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萧明彻眸色转深,似要说点什么,李凤鸣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面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
李凤鸣面带微笑,看似镇定垂眼浏览面前卷宗,实则回避了萧明彻的直视。
她隐约能猜到萧明彻真正想谈的是什么,可她现在没底气接这茬。
一年前的大婚当夜,她之所以敢与萧明彻谈利益同盟,甚至毫无顾忌地坦诚“将来有机会便脱身离齐自去”的打算,是因那时她深信自己对萧明彻有足够价值。
如今萧明彻已没那么需要她助力,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谈某些话题。
和亲公主意欲出逃,这不是小事,她可不敢莽撞胆大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谈完以后萧明彻突然翻脸呢?
她是李凤鸣,不是修成人形却不谙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动就彻底敞开胸怀,将喜乐甚至生死都毫无保留地放进他人掌心,这种奋不顾身的天真,她很小时就没有了。
对她而言,无论双方是什么关系,开诚布公谈话的底气,通常都源于势均力敌,甚至手中筹码多于对方。
若她仗着萧明彻眼底那点依稀好感就贸然开口,那谈判成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她需要再等一个契机。
等到她能给萧明彻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那时候她才好理直气壮地与他敞开谈。
她有预感,这个契机,应该就是齐帝突然交给萧明彻的这差事。
*****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么做,有头绪了吗?”李凤鸣翻阅面前卷宗,脑中飞快转动着。
萧明彻始终睨着她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他并非真要我查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我只想到这么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计,那幕后指使显然是恒王或其党羽。
就像李凤鸣先前说的,若齐帝真想查这个,将案子交给京兆府、内卫、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给萧明彻合理。
李凤鸣点头,若有所思地将卷宗翻过一页,又问:“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后,东宫可曾暂停追查此案?”
“不曾暂停,至今都还在查。”
十一月,东宫得到线报,知晓恒王府有位师爷曾出现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正打算去抓来审讯,那师爷及一家老小却齐齐“悬梁自尽”,未留一个活口。
这位师爷及家人被全数灭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条直接线索就断了。
但关于夏望取士舞弊案,萧明彻手中还有别的线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牵涉太深,就让战开阳设法使了点手段,让东宫的人又陆续“发现”新证据。
太子有心借此案让恒王彻底不能翻身,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既有了新线索,自是循线追下去。
恒王大约也察觉太子这次不会轻易收手,这便有了前几日那狗急跳墙的刺杀案。
“既然东宫死咬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让你带着金吾卫查这个。”李凤鸣盯着卷宗里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么?”
*****
谁都知道圣心难测,齐帝突然将金吾卫交由萧明彻暂时调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纵然李凤鸣心中有所揣测,却也不敢随便铁口直断。
朝堂博弈,有时与排兵布阵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终决策前,秉持“情报先行”的原则总是不会错的。
接连数日,淮王府议事厅内总是围坐着一群人,对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记档、消息纸,逐字逐句地寻找头绪。
但那些卷宗、记档与消息纸来源过于芜杂。
有淮王府历年来的搜集与积累,也有萧明彻近来持续从廉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处得来的大小消息。
要将这些消息筛选后分门别类,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准确判断齐帝的心思,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好像只要多几个识字的人一起来做就行。
可事实上,术业有专攻,这种差事很考验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务上的经验与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应建制才完善了个雏形,虽有情报来源,却没有辨别、分析情报的专精人才。
像战开阳,虽跟了萧明彻数年,但以往就连萧明彻自己都少有机会直面圣意,战开阳就更难有大历练。
而岑嘉树等新进王府的家臣幕僚,虽饱学博闻,年轻机敏,但从前所学所思多来自书本,到底还没练出火眼金睛。
见这群人忙了几日也没有太大进展,而萧明彻忙里忙外、独木难支,李凤鸣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掀给他看。
若能协助萧明彻完成这桩事,她才有底气和他谈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会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尽快决断,有所动作。但我看这样子,等战开阳他们将那些消息捋个脉络分明,只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凤鸣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将那堆东西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答案。当然,若你觉得……”
萧明彻打断她:“就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会带着淳于和辛茴,还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柜一起。”李凤鸣既决定掀这张底牌,就没藏着掖着。
“好。”
*****
次日,萧明彻没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书房的窗畔花几旁,沉默但专注地盯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
李凤鸣,他的王妃,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李迎。
淳于黛,李凤鸣的随嫁侍女,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凤鸣的随嫁武侍,从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荼芜,濯香行小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到这一刻,萧明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李凤鸣的过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该做什么才能留下她。
李凤鸣扭头瞥了他一眼:“关于他们的身份,或者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等你成功了结这桩差事,我们再从头详谈。”
“好。”萧明彻端坐窗畔,眼神须臾不离她。
李凤鸣却没再管他,环顾在座另四人:“荼芜,别那么看我。你一装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还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心软。”荼芜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额头。
“长得好看我才心软,”李凤鸣随口笑应一句,再望向众人,“几年没做正事了,手都没生吧?”
“殿下小看谁啊?”淳于黛笑着将那些卷宗、记档与抄纸分拨成五份,“开始吧。”
辛茴、玉方、荼芜相视莞尔,旋即低头专注。
此时的萧明彻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堆情报面前,是多么惊人的阵容。
或许连普通魏国人也不会明白。
因为他们五人从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与姓名都不是如今这般。
这可是魏国前储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护卫大统领邢缈、前徽政院斥候总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无。
这几乎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筹备建制时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从小受教,稍长便各经历练,曾踌躇满志想要携手建功立业,可惜时也命也。
好在所有学过的东西都不白费,他们五人如今活成芸芸众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态。
*****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凤鸣裹着大氅,与萧明彻并坐在北院书房的书桌后。
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重点,认真对身旁的萧明彻道:“你看,齐国这金吾卫相似于我大魏禁军,但实际权力比大魏禁军还要大。”
大魏禁军五万人,只负责京师内城安防。
而齐国这金吾卫足有八万,五万保护皇宫内苑,另三万则协同皇城卫巡防整个雍京。
金吾卫的最高长官执金吾只听皇帝号令,不受任何官员或机构辖制,连太子的话都不管用。
“也就是说,这金吾卫是皇帝握在手里的一把护身长剑。”
李凤鸣试着将自己放在齐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皱出个小山包。
萧明彻接着她的话尾,长指抵住她的眉心,轻轻揉开:“别皱眉。”
李凤鸣本能地后仰欲躲,但在觑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讪讪顿住。
“我是想说,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卫交给你暂时调度,无异于在赌命。这不合常理。”
萧明彻收回手去,眼帘半垂:“嗯。”
如今的萧明彻不比从前。
先是数年内多次在战场出生入死,在军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凭螺山大捷的功勋出任首任边军都司、开启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齐帝从前对他并不爱重,更谈不上信任。突然将护身的金吾卫交给他,就丝毫没顾虑过他可能挟怨反杀?
“……除非,”李凤鸣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心里,目前的金吾卫比你更不可控。”
萧明彻不傻,只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卫,齐帝又什么都没说,他身在乱局中,加之从来不擅揣度圣心,所以很难立刻堪破玄机。
当李凤鸣为他拨开迷雾,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领神会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该由金吾卫主责。
一队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过了金吾卫的布防,并造成了太子轻伤——
“无论刺杀是太子苦肉计,还是恒王所为,都意味着金吾卫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对齐帝来说,都暂不可信了。
李凤鸣重重点头:“对。这么看起来,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甄别金吾卫对他是否依然绝对忠诚。”
倘若金吾卫的忠诚已然动摇,齐帝就需要知道,金吾卫究竟是倒向了太子,还是恒王。
*****
这些年,无论太子和恒王如何争斗,只要不出大乱子,齐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种争斗在他的角度看来,是利大于弊。
若恒王彻底扳倒太子,那说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继大宝;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储位,甚至通过政争干掉恒王,则表示太子确凿无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强者。
恒王和太子互为试金石,这个真相很残忍,却是各国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态。
掌国玺不同于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还得有能力应对阴诡波澜。要有慈悲襟怀,却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个稀世璞玉,也得经刀削斧凿、千刀万剐,才能成为令万民顶礼膜拜的庄严宝相。
但金吾卫是天子护身剑,是他们碰不得的逆鳞。
这股力量绝不在皇子们试炼争斗的范围之内,除非像萧明彻如今这样,是齐帝主动将金吾卫的辖制权交付出来,否则谁碰谁死。
李凤鸣推断,光是查到谁暗通金吾卫,这还不是齐帝要的结果。
“若他只单纯想甄别金吾卫的忠诚、查出金吾卫究竟勾连的是太子还是恒王,就该直接从卫城调来二十万大军。这样做最干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让八万金吾卫缴械,就地交由内卫逐个甄别即可。”
可齐帝却选择了对外透风,说将金吾卫交给萧明彻是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凤鸣的抽丝剥茧下,萧明彻思路愈发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争取时间让我布局。好将各方涉事者都‘钓出来’,人赃并获,不留半点隐患。”
“对。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你,必须得你自己悟出来,再自主行事。”
从之前的好几桩事可以看出,齐帝是惯会在决策前给自己留余地的。
若最后查实金吾卫并未勾连哪方,太子遇刺只是正常的职责疏漏,齐帝只需推说是萧明彻疑心过重、自作主张,拿他开刀就能平息风波。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金吾卫真没问题,却又是齐帝亲口下令试探,风声一走漏就会寒了八万将士的心,闹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将这把护身剑推出去了。
李凤鸣百感交集地望着萧明彻:“这事若出了半点岔子,想必你父皇不会保你。”
但凡齐帝对萧明彻有一丝心软顾念,都不会将这事交给他。
自从和亲联姻以来,萧明彻起势太快了。
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为声望水涨船高的亲王。
早前他才初现羽翼时,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将他放在心上,总觉随时有余力将他踢出朝局,所以没怎么针对他。
如今绝不会再看他进一步坐大。
金吾卫这局若成,萧明彻将成齐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从此在朝在野都无人可撼动。
若败,太子和恒王绝不会放弃这个踩死他的机会;执金吾钟辂和八万金吾卫不敢冲着齐帝撒火,矛头当然也会指向他。
那必是墙倒众人推。
就这两个极端,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亲生父亲又一次将他推上凶险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为在确保自身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证心中猜疑。
李凤鸣想到几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望进萧明彻的眼底,却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则一人之下,败则粉身碎骨。呵,他这是让我渡劫?”萧明彻自嘲轻哂。
他眼中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失落与痛苦,也没有即将踏上叵测前路的忐忑与恐惧。
不惊不诧,无悲无喜,孤独又平静。
*****
月上柳梢时,两人才步出书房,漫无目的地并肩缓行。
回廊中的灯笼都已被点亮,檐下灯红与穹顶月华交相辉映,明晃晃照得许多心事无可遁形。
安静良久,萧明彻侧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凤鸣:“你,要陪我打这一仗吗?”
李凤鸣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若你此时说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顿,气息不稳,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凤鸣缓慢地眨眨眼:“当真?”
“假的。”萧明彻扭头看向院中,眼尾被灯笼的光染上一点绯红,负气说反话。
李凤鸣盯着他的侧脸端详片刻,轻笑出声:“若我陪你打这一仗,最后你胜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他惊讶回眸,唇角慢慢牵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渐次亮起几粒微弱星光。
像个柔弱无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强勇气敞开心扉,试着与人谈个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真的条件。
“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李凤鸣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静,别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这么死的。
遇事最好还是将“利”字摆在前头。
听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条件多诱人,好好想想这个才是正道。
她一时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从萧明彻这里得到什么。
但机不可失,便打算先搞个凭证再说。
“行吧,那我陪你把这事做成。不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立字据?”
“敢,”萧明彻牵住她的手,话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问一句,字据是立给李凤鸣殿下,还是,李迎殿下?”
最末这四字像在绞了好几圈麦芽糖,话尾上扬,隔空烫红了李凤鸣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虽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来就这么戳穿窗户纸,李凤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头看看有月无星的雪夜穹顶,再看看萧明彻眼里那繁星烁烁……
刚才还是“小可怜找盟友”的虚弱无助状,转头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进他眼里了。
搞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在维护利益同盟,你却跟我玩美男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