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出身寒门,家中没有任何背景靠山。
中举之后,他与大部分同窗一样,拜在当年的主考官陈瑜白门下。
陈瑜白为官清廉,对寒门学子格外青眼,也愿意出手相帮。
周衍刚入官场,不懂里头的门道,四处碰壁,撞得鼻青脸肿。
陈瑜白惜才,出手相帮,才让他安稳地做了几年县令。
之后因为先帝年迈昏庸,朝中党争混乱,几位皇子之间的斗争更是日趋白热化。
陈瑜白当时自身尚且难保,也着实帮不上周衍什么。
周衍在官场混迹几年,深觉自己不是做官的料。
他心境豁达,也不贪恋权势,当机立断,准备带着老婆孩子辞官回家。
但是,悠闲日子也不是想过就能过上的,当年辞官也是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差点儿成了两大势力争锋的牺牲品,若非陈瑜白出手相助,他也难全身而退。
所以虽然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周衍却实打实地将陈瑜白当做恩师礼敬,即便是京中情形最危急的时候,每年三节两寿他也都会派人入京敬呈贺礼。
这份原本并不深厚的师徒情分,便这样一直维系下来。
直到去年年底,先帝驾崩,今上继位。
陈瑜白凭借自己当年的眼光和决断,从龙有功,一跃成了新皇继位后最炙手可热的大臣。
其实,今上一直都不是皇位最有利的竞争者。
但是陈瑜白却十年如一日,辅之佐之,从未有过二心。
这份忠心,对于从手足相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今上来说,是最难能可贵的。
所以今上继位之后,对陈瑜白简直是恩宠有加。
若非陈瑜白为人低调,进退有度,想成为一手遮天的权臣,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儿。
此番陈瑜白奉上谕来东海府办差,念及周衍十几年如一日将自己当师长敬重,便派人前来送信儿,说办完差事有空可过来小住一日,师徒二人再如当年一般秉烛夜话。
只不过以陈瑜白如今的身份,若是大张旗鼓地来七道河镇,怕是连县城、府城的官员们都要前来叩见迎接。
所以陈瑜白特意派人送信,说自己到时候会轻装简行前来,自然是不想声张之意。
周衍更加不敢将其行踪透露出去,只得自己小心翼翼地尽心筹备。
但他毕竟十几年未见恩师,得知此消息虽然欣喜若狂,可如何接待却又犯了难。
陈瑜白出身蜀地,口味与北方大不相同,自家镇上这些厨子,若说做个本地菜倒还可以,其他口味,怕是就不怎么正宗了。
好在前来送信的是故友沈江。
沈江自中举后便跟随陈瑜白左右,最是了解他的口味习惯。
周衍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江提前几日前来帮忙准备,这才请来四位厨师一起到府中试菜。
若是其他人家,请孔林光来掌勺还要先试菜,他早就气得拂袖而去了。
但是他这次前来,冲着的并不只是周衍的面子,更多还是想在京官面前露露脸,说不定以后能把蜀香居开到京城去。
所以他不等周衍说话,便自告奋勇道:“既然如此,今日试菜大家不论资历,各凭本事。”
周衍没想到孔林光会主动提出参加试菜,他原本还想,孔林光是整个东海府最出名的川菜大厨了,让他跟其他人一起试菜,怕是太不尊重。
本打算其他三个人比试,让孔林光也跟着一起品吃,最后再以让他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的名义,让他去做一道菜。
这样沈江既能尝到孔林光的手艺,又不会让孔林光觉得不受尊重。
周衍的想法可谓是尽量照顾得面面俱到。
不过此时孔林光自己主动提出试菜,倒也不是坏事,万一他做的口味与陈瑜白不合,自己还有时间再想办法描补。
金怡东和韩沛都忙拱手表示不敢。
孔林光这回却是冲着想要露脸来的,知道当地厨子会做川菜的不多,一脸轻松地笑着说:“你们也不用担心,依我看,今日咱们比两道菜,一道川菜,一道本地菜,大家各显身手,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孔林光乃是府城来的,在东海府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厨,金怡东和韩沛不好多说什么。
明知道比川菜肯定只有落败的份儿,二人却也只能讪笑着点头。
然后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夏月初。
夏月初丝毫没给孔林光面子,挑眉道:“来主家试菜,怎么试自然是听主家的安排,试菜的结果还不知如何,哪有早早就开始替人家做主的道理。”
这话简直就是**裸地打脸,孔林光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
金怡东和韩沛心里痛快,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出来。
没想到这个乡下来的小娘子,人虽看着不起眼,这张嘴倒是什么都敢说。
周衍却趁机道:“今日试菜做主的还真不是我,故友派了身边亲近之人前来打点,如何试菜,还要看他是什么章程,我先叫人带诸位去灶间,东西都已经准备齐备,大家先去熟悉熟悉。”
灶间建在万里书院与周家宅子之间,说是灶间,其实是个单独的小院儿。
向着书院和周家宅子的方向各开了一个门,院子里东厢房储存粮食食物,西厢房堆放着劈柴,五间正房全都充作灶间。
因为在此的学子颇多,灶间此时还是颇为忙碌的。
几个妇人在院子里洗菜,屋里也有人已经开始切配准备做午饭。
东边两个开间,四口大灶此时则留着做试菜用。
夏月初一进门就看见了熟人,笑着招呼了一声:“善大嫂子,好久不见啊!”
善大嫂子没想到会碰到夏月初,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
她迎上来拉着夏月初的手,寒暄道:“我说这几日总有喜鹊在窗外头叽叽喳喳的叫呢,原来是我又要瞧见贵人了!”
“嫂子这话可是在臊我?埋怨我进城不跟嫂子联系?”夏月初笑着说,“这回是试菜,成不成还两说呢。”
“瞧你这话说的。”善大嫂子笑着低声道,“就凭你的手艺,哪里会有过不了的。”
善大嫂子在镇上还是很有些名气的,张罗席面这事儿,她可谓是首屈一指,经常还带人去县里做事。
金怡东和韩沛与她都打过交道,知道她虽然麻利干练,却并不是个热情的人。
此时见她与一个村姑聊得热络,都觉得很是稀奇。
金怡东忍不住想,这村姑说不定就是搭了善大嫂子的门路才钻进来的,看来自己以后得跟善大嫂子打好关系才是。
孔林光却是冷哼一声,甩开众人自己先选了一个位置。
金怡东和韩沛也忙到灶台前站定,把最靠外的一处留给了夏月初。
084宫保鸡丁
善大嫂子做这行十几年了,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看到那三个人身后都跟着两三个学徒,再看夏月初,身后就秦铮一个人,瞧着也不像做这行的料。
“芳柳,你过来。”善大嫂子虽说见过夏月初的本事,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心。
她招手叫了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过来,塞给夏月初道:“这丫头人特老实,手也巧,让她给你打个下手。”
夏月初也不推辞,笑着接受了,对芳柳道:“那就多麻烦你了,等试菜之后给你买花戴。”
芳柳果然老实,连声道:“跟着嫂子来做事已经有工钱了,不管做什么活计都一样,不敢再要娘子的花儿戴。”
这边正说话呢,先前的书童已经过来传话道:“四位大厨,老爷让小的传话,今日试菜,一共两道,一道是宫保鸡丁,一道由诸位自选。先上第一道菜,由京中来的大人、我家老爷还有夫人试吃品评。”
说话间,善大嫂子带来的两个帮厨,已经将早就准备好的材料摆在四个灶台前面。
孔林光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主家肯定早就想好了试菜的规矩,连东西都提前备好了,自己却还喧宾夺主。
想到这儿,他不生周衍的气,反倒扭头瞪了夏月初一眼。
夏月初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已经洗过手开始处理材料。
宫保鸡丁算是一道流传较广的川菜,连这么偏远的北地,厨师们也大多会做这道菜。
只不过想要做好,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几个人都不再多话,指使着学徒过来处理材料。
夏月初查看过灶台上的东西之后,吩咐芳柳帮自己准备黄豆酱、猪油和绍酒,自己开始着手拆解面前的整鸡。
按照传统的做法,宫保鸡丁取用的是鸡脯肉。
但是夏月初在前世跟师父反复研究尝试之后,觉得用去皮去筋的鸡腿肉更加好吃。
夏月初手脚麻利地拆下两只鸡的鸡腿,掂起硕大的菜刀。
只见菜刀在她手中灵巧地舞动几下,鸡腿肉就已经去皮去骨完毕。
最难得的是,除了破开皮肉直达鸡骨的那一刀,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刀痕,鸡腿肉形状完整,乖乖地摊开躺在案板上。
芳柳目光中满是钦佩,面上却有露出纠结的神色,眼看着夏月初把鸡腿肉浸泡在凉水中,终于忍不住道:“娘子,宫保鸡丁应该用鸡脯肉,你怎么切的鸡腿啊?”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此时灶间比较安静,所有人都循声看过来。
芳柳一下子窘得脸颊涨红,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夏月初笑着说:“没事儿,现在没什么活儿要你做,你去旁边坐着歇会儿就是。”
孔林光身后的一名学徒见状,忍不住出言嘲讽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村姑,没见识就是没见识,连做宫保鸡丁该用什么地方的肉都不知道,还好意思来这儿丢人现眼。”
秦铮抱着柴火进来,一听这话顿时怒了,放下柴火就要上去理论。
夏月初一把拉住秦铮,不急不慢地说:“身为厨师,难道不知道宫保鸡丁一菜是如何而来的么?菜品也是需要不断推陈出新的,若是所有人都一味的因循守旧,此时怕是也没有这道菜了。”
学徒被这话噎了个正着,谁都知道这道菜是被先帝追封为太子太保的丁大人所创。
先帝甚至还将这道菜写进了给丁大人的祭文中。
也正因如此,当年这道菜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国。
而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地的厨师都以会做宫保鸡丁而自豪。
正如夏月初所说的,本就是一道创新的菜品,又如何用她不遵循规矩而挑刺儿。
众人见夏月初牙尖嘴利,着实不是个好惹的,弄不好占不到便宜还要被怼,全都歇了想要给她难堪的小心思。
夏月初先将花生米下锅,少油小火炸至金黄酥脆,盛出放在一旁备用。
用凉水浸过的鸡腿肉取出来,去筋切丁。
夏月初下刀飞快,看也不看,出来的肉丁却是大小相同,整齐均匀。
芳柳看得眼睛都直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刀工这样好的人。
鸡丁切好之后,加蛋清、淀粉,绍酒和黄酱抓匀。
然后用清水调节浓厚程度,到肉丁之间不粘不稀,能刚好分开却又不显得浓稠的程度。
这一步也是宫保鸡丁能够做好的关键,却被许多人都忽略了。
此时秦铮已经将火升好,锅也刷好烧干,只等夏月初来掌勺了。
宫保鸡丁这道菜,当年师父告诉过六字诀窍——刚断生,正好熟。
炝锅、调味,滑炒几道工序,必须一气呵成,容不得有半点儿耽搁。
一旦翻炒时间过久,鸡肉就会变老,影响口感。
这其间的分寸把握,才是一个厨师手艺如何的最精准评判。
夏月初先将猪油下锅,待烧至四成热时,将鸡丁滑入,快速地翻炒。
鸡丁在锅中裹满一层油衣,被烧得滋滋作响,然后飞快捞出,放在一旁备用。
夏月初就着锅中剩下的油,下葱、姜、辣椒炝锅,待爆炒出香味之后,依次加入黄酱、白糖,绍酒炒出糊状的酱汁。
酱汁必须要薄厚适中,太厚粘稠,太薄寡淡。
最后将鸡丁和炸好的花生米一同倒入锅中,几铲翻匀,淋入少许白醋,立刻盛出装盘。
大火使得醋的酸味挥发出去大半,提鲜却又不会过于发酸。
夏月初对火候的掌握,是在师父的严格要求下一遍遍练出来的。
这道宫保鸡丁,酱汁收得干净漂亮,出锅的时机也抓得准确。
每一滴汤汁都均匀的包裹在鸡肉和花生米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汤汤水水。
鸡丁和花生米彼此之间互相牵连黏着,滚落在白瓷盘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秦铮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出来前明明吃了三个大饽饽,这会儿闻到菜的香味,居然又开始觉得腹内擂鼓。
几乎差不都是同时,几个人的菜都相继出锅。
孔林光将菜盛出来,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夏月初的菜品。
灶间内各种味道混杂,他离得远更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只看外观,就已经跟另外两个人拉开了距离。
就在他内心纠结的时候,善大嫂子已经带着人过来准备上菜。
“四个盘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只在盘子下面贴了每个人的名字,主家品菜的时候,并不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
在善大嫂子心里,夏月初获胜是毋庸置疑的。
她故意将这番话当着几个人的面说得清清楚楚,就是怕结果出来后有人心里不服,到时候叽叽歪歪的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