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羽醒来时,已然是两天之后的清晨了。
他慢慢爬起来,坐在木床上,从窗口眺望远处山岚树木苍翠葱郁的景象。时值初夏,丛林间云雾缭绕,晨风习习。拂面生凉。院子中啁啾的鸟鸣不时送入耳中。
“我难道没有死吗?”唐羽从床上探下两条腿,踩在地上,试图站起来。怎奈腿股之间好似灌了铅,沉甸甸的,完全不听使唤。
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快躺回去,别着急起来。安心休养几天,一切自然就会好的。”屋外传来爽朗洒脱的笑声,接着屋门一响,一个剑眉星目的中年人踏进来,笑微微望着唐羽。正是刑部左侍郎林放鹤。
唐羽无奈地一笑:“林大人,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没有死?”
“胡闹,怎么随便就说到死活。”
“我这一气睡了多久?”
“差不多已经三天两夜了……”
唐羽感到好奇,脱口问道:“林大人,那你是如何解了陈芳芳所下之毒的?”话刚出口忽然记起数月前在八里桥的白杨林中,自己因为私自躲在树后窥探,被陈芳芳擒住,若非林放鹤出手阻拦,那个女人一掌打下去,他早已命归黄泉。因此又觉得当下此一问极其不妥,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时间怔怔无言。
林放鹤洒然一笑,毫不介意:“我虽然粗通医理,略识验方,但要化解这配比复杂、药性剧烈的猛毒,仍是显得力不从心。救你的是一个出家的僧人。”
“僧人,不会是那个番僧达尔巴吧?”
“当然不是。达尔巴虽然号称‘药僧’,遍尝百草,但若是碰上这个,管教他一筹莫展。”
“那此人是谁呢,会有这样大的本事……”
“三十多年前,这人曾做过大汉国的将军,久历战阵,胸怀韬略。这两国之间交兵,真刀真枪、你死我活。来不得半点慈柔!”林放鹤眉心一皱,面沉如水:“鄱阳湖那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打下来,生灵涂炭,尸首遍野。连湖水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他叹了口气,又说:“汉王陈友谅阵亡,太子陈理战死,几十万人汉军土崩瓦解。此人抢回了主公的尸体,率残兵败将退守武昌,自此心灰意冷。至元二十四年二月,武昌城破,这个人拒绝了朱元璋的任用,遁入空门,出家当了和尚……”
唐羽听罢,顿觉胸襟开阔:“依你所说,此人虽败犹荣,竟是个绝大的英雄!”
“英雄不英雄,且不去评说。”林放鹤开口一笑,道:“千秋功罪,后世自有定论。”
“待我身体好了之后,林大人,你一定要引我去拜谢这位救命恩人。”
“不用客气。这位老先生见你病情稳定,了无牵挂,已于昨日出门寻根访旧去了。”
“几时能回?”
“或三五日,或十数天,行踪不定。”
唐羽闻听略感失落:“看来此番不能向他当面表示谢忱了?”
“医者施救,不求回报。你不用太搁在心上。”林放鹤坐在床前的木凳上,探视着唐羽的面色,询问道:“感觉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头有些迷,腿足乏力。”
唐羽斜倚在枕上,忽觉一阵发闷。他赶紧用手按住胸口,说:“大人,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我纵有十条命,恐怕也难逃此劫!”
“也是你自己运气好。据给你疗毒的老先生讲,当时若是晚送来半个时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好死不死,留得一线生机。今后我一定要珍惜生命。”
林放鹤点头频频,又问:“唐羽,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和‘红袖添香’这些人搅合在一起的?”
“你救了我一命,恩同再造,没有什么好隐瞒。”唐羽情绪激动,直起身,急切地打开了话匣子,从城北贫民寮例行检查遇到渺渺,到二次探访小屋,遭遇暗算,昏昏沉沉之中被弄进了一间阴暗的密室,再到神秘女人陈芳芳胁迫入伙、并强行下毒等诸般事物如竹筒倒豆子倾泻而出,越说越气,声音越高:“我不愿意屈从,加入他们的团伙,在阴影之中生活一辈子——就想趁毒势发作一死了之。不意大人垂怜、提携上山,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原来如此。”
“林大人,恕我冒昧。”
唐羽歪着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卑职见你对那个叫陈芳芳的女人百般回护,刻意容忍,斗胆问一句,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
林放鹤微微叹息:“我只是在秉承我父亲的一个承诺。”
“承诺?”
“对,当日鄱阳湖之战后,汉国败局已定。吴王朱元璋挥师北上,兵锋直指武昌。其时武昌城内人心惶惶,在形势危急之中,一位刘姓贵妃带着她四岁的女儿乘黑夜逃亡,自此杳无音信。”林放鹤脸色发青,说:“数年后,这个刘妃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寻找到了我父亲,那时候她已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她恳请我父亲能收下她的女儿,悉心照料,绵延不尽,务必不要使汉王断了最后的一脉根苗……”
“陈友谅除了陈芳芳,再没有其他的后人吗?”
“太子陈理死在前线,剩下的陈氏苗裔在武昌城陷落后亦被屠戮一空!”
“怪不得那个陈芳芳性情如此暴戾、乖僻?”
林放鹤点头,面现悲悯之色,说:“当时我父亲已出家为僧,四方飘泊,身边随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确属不便。于是他潜回故乡、暗中把陈芳芳交与我代管,并告知了刘妃的临终遗言。我承当父命,深感责任重大,懈怠不得,所以用心呵护。后来又与她一同上了点苍山,拜‘苍穹神剑’莫沧海莫大先生为师……”
“你们原来同门师兄妹。”
“陈芳芳性子暴躁,为人要强。遇事一意孤行。”
林放鹤站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着一岭翠****滴的山色,郁郁不欢:“在山上习武练剑时,即便一招一式,也要锱铢必较。她宁肯不吃饭,不睡觉,哪怕最后累到虚脱倒地,亦必要超过旁人。下山之后,我们暂时寄居在京城,因为性情方面原因,彼此难免磕绊。或许我的约束太严了,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早晨,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竟然不告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