填平、出工钱请外乡人完成剩余部分、继续挖。仇书记倾向于第三种方法,觉得只有直接面对矛盾才能赢得所期望的结果,对下手的任何妥协都是不成熟和无能的表现,但是,这种时候一定要有承担风险的勇气,带头去做,统一安排全村所有成年劳动力打歼灭战,提高那几天的工分值,而且不安排其他任何出工,一直到井挖好为止。仇书记同时告诫他,水井已经够深了,不要指望挖到清水层,尽快结束才是眼下唯一最重要的东西,因为,马上就要秋收了,虽然不用像夏季双抢那样紧张,但是,一旦影响到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后果就更加难以预期。仇书记还告诉他,如果想给自己留机会,那就等秋收结束以后,组织力量挑水,说不定那些脏水会有个尽头。
王队长得了真经,回到湾源村立即组织行动,以每天等同于双抢的工分值给上挖井现场的人记工分,并且克服了不安心理,说服家人一起带头挑水。所有的社员都对这个决定都感到很意外,计算一道很简单却又非常重要的算术题:参加一天有三工,不参加什么都没有;时间越久,不参加者损失越大。很快,湾源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小小的挖井现场集聚了全部劳动力,以致于真正能够干活的比例很小,超过半数的人上不了手,好在队里是按出勤算工分的,社员们也就没有必要去抢。不过,毕竟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水给搞干了,而且,由于大家都在场,相信再厉害的毁灭力量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给伤害到了,因而,慢慢地,人们把之前的恐惧抛在脑后。
现场除了拥挤的男人们,还有站在外围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很新奇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一时议论纷纷。
王队长汲取以前的教训,怕又生出什么意外,所以见好就收,也不再坚持挖穿污水层,草草地让人用砖从水塘底部最深处开始砌井壁。随着井壁的升高,泥土一点点地回填,他的心也慢慢踏实了。
现场看热闹的人群中有马水龙。马暖山起先没把儿子出现在水井旁的事当回事,还以为他就像其他小孩子们那样闲来无事专门往热闹的地方凑,直到看见他背着的书包才回过神来,在纳闷儿子为什么没上学。马暖山走到儿子跟前,叫了他一声,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只见他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而让马暖山吃惊和疑惑的是,有人告诉他说,这些天来马水龙一直就在挖井现场。
马水龙自从那天赵老师气势汹汹地让没有交齐学费的学生靠墙站立之后一直没去过学校,但是,每天背着不起眼的书包按时出门,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再按时回家。这些天来,湾源村唯一新奇的就是挖井了,于是他就成了那里的常客,而让他放心的是一直没有看到父亲在挖井,今天的撞见实在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他真希望能够永久地在村子转悠下去,不要回家,肚子也不要饿,但这样的日子却只持续了半个月。
马家的午饭没有按照往常的时间开饭,都在等马水龙回家。从丈夫口中得知情况后的盛枝琴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说。马桃春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会如此生气,知道弟弟少不了要受到惩罚,试图劝解,但毫无反应的母亲让她意识到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不安地四处张望,暗自祈祷母亲不要下手太重,最好不动手,同时也很担心他会不会逃跑,或者在什么地方躲起来,再也不敢回家了。
正当家人都开始有些担心的时候,马水龙胆怯地出现在门口,大家悬着的心都落下了,马桃春还以为母亲已经不怎么生气,弟弟也许会逃过一顿挨揍,毕竟,在自己的印像中父母之间多次打架,但还没有打过孩子的历史,因为马家的孩子一直多病多灾,所生的八个孩子中只剩下三个,所以对孩子都很珍惜,惟恐下手重而有闪失。
马桃春赶紧去拉他的手,又替他把书包卸下,张罗着全家人开饭,但是,他站在大门口不肯挪动,胆怯地看着母亲。
“说,这些天都怎么回事?”盛枝琴走过来,从女儿手中拉走儿子。
马水龙保持沉默。
“不开口是不是?”她强压自己的怒火,“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的主张?每天都背书包出门,准时回家吃饭,装得跟去读书似的。你有这么大的心眼怎么就不用在读书上?都说你聪明,原来你就聪明在这里?你将来还能够做成什么事?我看你,以后你连你哥哥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妈!”马桃春想制止母亲被愤怒左右着且慢慢失控的情绪,但没有效果。
马水龙依旧一言不发。
“你哑巴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明白他小小年龄,竟然如此倔强。
马水龙连求饶的表情都没有。
盛枝琴终于控制不住了,内心越积越厚的气愤像烧了多时的水最后开了,所有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一把把他拖进房间,扔在床上,扒掉他的裤子,转身从柴垛中抽出一根竹子,在手掌里一扯,去掉上面的叶子,再冲回房间,朝儿子屁股上就是一阵猛抽,似乎不但要解决儿子逃学问题,而且也要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对生活的不如意同样做个了结,儿子始终不开口更是让她的怒气难以消解,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顾头发散乱,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看你说不说!我看你嘴硬!看我打不服你!”。
“妈妈,你别打了!”马桃春第一个哭了起来,似乎挨打的是她。
“我打死他,自己再抵命!”
眼看着弟弟的屁股上一条条带血迹的抽打痕迹越来越密,几乎布满了所有露出的皮肉,而母亲的叫喊慢慢变得沙哑,额头上都有了亮色,马桃春既心疼弟弟,又担忧母亲生气伤身,于是再也顾不了许多,挡住了她手中的竹子,把弟弟抱在手上。
马水龙终于控制不住,泪水涌出,但还是没有哭出声音,而是伸手去挡住自己的屁股,减轻触摸时剧烈的疼痛。
马桃春也意识到抱着他时会弄痛他受伤的屁股,赶紧重新把他放在床上,让他和先前一样趴着,连裤子都没法穿上。
渐渐恢复理性的盛枝琴也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了,尽管事先已经考虑到用的是竹子而不是木棍,不会伤筋动骨,但知道细条枝的竹子所带来的疼痛感却是非常强烈的,一般的孩子很难忍得住不求饶。竹子从她手中滑落,从厨房取来油钵,示意女儿给他伤口部位擦些油脂,以减轻痛感。
当马桃春纲给他擦时,马水龙痛得大叫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以为伤着什么筋骨了。不过,当她停下之后他不再喊痛,全家人也就宽些心了。
“对不起。”马桃春继续给他擦油脂,动作很轻缓,“比妈妈打得还痛?”
马水龙没有言语。
“你应该告诉妈妈这些天究竟为什么不去上学,免得妈妈生气,自己也不会挨打。姐姐相信你一定是有理由的,因为你会读书,爱读书,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全家人都为你自豪,而且老师也都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逃学呢?绝对不可能!姐姐相信你,但你一定要告诉妈妈,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盛枝琴听到女儿的话之后也觉得自己动手太重,也太草率,隐隐有些后悔。
马水龙陆陆续续把赵老师如何不让欠学费的学生罚站并且言明不补齐学费不得上学的事告诉她们,竟然哭了起来。
盛枝琴听完不免也泪水涟涟,觉得自己刚才没问清楚就把儿子痛打一顿而且说了那么打击他的话,做得实在过分,歉意写在脸上,暗自希望他不会记得太久,不会负面地影响他将来的生活,同时,她也为儿子因欠学费而遭遇特殊对待深感气愤,更为儿子对老师的话那么较真而吃惊。
马家终于安静,可是,马水龙由于只能趴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吃了点饭。盛枝琴让女儿特别给他煎了只荷包蛋,看见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心下稍有安慰,庆幸只用那竹子,皮肉会很疼痛,但,应该不会伤得深,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康复。马桃春为了纾解他的痛感,跟他故意逗乐说,她也想挨妈妈的揍,这样一来就有好吃的。
马水龙的伤果然不重,虽然第二天还是有些疼痛,但能正常坐着,到了第三天,基本恢复,同意去上学,但没有接受母亲陪同他去找赵老师说理的建议,而且似乎颇有预见她有什么样的想法似的,告诉她也别去问其他像程大跃老师。这天返校时正好赶上学校安排给学生接种疫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在南广场上摆开了阵势:将针管、棉签等器具摆放在课桌上。很多学生打听到接种时用针直接扎在手臂上,肯定会很痛,都不敢上前。老师们鼓励说,安排这次免费接种疫苗其实是为了重点照顾上学的孩子们,一般农家小孩根本没有接种安排,希望能够珍惜这样的好机会,不要错过,而且接种疫苗之后很多病不要说不用吃药,根本就不会再生那些病。马水龙一听接种疫苗之后不会生病,于是第一个愿意试,受到李正堂老师的特别表扬。他听从医生的安排,露出右手臂,手掌撑着腰使手臂水平,转过头看着其他地方,尽力放松。他先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医生擦着棉签,接着是一阵比蜜蜂叮刺要轻的疼痛,但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痛感明显放大,手臂都有些颤抖。不过,接种速度很快,痛感恢复正常,几乎感觉不到。回到走廊,一直在紧张观察的同学们纷纷打听到底痛不痛,他告诉说只有一点点。同学们将信将疑,但看他神情自若,又有老师和医生们的催促,一个个扭扭捏捏地走上前去,混乱之中也有乘机逃跑的。
盛枝琴相信儿子以后不可能再逃学,但很不放心的是老师会不会还拿学费的事来说事。中午当儿子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她问到老师是不是特别提起欠学费的事,得到的答复是老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有些疑惑,不过,并没有多想,最重要的是儿子能够正常返校,又问了问落下的课是不是能够跟上进度。他很是自信,说,即使再长一些时间没上课也不会有问题,因为老师会就某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讲,而他早就在老师教第一遍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而且这段时间以来还省下了作业本的钱,想想新学期开学时除了学校发的本子外又拿了一只鸡蛋换两本本子。她听得很是受用,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他是不是真有那么强的接受能力,但从他天真无邪和镇定自若的表情来看,应该是**不离十的。她重新垒砌心中的自豪感,感觉到真照这样的趋势,学习能力上他应该不会输给大儿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枝琴心中对儿子在学校的境遇并不很自信,虽然他看上去已经从上次的逃学变故中完全恢复过来。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尽管有儿子早先的关照,她还是忍不住去问过程大跃,只是很小心地隐瞒了自己真实意图,说是让他看看儿子在学校的表现,得到的回复说很正常,而且很受老师,特别是李正堂那个校长兼老师的欣赏,因为连续几次算术测验马水龙都得了满分,还特别去跟一年级算术老师交流过,以确认他的接受能力,感到非常满意。盛枝琴听后很开心,好几次都差点在他面前说漏了嘴,因为自己答应过他不去找老师的。她相信有校长的认可,儿子不会在学校吃亏,老师肯定都得听领导的,像社员不可能不听队长的安排,不过,她还是计划着早点准备些钱,把今年欠下的学费还了,可能的话最好把明年的也给攒下,让儿子安心读书,尽可能不被不利而自己又能控制的因素所影响。于是,她想到了蔗糖。在食物安排上,今年是她能够有些喘息机会的年份,近几年来紧缩几乎让家人忘了连续吃饱饭的日子,更不用说留出糯米制作冻米糖了,往往只能点到为止,用上三斗糯谷米做一格,招待往来客人也就所剩无几了。今年她准备做两格,村东口那块菜园里种的甘蔗也要多留些出来,防止一时贪心几乎会把蔗糖卖完。
秋收之后的湾源村显得很休闲。王队长每天安排两个人给新水井用水桶排水,希望能够找到清水,但结果很让人失望,一段时间之后水依旧是脏的,甚至连排出的水所形成水流也在近处空旷的田野里慢慢显出了一条暗红色污渍,越来越醒目。他害怕那些稻田给毁了,最后停止安排排水,也没有再征询仇书记的意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污渍渐渐淡化,拟或已经习惯,村民们似乎也已经把那事给忘了,挖井的是对于湾源村来说除了地上多了洞外没有变化。这时候进村来做生意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除了那些远道而来的补锅、染衣、麦芽糖兑旧物质、金银匠等外,也有从县城近郊农民推着大尺寸陶缸上门推销的。这天上午刚走了补锅和染衣的两拨人马,下午又来了一位肩挑箩筐的收旧物质的中年人。只见他熟练地挑着箩筐,腾出双手,左手捏着半尺长寸许宽的铲片,右手拿着小铁锤,有节奏地敲击那铲片,随着左手将铲片或悬空或握在掌心,发出的声音便有两种,两声脆响间隔很近,再是一记闷响:“叮叮——咯”。他将前面的竹箩筐上面放着扁平的锅盖似的簸箕诱人地打开了一半,露出里面一块半寸厚直径一尺半的麦芽糖,原本圆形的麦芽糖已经缺了一块,换成了装在箩筐内的物品,或废铜烂铁,或塑料碎布。他在村广场的一棵枣树下放下挑担,继续敲打铲片发出声音,很快就吸引了好几个孩子的围观,痴痴地看着那麦芽糖。他不时地引导着,只要有破旧东西就可以换糖吃。有顽皮的孩子说能不能用破鞋子换糖吃,他“哈哈”一笑,告诉小孩还是留着自己穿,但并不再多言语,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时候,有小孩兴高采烈地举着旧铁铲,嚷着要换麦芽糖。他端详了半天,看到有缺口,但还是拒绝给换麦芽糖,无论小孩怎么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偷家里的东西来换。他只是简单地说让小孩母亲来换就行,小孩非常沮丧,灰溜溜走了。又是一阵敲击声之后,终于有个小孩捧了一堆废旧塑料过来,他收好塑料,用铲片和小铁锤从麦芽糖圆盘中敲下一小条糖块,又在小孩的坚持下多给了一小小片。小孩于是很自豪地在众多同龄人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引来众人使劲咽口水。后来又有小孩拿了一块烂铁,所兑换到的麦芽糖明显大了许多。
不久之后,卖缸的一行五人小心翼翼地推着缸进了村,让嘴馋的小孩子们有了分散注意力的机会。虽然都是独轮车,但他们用湾源村人所没有的橡皮轮胎,很轻松地越过大大小小的坑洼,不需要像木轮子独轮车那样每陷进一处坑洼几乎没有任何惯性力可用,得使劲推出那些坑洼。那些男人们羡慕地看着独轮车,打听什么价格,期望自己也能买只同样的橡皮轮子。一行人中有两个人的车上是一对三尺来高口径两尺的中型米缸,其余的是口径三尺多的大号水缸,车上还有卖缸所得谷子。湾源村人很惊叹于那些人敢于把缸摞在一起的技术和胆量。有人想买一只水缸,但因担心质量问题而犹豫着。卖缸的很是团结,不管买主走到哪家都齐声附和,说缸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以后他们还会来湾源村,有什么质量问题还可以找他们。湾源村的人不为所动,买的和看热闹的相互交流鉴别水缸质量的经验,或看釉色,或听声音,或摸平整,或试份量,但都对水缸是否有缓慢渗漏没有信心。买主建议直接用水试,但湾源村的人说用水只能试大的漏点,对那些一天渗漏一小酒杯的渗漏是无法试出来的,因为很可能用泥水事先浸泡处理过。卖主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有做过那样的处理。最后湾源村有老人来出主意,等买主挑选之后把它倒扣,里面点把稻草,再仔细查看有没有烟冒出的痕迹。卖主很担心,但没有看见烟之后非常高兴,连连给自己说好听的话,满意地按照事先谈好的价码收了谷子:用那水缸装满谷子就是缸的价钱。又有人想买一只中型缸,用同样的方法试漏,果然发现第一只有问题,于是换了只再试,终于满意。卖缸的一行人走了,特别是那位卖完货的人很高兴能够回家,继续寻找买主的就剩下四人,而当初一同出发的有十几个人。水缸有瑕疵的卖主便怪自己财运不好,不如之前那几个人那么幸运蒙混过关,早就将低价进的陶缸出手,而眼下还要多花时间,还不如当初就直接进正品,这样的话也可以多做几趟生意。
几天之后,湾源村又来了一位统称银匠的人,中年样子,黝黑清瘦,但眼睛炯炯有神,在广场一侧架起小炉子。由于能够做成金银生意的很少,所以银匠们也都等而下之地以打制锡器装饰物为主。第一个客户是张勤富,因为他年底就要结婚,他母亲希望早点抱上孙子,每每想起解放前的那些讲究,不免总是心有不甘,于是咬牙花两块钱打制一套薄锡的十二生肖,准备给小孩绣好满月帽子之后组成一排缀在帽檐上。银匠取出小锡块,在炉子上稍作加热,再用铁质模型轻轻敲打,不多久,一只半个大拇指的虎形图案就成了。图案呈现立体雕塑,指甲厚薄,银白色,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冒充银器。为了儿子的婚事,她还特别在旧床基础上改制成了一张新床,完工那天郑重其事地请来几个月到一两岁大小的四个男孩子,把他们放在空床上,眼巴巴地希望他们能够在上面拉尿,将来第一胎就是个大胖孙子,所以,在此之前,女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靠近那床的。她小心谨慎地从银匠手中接过十二生肖,用纸包好,脸上洋溢着期待,虽然锡器容易生锈,时间稍长就会像霉变般缺损,但,眼前这些光亮的锡器毕竟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强许多,想起当年生下张勤富的情景,那时候满月帽子上点缀的可是真银制成的十二生肖。
银匠又做了几单小生意,时近中午,仇书记妻子拿了些变形的碎金片要他给打副金耳环。银匠立刻兴奋起来,很快谈好了三块的手工费。这事立刻在湾源村引起轰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自从解放后几乎没有人再看见过金子,稍微年长些的还能记得解放前比较常见的女人金饰品,多为耳环一类的小件。解放时传说张礼忠被划定地主并被判死刑时从他家里搜走了许多金条,但具体数目不详,更远些的就是马暖山祖上拥有数量可观的瓜子形金子,隐隐约约传说是藏在某处,但也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
银匠告诉仇书记妻子,他收的只是手工费,所以并不需要对碎金子和成品进行称重,只要就原件溶化之后打制成形就成,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紧紧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免得出现份量短缺之类的说不清的状况。一贯在湾源村人面前充满优越感的她显得很开明,相信他一个外乡人骗谁都有可能,但绝对不可能骗到自己头上。
升起小炭炉之后,银匠小心翼翼地将碎金子放进坩埚,埋入炭中,不久,金子就溶化成一大粒,发出熠熠橙黄色光线,与坩埚底部成为一色,几乎从眼皮底下消失。他取出坩埚让它自然冷却,埚地处那溶化的金子慢慢地形成一枚光洁的金黄色小号围棋棋子,与暗淡的坩埚形成明显的色差。
现场围观的人惊叹于这神奇的变化,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第一次看到这种奥妙的演变过程,不约而同地想到“真金不怕火炼”的俗语,更是幻想着自己也能拥有那么一小块金子,尽管还不知道拿它去做什么。
银匠轻轻一拨,从坩埚内取出金粒,用镊子夹住,放在碗口大小的铁砧上,用小铁锤轻轻敲打,时重时轻,渐渐地,金粒变成韭菜样的长条形,最后截成等长的两段,弯成圆圈。一旁,村民们对于加工这金子并不需要像打铁那样冷却之后必须放进炭火内加热就能敲打成形感到很神奇。
正当银匠满以为生意已经做成,一边熄火,整理器具准备走人,一边等着雇主给钱的时候,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长者,神色严厉地说道:“你慢点收摊!”
银匠显然对他的出现感到很意外,满脸惊讶,迟疑片刻之后低头继续整理,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装着没有听见。
围观的人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很多人还以为他也想让银匠打制装饰物品。
“我让你慢点收摊,你没听见吗?”
银匠只好停止整理,站直身子,努力保持神情轻松和微笑,只是,发红的耳根出卖了自己:“你想打什么?欢迎啊!”
仇书记妻子正要给银匠三块钱工钱,被长者拦住了。她一脸雾水,但,看见他很是严肃,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老同志,请你高抬贵手吧。我一个外乡人,做点讨饭似的生意也不容易。”银匠极力赔笑,“我不知道在贵村犯了哪些规矩,请老先生明说。你告诉我吧,我能做的都肯做,甚至连她的工钱也可以不要。”
“我们湾源村没有什么特别规矩,任何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都能够平安进来,太平出去,没有任何的限制。”
“我做的也是规矩生意啊。”
“不见得吧。”
“你这话我可就不能接受了,我一个外乡人,靠的就是规矩吃饭,否则的话,还不早就给——反正,我没做什么坏事。”
“你偷了人家的金子。”
“什么?你说什么?”
“你别装了。实话告诉你,我一直在观察你,你那点把戏解放前就有了。”
“你可别冤枉好人。”
看着银匠底气明显不足,长者更有把握了,于是上前一步要阻止他。银匠条件反射似的挡住了长者,当下就像要打起来架势。站在一旁的几个年轻人一看这外乡人竟然动粗,立刻冲了过来,几下就把银匠的双手反剪着给架住了,直痛得他直叫喊。
长者示意年轻人放开他。
银匠哭丧着脸,恨不得长双翅膀飞掉,但还是强打精神,愤愤地说道:“你们不能任意欺负外乡人,你们也有出门在外的时候,不可能一辈子就带在自己家里。”
“你还想蒙混过关?你少废话吧!”
长者不再跟银匠啰嗦,让人搬开那铁砧,把它翻转过来。这时,银匠急了眼,想阻止,但被几个人死死架住。只见翻转过来的铁砧中间凹陷,一根棉针粗细的金丝醒目地出现在黑色而粗糙的铁砧背景之中。
“这铁砧是特制的。”长者给满脸疑惑的村民们介绍说,“如果没有这根金丝,随便从哪个角度观察,你根本看不出与一般的有什么区别。这铁砧的手脚做在中间那个小孔,针眼大小,一般人很少会注意它,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是轻易就能看得出来的。这时候你就要看银匠的手势,看他是不是老放在那个位置打,是不是加了很多没有必要的捶打,是不是做完之后急于离开,等等。大家虽然不常见到金子,但都知道金子平时是软的,加热之后就更加柔软了。这时候如果不停地捶打,部分金子就会通过小孔往下走,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金丝,就像我们村做米粉那样给压出来时下所成的形状。他这种把戏解放前就有,我看,他祖上也是干同样的龌龊事情,传给下来的。”
尽管有长者的解释,有些人还是将信将疑,终于有人拿来一枚棉针,把那段金丝整个顶了出来,明显能够看见那个小孔,不觉一阵感叹,纷纷夸奖长者说,还是老年人见多识广,否则的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这样高超的欺诈手段。更有仔细的人,仔细查看铁砧,终于确认只有那一只小孔。
见事情败露,银匠马上跪地求饶,声泪俱下,不时地抽动自己的脸,表示从此洗心革面,不再做这样缺德的事。这时候,湾源村的年轻人有种被耍弄之感,情绪激动,不知谁踢了银匠一脚,跟着就有很多年轻人动手揍银匠,全然不顾他声嘶力竭地趴在地上求饶,直到长者制止才住手。
银匠按照吩咐,把仇书记妻子的耳环加入那根金丝之后重新打制,又掏出身上的十几块钱说给大家置酒。湾源村那些动手的年轻人毫不推让,照单全收。长者更关注的是那只铁砧,强行让银匠把它留下,以免再祸害别人。银匠很是不舍,但看这阵势,如果对方再动手的话就难保自己还能走得动路,于是只好同意,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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