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瑶正要说什么,七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道:“瑾瑶,别使(xìng)子。公子若是顺路,就一同走吧。”
苏瑾瑶这才不说话了,但是骑着马走在前面也不会回头看一眼。
东子赶车,本来是个(tǐng)寂寞的活。因为秀宁要陪着七娘在后面坐在车棚里,他又不可能去找苏瑾瑶聊天。
因而,古尚卿坐在他(shēn)边,开始的时候东子还做一副孤傲、冷峻的模样。
渐渐地,路走的越来越远,他也就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和古尚卿找话说。
古尚卿虽然是古家的嫡长孙,可是常年在外行走,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因为没有多少架子,倒也是有问必答。
只不过古尚卿毕竟生在宰相世家,那种儒雅和淡然是埋在骨子里的。因而和东子聊天也实在是话不对题,两人没法相谈甚欢。
走到晌午刚过,天更为(yīn)沉了,风也大了起来,不一会儿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比往年似乎都早一些。
原本苏瑾瑶以为在庄子里住着才冷,现在雪一下来,才发现入冬后的天气真是到哪儿都一样的冷。
苏瑾瑶就拉马走到马车旁边,隔着车窗问道:“秀宁,马车里面冷不冷?姨娘还好吧?”
秀宁答应道:“都好,没觉得特别冷,炭炉也一直烧着呢。”
七娘也道:“是啊,没事,我今天精神特别的好。”
苏瑾瑶就道:“那把窗帘挂紧吧,风大了,也下起雪来了。”
苏瑾瑶刚说完,马车的帘子竟然被掀起来了。七娘探头往外看看,道:“真的是下雪了。”
苏瑾瑶赶紧道:“姨娘,风大,雪寒,别看了,快挂好了帘子回去吧。”
“没事,正好透透气。这雪真白,真好看。”七娘不仅看着雪,还把手伸出窗外,想要接一片雪花。
然而,小雪的雪花也是落在手上就化开了,反而把七娘的手吹的通红。
苏瑾瑶赶紧的道:“秀宁,快拉姨娘回去,风真的好大。要不然,到了下一个镇子就赶紧住下了,今天不走了。”
秀宁也劝:“七娘,你就别看了,别让我家主子着急。”
七娘嘴上答应着,却又不舍得回去。这时候她忽然指着前面的一片树林,道:“瑾瑶啊,那是梅林吧?我想去那儿走走,看看。”
苏瑾瑶顺着七娘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路边很远的地方确实有一片梅林。只不过还不到梅花开放的季节,树叶也落光了,光秃秃顶看起来分外落寞。
苏瑾瑶就道:“姨娘,现在还没到梅花开的时候,没什么好看的呀。”
“瑾瑶,让我看看去吧。”七娘说着,直接叫了东子停车。然后又让秀宁给她披上厚实的披风,自己就要下车。
苏瑾瑶一看,赶紧跳下马来,将七娘从马车上扶了下来,道:“看看,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就(ài)使(xìng)子呢。”
七娘笑道:“可惜啊,没有大雪,不然就堆雪人啊。瑾瑶,你陪着七娘去那梅林里看看吧,我总觉得,一定要过去看看才行。”
一定要过去看看才行?苏瑾瑶听了觉得七娘这话有些怪怪的,但是还以为七娘是执拗着(xìng)子,也就随着她了。
七娘又道:“东子,秀宁,你们就在这儿吧。瑾瑶陪我过去就行了。”
秀宁看了苏瑾瑶一眼,苏瑾瑶微微点头,扶着七娘朝那片梅林走去。
不近的一段路,苏瑾瑶却没怎么费劲儿就扶着七娘走到了。到了之后才发现,远看不太大的一片梅林,走进来却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老树。
梅树的美,更在于它的曲节、错落。每一条枝干都是苍劲曲折,仿若是故意向人们彰显它的个(xìng)之美。
苏瑾瑶扶着七娘一路走进去,七娘的眼睛在每一株梅树上都停留一会儿,竟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感觉。
一直走到了梅林的深处,估计已经到了这片梅林的中心,七娘才停下了脚步,(shēn)子慢慢的转圈,把四周一遍遍的扫视着。
然后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就差着几个月,看不到这一树树盛开的梅花了。”
苏瑾瑶劝道:“姨娘,几个月而已,很快就到了。或许我们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这梅花开放了。”
“不会再看到了。七娘知道,就只能到这里了。只到这里了……”七娘说着,声音渐渐变小,变得有气无力的。
几个月后就会看到梅花
苏瑾瑶一怔,转头看向七娘的时候,就见七娘盯着(shēn)边的一株梅树,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继而,嘴角慢慢的,流出了一丝鲜血。
“姨娘,你哪儿不舒服?”苏瑾瑶冲过去,企图将七娘抱住。
但一个人影比苏瑾瑶更快一步冲过去,把七娘将要倒下的(shēn)子接住了,扶着她坐在了地上。
苏瑾瑶冲到七娘面前的时候,古尚卿已经扶着七娘坐好,他一只手托着七娘的肩膀,另一只手朝苏瑾瑶轻轻的摆了摆,示意她不要太激动。
苏瑾瑶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在七娘的面前,拉起了她的手,就要给七娘诊脉。
七娘却反手将苏瑾瑶的手紧紧抓住了,摇摇头道:“不必了。瑾瑶,七娘知道,这些天来,你为了给七娘诊治,费了不少的功夫和心思,现在都不用了。”
“姨娘你会好的。”苏瑾瑶只觉得眼圈发酸,声音都是憋在喉咙里的。
七娘微微一笑,道:“七娘知道,就在这几天了,所以我才执意和你往京城走。我就是不想要死在庄子里,那里很美,也很安静。可是死过人的话,就不那么好了。而且,妞妞也在呢,小孩子总是会怕的。”
苏瑾瑶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可是一点口水都没有,只觉得喉咙发干,让她实在说不出话来。
七娘又道:“之前啊,让你想着帮我买一块墓地,把我葬下去。因为我家乡的人是不会再认下我的,不会让我回祖坟去认祖归宗,会觉得我丢人。我和你说回去看看油菜花,也是假的,家里哪有什么油菜花啊。那年大旱,死了好多人,村子周围的地几乎都变成了坟地。”
说到这里,七娘看了看周围,道:“但是后来七娘又想了想,坟地也不要了,因为我怕一个人睡在下面孤单。那就走到哪儿算哪儿,看看我自己喜欢哪儿吧。然后,我就来到了这儿,正好今天下雪了,雪是那么白,那么纯洁清透,正好可以让我干干净净的走。”
“这里……这里不合适的。”苏瑾瑶四处看看,想着七娘走到这梅林里来,竟然是为了在这里走完最后的路,她的心就涩涩的难受。
七娘却道:“傻丫头,七娘真的喜欢这里。现在看不到的梅花,等到几个月以后就看到了呀。听七娘的话,就把我……葬在这里吧。什么碑也不要,祭扫也免了吧,你把我记在心里就行了。”
说完,七娘又呕了一口血,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苏瑾瑶趁着七娘松开了她的手,赶紧从手绳里抽出金针,抬手就要去给七娘针灸。
古尚卿却一把抓住了苏瑾瑶的手,抓得紧紧的,微微摇头。
“放开。”苏瑾瑶试图挣扎,但古尚卿却不肯放手。
看着苏瑾瑶冲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古尚卿低声道说道:“苏瑾瑶,你不应该是那么冲动又感(qíng)用事的人吧。”
苏瑾瑶一愣,手就是一抖。古尚卿趁机就把她手里的金针夺了过来。
没有灌注暗劲儿的金针软软的,直接被古尚卿捏弯了,当作尾戒推上了苏瑾瑶的手指,然后道:“这时候,你更应该遵从她的意思。”
苏瑾瑶当然知道七娘所忍受的病痛,她也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
可是心那样的疼,带着无尽的惋惜,让苏瑾瑶真是太不甘心了。
“哥,让我试试。”苏瑾瑶终于大声的叫着“哥”,她希望古尚卿能够支持她,哪怕是盲目的支持,她也想再努力一次。
古尚卿仍旧压着苏瑾瑶的手,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放松了,最后把手完全拿开,叹了一口气。
苏瑾瑶立刻要取下手指上(tào)着的金针,却在将要把针拿下来的时候,看到了雪花慢慢的落在七娘的脸上、手上,却都没有融化。
雪,不再被七娘的体温融化,那就是说明……
苏瑾瑶掉下了一颗泪珠,滚落在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因为寒冷,泪珠凝成了美丽的冰晶。
“她,是除了我弟弟之外,唯一一个毫无条件信任我的人。”苏瑾瑶慢慢的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除却家人之外,还有这样的信任存在。我们是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人,但是她一次次的信我,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所以她走了,我真的很难受。”
苏瑾瑶拉住七娘已经冰冷的手,笑着看着她。
苏瑾瑶不由得想起,当初七娘问她京城来的客人应该叫哪一个去作陪?苏瑾瑶分析了一番之后,七娘真的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虽然那时候还有几分试探的成分,但那时候七娘肯问她的意见,其实就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特别的关注。
比如说红袖坊和对面的(chūn)仙阁斗花魁的时候,苏瑾瑶力主要捧秋影出战。当时秋影是红袖坊不起眼的一个,甚至没有客人愿意点她。
可苏瑾瑶保证说她能捧红秋影,七娘也答应了。还(yǔn)许苏瑾瑶直接对秋影调教了一个下午。
还有,苏瑾瑶说是城外的那块地有发展,让七娘保留,还说自己也想要再买一些。
苏瑾瑶清楚的记得,七娘为了帮苏瑾瑶弄到又便宜又好的地,甚至不惜自己去陪了客人。
可能有人会觉得,七娘就是做这个的,她就是犯(jiàn)的女人,为了达到目的就出卖了(shēn)子。
可是试问有谁愿意为了另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只是相熟而已,就去抛出这么大的代价?
所以从那次开始,苏瑾瑶就特别的感动,她开始相信,七娘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一桩桩,一件件,包括七娘让苏瑾瑶叫她一声“姨娘”,包括最后的时候七娘还是愿意跟着她走,都让苏瑾瑶的心一再的柔软。
她知道自己失控了,但她也知道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冷血的杀手了。正常人有的感(qíng)她都有,所以对于七娘的离世,她真的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那一天,雪一直都在下,由小雪又变成了大雪,最后整片梅林变成了一片雪白。
东子和秀宁把七娘就葬在了她离开的地方,也是她自己选定的地方。没有墓碑……
哥哥为她做了很多
苏瑾瑶又在梅林里守了很久。天都黑了,但地上的白雪映照着天上的月光,反而让人觉得皎白清亮。白的让人目涩心酸。
秀宁和东子都劝苏瑾瑶先离开,起码去买了香烛、纸钱,明天一早再来拜祭。
苏瑾瑶却道:“不用了。姨娘说过,不要祭拜,我就随了她的心愿吧。但现在总得让我多陪陪她,我不想让她刚刚离开就要一个人经受寂寞。”
秀宁怎么劝,苏瑾瑶都不听,执意留在这里,呆呆的站着。站累了就蹲在梅树旁边,或是倚着梅树坐一会儿。
东子跑到梅林外面的马车上,取了炭炉过来,放在苏瑾瑶的(shēn)边。哪怕能稍微暖和一点也是好的。
但苏瑾瑶却道:“拿走,不要让一点点温度,破坏了这里的雪景。七娘说过,雪又白又纯洁,她喜欢这干净的雪。”
无奈,东子只好又把炭炉抱走,和秀宁两个人就一直守着苏瑾瑶。
但是奇怪的是,从秀宁和东子开始埋葬七娘开始,古尚卿就不知道去了哪儿。而苏瑾瑶也没有心(qíng)留意他的去向。
周围安静的仿佛能够听到雪落在树枝上的声音,苏瑾瑶的每一下呼吸,都能够呼出白色的蒸汽,让她的眼前变得朦朦胧胧的。
不断的落雪把周围的脚印也都盖住了,苏瑾瑶周围是平整的一块,对面不远处新起的坟头也是一片白,因为没有墓碑而只是隆起的一个土丘,看起来更显得寂寞零落。
但苏瑾瑶却觉得有这些梅树陪着,七娘今后的(rì)子都会在梅花绽放,和等待梅花盛开的(rì)子中度过了,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
感(qíng)这东西,不曾拥有的时候,她总觉得那是最可笑的。可一旦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qíng),会让你一发不可收拾,让你把从前缺失的任何一种(qíng)感都弥补回来。
不管是亲(qíng)、(ài)(qíng),还是友(qíng),任何一种都让现在的苏瑾瑶感受到心里深深的变化。
秀宁看着苏瑾瑶的(shēn)影,不由得想哭。可是她又怕眼泪落下就破坏了这一份宁静。
除了雪的飘落,这里不应该再留下其他了,哪怕多一滴的眼泪,也是多余的。
“你们去马车那边吧,我来陪着她。”古尚卿的声音突然又出现,还轻轻的拍了拍秀宁和东子肩头。
秀宁一回头,就见古尚卿换了一(shēn)黑衣,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秀宁点点头,古尚卿朝他微微一笑,把包袱解开,拿出了两条黑纱分别递给秀宁和东子。
两个人都是怔了怔,古尚卿却指了指那边寂寥的坟头。两人这才明白过来,将黑纱系在了臂上。
古尚卿又捧着包袱朝苏瑾瑶走过去,走了两步回头,朝东子和秀宁扬了扬头,示意他们快离开。
秀宁还有意要留下,东子就将她直接拉走了。
古尚卿这才走到了苏瑾瑶的(shēn)后,轻声道:“瑾瑶,我给你准备了一(tào)黑衫,换上吧。”
苏瑾瑶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古尚卿包袱里的那(tào)黑衫的长棉袍,点点头说道:“谢谢。”
然后苏瑾瑶将外袍脱去,将黑袍穿上了。腰带束紧,颇为合(shēn),也十分的利落。
苏瑾瑶再抬头,见古尚卿把她换下来的外袍裹进了包袱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道:“你也回车上吧,我再陪七娘一会儿。”
“那我陪着你。我不说话,也不破坏这里的一切。”说罢,古尚卿见苏瑾瑶又似乎要说什么,连忙道:“我想,七娘会想要让我留下的。因为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七娘。”
说完,古尚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苏瑾瑶,道:“刚才我不只是去给你准备这件黑衫了,还买下了这个。”
苏瑾瑶诧异,接过那张纸来展开看了一眼。
只一眼,苏瑾瑶就惊讶的瞪圆了眼睛,继而抬头看着古尚卿,满眼的感激。
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悸动,苏瑾瑶才道:“谢谢你,哥。”
“傻丫头,终于肯叫我‘哥’了。看来这个还是有用的。”古尚卿说完,按下苏瑾瑶的手,道:“你替七娘收好吧,这片梅林以后是你和七娘的了。还有那边的那条路,也是你们的,以后没有人来打扰,七娘可以静静的看着这里的梅花,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是啊,这张纸是一张地契,就是这片梅林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