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恩坐在房间里面,看着小葵空空的房间,默默不语。
小葵说了,要去跟自己的姐姐住几天。马瑞恩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他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了。但是当然他真的开始帮小葵打点行李准备让她去加西亚府上多住几天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席卷而来,他突然觉得小葵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小葵在与艾德琳相认的那天晚上,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那之后小葵似乎马上变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她成天的黏在艾德琳周围,跟她说着话。
马瑞恩从加西亚那里知道了艾德琳的一些特点和爱好,他发现,即使这些年这对姐妹没有丝毫的接触,她们在很多方面似乎都像是串通好了一样的表现一致。比如她们喜爱一样的披肩发型,比如她们喜欢同一种维基亚布料,比如她们在舞蹈上共同的偏好。比如,她们都深深的喜爱着葵花,那种沉默的爱。
这让马瑞恩不由得想起了那本医学书,想起了书里说的同生姐妹兄弟的投射性状。他知道,小葵非常的健康,而按照那本医学书中讲的,小葵就应该是视力奇差才是。他跟加西亚聊了聊这个事情,哥布林和我父亲以及莱特在一边听着。当马瑞恩说“谢天谢地,写书的人是庸医,小葵一点事都没有”的时候,哥布林的脸一下刷白了。
加西亚说:“恩,那是本什么书啊?怎么这么乱说的呢。我见过很多双胞胎,拥有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和命运的。”
马瑞恩说:“叫什么《哥布林和萨贝尔手把手教你成名医》,以前小葵有些内向,我买来了这本书来研究的。现在发现那果然是江湖郎中的骗人的说辞”。这个时候,马瑞恩发现加西亚,我父亲以及莱特都意味深长的看着哥布林,他感到很好奇:“你们为什么都看着这位先生呢?”
哥布林尴尬不已:“没```没什么,先生。我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能那两个人考虑有一点点失误吧。我相信您说的那一段应该是那个叫做萨贝尔的人写的,我有这个感觉。”
马瑞恩不解其意:“呃```也许吧。谁写的和我没关系,不过可以从一个人的朋友看出他的水平,这么说来,这个哥布林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气氛不可逆转的尴尬了,大家继续围观着哥布林,马瑞恩兀自的想着小葵的事情,哥布林顾左右而言他。
就在这次会面后,小葵说她想留下来陪着姐姐住几天。马瑞恩答应了他。
一晃已经几天过去了,马瑞恩突然发现,小葵走了之后,自己的房间像是空气被抽空了一样。他不再觉得温暖的室内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了,他无聊的看着周围,厨娘来请示他晚饭吃什么的时候,他只是摆摆手说随意。厨娘晚上来问同样的问题的时候,发现马瑞恩坐在餐桌周围,桌上摆放着中午的菜肴。这个精明的女人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多问了,她收拾好了餐具,不再来打搅马瑞恩。
马瑞恩坐在昏黑的室内,想着小葵平时的一颦一笑,想着小葵或者娇憨或者狡猾的微笑,想着小葵跟他比赛射箭输了的时候气呼呼的表情。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小葵说话的声音,挥之不去,这种思念让他精疲力竭。那种深深的压力让他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的战场上,他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充满了浓厚的水汽,乌云压的很低,好像整个自然都被一个无形的巨掌压在下面,随时都会崩溃一样。
莱特知道他曾经在战争中站在南军这一边后,看马瑞恩的眼神都变化了。莱特并不过分的苛责加西亚将军作为一个南军将领的身份,因为首先加西亚一直随着大军心动,而他的父亲老莱特是被游击队杀死的,加西亚与老莱特的死无关;其词,加西亚是莱特在罗多克期间学习和生活的资助人,这让他也不能挑剔什么;何况加西亚是罗多克人,虽然莱特在内心里面依然把罗多克当成南斯瓦迪亚,但他并不强求南方人有相同的看法。
不过马瑞恩不一样:他是斯瓦迪亚人,标准的北方人。但是在战争来的时候,他却站在了南军方面。在艾德琳与小葵相认之前,他听见马瑞恩讲述他在南方见闻的北军的残暴时,就会很愤怒。因为他认为这是马瑞恩在为自己的同胞抹黑。
马瑞恩似乎很敏锐的觉察到了莱特对自己的敌意,但是他并不会过分的苛责莱特。因为同胞对自己的不理解他已经忍受了很久了,那些中伤和质疑马瑞恩不是太在意了。他懂得怎样在内心去保护自己,那就是选择性的置若罔闻。
在解决完小葵的问题后,马瑞恩留了下来与加西亚做告别前的寒暄。加西亚无意之间说起了孩子们的安排,马瑞恩从而知道了莱特将要去寻找自己父亲的骨骸,然后乘船返回哥莫斯。马瑞恩突然的觉得,其实莱特很可怜,他是一个在战争里面失去了亲人的孩子,而且莱特还是一个遗腹子,从来没有见过他自己的父亲。
马瑞恩知道莱特不喜欢自己,但是他决定帮住莱特一把,那些年他几乎跑遍了罗多克所有的名山大川,他知道斯瓦迪亚人的很多的埋葬尸骨的地点。他知道向莱特伸出援手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但是他却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放弃帮助一个战争受害者,就如同他不愿意阻止小葵认亲一样。
加西亚正在发愁这个事情,因为他对山区里面发生的事情知道的比较少,而他作为罗多克将军,过多的插手一个斯瓦迪亚军官的死在政治上有危险。他乐得马瑞恩来管这件事情,他安排了莱特与马瑞恩的会面。莱特在会面期间说的话满是揶揄。但是莱特还是有基本的分寸的,因为加西亚告诉过他,马瑞恩是干游击队出生的,对山川地形无比的熟悉,如果马瑞恩愿意帮他,他会少费很多事情。
马瑞恩听着莱特讲着自己的故事,这故事是哈尔在苏诺的时候给莱特讲过的。
当马瑞恩听莱特说他的父亲是与一个苏诺中年骑士一起战死的事情,马瑞恩几乎要叫出来:“什么?!”,但是多年身为狙击手的素养让他压抑住了心里的冲动。他问了问莱特知不知道他父亲死去的具体日期和地点,莱特照实说了。马瑞恩在心里面确信了,莱特的父亲就是多年之前的那支补给队的押运官之一。
马瑞恩的心扑扑直跳,他自己几乎是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杀父仇人。他隐隐约约的记得那个中年骑士与旁边的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那个年轻人,就是眼前这个人的父亲吗。冥冥之中是谁在操纵着一切呢。
他记得当时他迟疑了,没有扣动弩机。他看着那个苏诺中年人像是在跟着自己的子侄聊天一般从自己面前走过,在接下来的几十秒里面,那两个人就被战争撕碎了。马瑞恩有些喘不过气来。现在,他更加的不怪莱特敌意的眼神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被莱特恨得不够。他没有勇气告诉莱特,老莱特正是死于他的部队之手。
“你的父亲是在菲德纳山口遭遇不幸的是吗?”马瑞恩问道,其实他心里知道的比莱特更多。
“是的,同胞”,莱特讽刺的说。
“我想我知道你父亲下葬的地方,具体地方”。其实马瑞恩甚至知道那个中年骑士和莱特的父亲下葬的具体坟冢,在第几棵树到第几棵树之间他都知道。但是他不敢说出来,他怕莱特怀疑自己。他甚至在幻觉里看见满脸是血的老莱特冲着自己嚷嚷:“在我的儿子面前感到羞愧把!同胞!”
莱特很奇怪:“具体地方?”
是的,马瑞恩记得具体地方。
在菲德纳山口的一座小山的山脚边,那里有一片槐树,周围长满了青草,齐人腰身。老莱特和那个中年人安葬在一块天然的花岗岩边上。恩,就是那里。
马瑞恩记得极其详细,因为这些年这个地方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面。而马瑞恩之所以有这些记忆片段,是因为他到过那里,说的更加详细一点,他参加了老莱特和那个中年骑士的葬礼。那天马瑞恩的队伍袭击了补给队后,迅速的撤到了山里面。在那里他们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官道上的斯瓦迪亚人的哨塔,隐隐约约的听见斯瓦迪亚人警戒的号角声。
他们在事先找好的石洞里面休息,他们这一队有十七人,还有另外的两队人已经转移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监视交通线,一旦发现就机会,他们就要在第一时间里面把消息传开,通知别的小队来会和他们。
游击队有规定,在夜晚里面不准点明火。他们会在很远的地方把木料烧成炭,在各个宿营地周围埋好。平时就靠这些燃料给自己补充热量。那天星光暗淡,头一天晚上下过雨,温度有些低。马瑞恩呆在山洞里面默默的用一块粗糙的牛皮擦拭着自己的弩机。在闲暇的时候,他会用一柄小刻刀轻轻的在每一枝弩箭的末梢雕刻上一朵小小的葵花,这习惯是他在杰尔喀拉的兵工厂里面养成的,那个时候他刚刚被吸收进了“葵”组织。
他在几年年就知道了北海将军的死讯。这两年有一百多人声称自己狙杀了北海将军。这里面有山区的农民领袖、有各地游击队的英雄、还有几位胖墩墩的领主。马瑞恩自己最清楚是谁杀了北海将军,他默默的看着事态的发展,好像在看一场黑色幽默剧。
曾经有一个游击队英雄跟马瑞恩吹牛,说他杀死了北海将军,他说,“那天我从河里面爬上了他的船,用一个大铁锤砸碎了他的脑袋,一点都不吹牛,我抱着必死的信念去的,我手下的二十多人可以为我作证。”
马瑞恩微微一笑,这种故事他已经听了很多版本了,他说:“恩,你很勇敢。”
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打着满意的饱嗝,“唔,我从你的```语``语气里面听出来了,你不相信我”。
马瑞恩说:“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北海将军可能是被一枝弩箭射死的,弩箭的末梢有一朵葵花。”
那个人瞪着迷茫的眼睛:“你说什么?”
“没什么,朋友”。
=====================================
这天晚上,距离他们伏击那支队伍已经过几天了。他们悄悄的观察着那支运粮队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宿营。
这天轮值到马瑞恩去做哨探。马瑞恩等着到后半夜换班,他一直默默的等待着。当月亮昏沉沉的隐入云彩的时候,马瑞恩出发了。他带着黑色的斗篷,像是一个影子一样在大地上飘荡,偶尔撞落树枝草叶上的雨露。大地散发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森林里的木香浓郁,好像是整个大地发酵过一般。马瑞恩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了哨点,他把草叶含在最里面吹响了三声短促的夜莺的鸣叫,不久一声低沉沉的猫头鹰的咳嗽传来。马瑞恩从树林子里面直起了身子,走了过去,一个前半夜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招了招手:“没有情况,只是一些斯瓦迪亚人在举行葬礼,就是前几天我们伏击的那个小队。我们干得不错,似乎还有杀死了一两个骑士。”
马瑞恩点了点头,“祝你好运先生,希望明天早上还能见到你。”
那个士兵吐了口口水:“哈哈,你这悲观的家伙,希望明天早上还能见到你”。
马瑞恩爬进了一丛深草之中,远远的盯着那边一片星星点点的火把。
“那个要写自传的苏诺人的葬礼么”,马瑞恩在心里面想着。
他感觉到潮气把自己完全的裹了起来,他不愿意去触碰到自己的衣服,那种湿嗒嗒的感觉让他不快。他拔下了一根草,把草茎伸进嘴里,一点一点的嚼碎,他感到了一股微微发腥的甜意刺激着自己的味蕾。
一只夜里飞过的东西弄响了他头顶的树叶,发出了哗哗的声音。马瑞恩抬头看了看天空,拉了拉自己的斗篷,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掩盖起来。当月亮再次探出云层,照亮了这片满是创伤的大地的时候,那从深草之中的马瑞恩已经消失了。
哈尔举着火把,站在那个主人的亲兵身边。昨天下午,主人死去了,死前主人赐予了他自由。想到这里,哈尔感到一阵阵的兴奋。菲德纳该死的天气让他发疯,战争的可怕让他心寒。他日思夜想的希望离开前线,回帕拉汶或者苏诺去当个小伙计,以后温饱不愁就足够了。
这周围有一大片槐树里,哈尔不安的看着周围,生怕黑暗里面突然射出一支箭来。他非常不满于众人要在这个时候举行葬礼。但是这次一共死去了两个骑士,来自苏诺的提米领主和自己的主人,来自哥斯莫的莱特领主。
人们希望悄悄的举办葬礼,以免罗多克人做出什么事情来。
哈尔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大家一起来了,他往莱特的亲兵身边靠了靠。那个亲兵是最伤心的人,他与莱特领主情谊深厚,在莱特家落魄后也不曾另谋出路。他记得这个人昨天向弥留之际的莱特发誓要回哥斯莫照顾好他的家眷。哈尔在心里叹息:“这真是个傻瓜,如果跟我一起去闯荡,一定能是个不错的帮手呢。莱特家已经落魄了,跟着这样的家族有什么前途啊。”
这时候,一个教士已经念完了祈祷词,让大家去见亡人最后一面。
哈尔突然痛哭失声,跟着队伍走到了并排放着的提米与莱特的尸体前面。
前面有一大块花岗岩,巨大的影子让哈尔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胆寒。他们早些时候在山坡的南面发现了一大片百合花,现在本来没有到百合完全开好的季节,但是人们为了祭奠两位骑士,只得将就着采摘了幼嫩的花朵,作为送别提别提米和莱特最后的礼物。
葬礼很简单,很快就结束了。人们把两个人葬在了土坑里面。掩埋了起来。哈尔看了看周围,一些死去的普通士兵只是被草草的用土掩盖住就不管了。哈尔看着这些人,心里面一片颤动,“自己不能成为这样无名死去的人!要努力过上好日子!”
参加葬礼的人一共有十二人,留下了十二株洁白的百合花。
过了几天,哈尔准备启程回国了,走之前,他准备去莱特的坟前再看看。毕竟这应该就是永别了,哈尔心中还是有一些的悲伤的。
他走过了田野,来到那片山岗上的时候,看见莱特的亲兵已经在那里了。莱特听见他说:“先生,我一定会为您照顾好夫人的,您说过,夫人已经坏了您的孩子。如果那是个男孩,我会帮您把他抚养成一个坚强的男人;如果是个女儿,我会帮你给她找个好婆家。莱特家的荣耀不会断绝的。”
哈尔叹了一口气,上去拍了拍亲兵的肩膀,那个亲兵回头看了看哈尔,木木的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亲兵开始收拾着坟冢前的花朵。突然,那个亲兵惊讶的叫了起来:“诶呀,这里怎么会有十三株百合花呢。”
哈尔看了看坟前,十三株百合花安详的摆放在那里。
多的一株会是谁放的呢?哈尔和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事。亲兵哭了,说这是一个奇迹,是莱特领主显示的奇迹,这株百合是莱特家族将要复兴的神迹。
哈尔不知道,其实那天葬礼上本来就有十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带着黑色的风帽,像是大地上的一个影子。
“这是谁放的呀”,哈尔最后想了想,转身走了,那亲兵还在那里对着坟头说话。
马瑞恩的这些记忆他不能告诉莱特,他不知道莱特了解了自己的历史后会怎么样。他只是向莱特保证,他将会领着他去找到他父亲的坟冢。莱特沉默了一会,轻轻的对自己刚刚的失礼表示了道歉。
马瑞恩说:“要道歉的是我,孩子,我参加了那场战争。”
与莱特聊完了后,马瑞恩确定了行程。这行程正好与之前跟阿卡迪奥的约定吻合。就这样吧,马瑞恩心里想:出去踏青,顺便去找寻老莱特的坟冢。
那天回来后,马瑞恩知道,多年前战争留下的伤口到现在都没有恢复。一场战争往往需要整整一代人才能忘记,马瑞恩这么想着。这个时候马瑞恩就会无比的想念小葵,这种想念深入骨髓,让马瑞恩痛苦不堪。
房间里的每一件小葵用过的家具;每一个小葵矗立过的窗口;每一个小葵用过的杯碗都会勾起马瑞恩的回忆。他越来越恐惧,几乎相信了小葵从此消失了。
他坐在黑暗里,默默的感受着各种思绪的冲击。在思绪里面,那个中年苏诺男人微笑着说,他要写一本自传;老莱特满脸血污的喊他同胞;他自己站在他们的坟冢前面,拿着一株百合,心中悲痛万分,就好像黄土之下是自己的亲人。
马瑞恩听着房间里面的细微的响动,感到房间安静的可怕,马瑞恩把脑袋埋进了臂弯。觉得整个世界在下沉。他朦朦胧胧的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候磨坊山一片火海,十二架燃烧的磨坊像是在黑暗里的大地上淌出的十二滴血。那个时候,他几乎绝望了,但是就是那个时候,一个脏兮兮的小婴儿在地上依依呀呀的哭着,那粉嫩的挥舞着的小胳膊几乎把马瑞恩惊呆了。马瑞恩看着地上的小婴儿,好像突然收到了上帝的礼物。那个时候马瑞恩的灵魂重新的与世界融合了,那个婴儿把马瑞恩从绝望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马瑞恩想念着小葵,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明早去见小葵一面。但是上帝啊,马瑞恩不知道怎么熬过空荡荡的家里的寂静晚上。这里极端的熟悉,又极端的陌生。
马瑞恩心里默默的想着,天啊,给我一个奇迹吧。
然后奇迹就发生了。一阵敲门声传来,惊动了老门房的小狗,清脆的犬吠声传来。与此同时,一个微弱的呼唤飘了过来,如同仙乐。这声呼唤来自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在十几年前惨淡的平原里让马瑞恩看见了希望。现在,这个少女又在黑暗的街市边让马瑞恩看见了光明。
“爸,我回来看你了,开开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