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火光倒映着刀光,反射在婢女的脸庞上,她的一双眼睛里满含着讥诮,手掌轻轻点动着,
曼曼站直了身体,忽然慢悠悠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婢女一愣,略圆的眼睛中溢入了疑惑:
“你不怕么?”
“怕什么呢?我倒很庆幸呢,方才已经去了净室,这样若是有事,总不至于太狼狈……”
婢女的脸色越发沉冷下来:
“庆幸?你料到了吗?”
“我一直瞧着你,觉得你有些熟悉,现在我知道了……”
曼曼做了一个婢女不能理解的动作,她闭上了自己的右眼:
“你的面容,被改过,你是阮七娘。”
婢女眼中的讥诮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疯狂的神气:
“不可能!你不可能看穿……”
曼曼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并不说话,身子则缓缓绷直,进入了戒备状态。阮七娘看着她,眼中的疯狂也忽然敛去,换成了平静淡漠:
“无论如何,你也死定了,这里没人救得了你!”
“我原以为,你没有这么蠢!你真要伤了我,你的两位兄长便真的会放过你吗?”
曼曼淡然地摇着头,紧了紧手中的拐杖。
“哼,无论怎样,我也是他们的妹妹,他们不会对我下狠手的……倒是你,一个无父无母、也无家族依靠的女子,若是死了,也不知道该有谁给你收尸!”
曼曼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啊是啊,所以我不能死的!”
她说得轻快,似足了十三四岁稚龄少女的口气,手中拐杖却是迅捷无比地朝阮七娘点了出去!阮七娘不禁冷笑:
“就凭你……”
话音未落,她“啊”了一声,就觉地面像是忽然伸出来无数的手掌,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腿脚,竟是再也动弹不得。
她挣了几挣,眼中满是怒意,再也不肯控制,嘶声喊道:
“李筱曼,你这个贱女人,我非杀了你不可!”
“嗖”的一声,她将手中钢刀掷出!
“七娘!”
就听一声舌绽春雷的大喝,一道红衣人影飞也似地朝这边冲了过来!
曼曼的嘴唇原本抿得铁紧,此刻才微微松了松,身子却是凝在当场动也不动,直到那柄雪亮的匕首堪堪擦到她的衣襟之时,她才稍稍一侧身,“噗”的一下,刀尖插入了她的左臂!
正在火速赶来的阮五郎惊怒交加,鼓起双袖拍击在僵立着的阮七娘身上,一下将她拍出几丈远!
曼曼的身子受到那么猛烈的一击,顿时在大力冲击之下向后摔出,却没有意料中的落在坚硬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
阮方一把接住这个瘦小的身体,定睛看着那柄兀自在她左臂微微颤动的匕首,脸色铁青,并指飞快地点击她的左臂穴道,止住了喷涌的鲜血。
阮五郎一击拍飞阮七娘,转身看见立在院内的阮方,直觉一股凶猛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的背心猛地一紧,一层汗不知怎的狂涌而出,顾不得多想,立刻跪倒在地:
“大哥……家主!还请家主手下留情!小妹她,小妹她……”
“家主?!你们还知道我是家主?!”
阮方那张显得十分平常的面容此刻微微扭曲着,一抹凶悍的气息由内而外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呈现出了强烈的存在感,再不是平时那个看起来极度平淡的男人!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死死盯住了阮五郎和他隐隐然护住了的、躺在远处生死不知的阮七娘。
阮七娘的身躯忽然轻轻动弹了一下,然后便是一声低低的呼痛声。
阮方硕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怀中曼曼那细软的发丝,他那极度外放的气焰极为缓慢地往回收,一点点的收。
早有脚步声杂乱,都是凤轻云留在此处的人手向这边赶了过来,然而又都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急急停住,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场中这奇怪的情景。
阮方长叹一声:
“江湖世家……所以,我们才是江湖世家!怎一个草莽了得!”
阮五郎闻声,背心不由一耸,却是无言以对,怎么会这样,小妹怎么会这样?!那个用娇娇软软的童音呼唤着“五哥哥,七娘什么都听你的”的小女孩儿哪儿去了?
阮方轻轻跺了一脚,立刻有了解他用意的影卫上前去将阮七娘拘了起来,后者瘫软无力,有血迹自唇边溢出,也无法开口说话,只顾着拿眼珠碌碌地看向一旁跪着的阮五郎。有人想伸手接过阮方手中的曼曼,却被他狠戾地一眼瞪过去,竟是再也没人敢上前。
纷乱的脚步声渐散,却是无人敢上前劝慰这仍在场内沉默相视着的兄弟俩。
阮五郎咬了牙不看阮七娘远去,却兀自坚硬地盯住了阮方,低语道:
“大哥,此事小弟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何将一个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女子易容改装送到文王殿下身边吗?”
“不是文王殿下身边,是……”
阮五郎哑然,是呀,不是文王殿下身边,又是谁身边呢?
就在这充满着沉沉压力的沉默中,曼曼那瘦小的身体轻轻动弹了一下,阮方立刻放缓了声音道:
“筱小姐,你要紧吗?”
曼曼的小脸苍白,额头渗出点点冷汗,她的唇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微笑道:
“你们……不要因为我吵架。”
阮五郎根本不管阮方的脸色,一下就爬了起来朝曼曼冲了过来,一叠声地道:
“筱小姐,筱小姐,这事是我鲁莽,我真的不知道七妹会做这种事……”
曼曼朝他转过小脸,笑了笑:
“我知道啊。”
阮五郎立刻一停:她知道?曼曼理所当然地看看这两兄弟,点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不想害我,而且我也知道她想害我……”
什么?!阮家兄弟的眼睛立刻不受控制的落向她受伤的左臂。曼曼也朝着他们的视线朝自己的左臂看去,语气还是淡淡的:
“……是,我可以躲开,但我没有。”
阮家兄弟:“……”
气氛立刻陷入了诡异当中。沉默了好一会儿,阮方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试探道:
“既是可以躲开,筱小姐为何不躲?”
“因为这次躲了,下次也许真的会送命。”
曼曼坦然,眼睛里有着小小的狡猾。阮家兄弟齐齐蹙眉,虽然两个人一个面目普通,一个是俊美如玉,此刻却真是十分相似。
曼曼示意阮方将自己放下来,注视着他们轻声道:
“这是筱曼给二位,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提醒。”
提醒?阮方原本敛去的气息猛然又是一放,他看着曼曼的眼神已经有了冷意。曼曼毫无惧意,凝视着他缓缓点头,唇边竟然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终究,要用自己人。你们,他们,还有凤轻云……”
她纤纤的手指指了指阮家兄弟,又指了指身后灯火阑珊的酒楼——那里站立着一群凤轻云留下的侍卫们,最后指回自己:
“你们不是不好,但真正能为我自己负责的,还是只有我自己,我以后,不会这么不小心了。连我都可以伤,我身边的人呢?自然在你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吧?”
顿了顿,曼曼一字一句地道:
“我以后,不会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阮方的眸子里掠过了种种复杂的情绪,一瞬间,他好像读懂了许多,又好像在目睹一位成熟、果敢的首领正自经历一场成长与蜕变。
她的眼神里,有着对伤处的痛楚,也有对自己生命的重视,更有一种冷漠和淡然。
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成长吗?
再也做不回米虫了,再也回不到那个人人娇宠自己的世界的,这里,不是可以放心的地方,这里,步步杀机,幸而,老天始终还待自己不薄。
缓缓地握紧了那根拐杖,曼曼略微有些蹒跚地向外走去。阮五郎错愕了好一阵子,忽然动作飞快地扯了一片衣襟上前,不由分说地给她裹了伤口,才堪堪松口气道:
“我送你回去!”
曼曼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好。”
阮五郎莫名地松了口气,陪着她慢慢往外走,说:
“我,我以为你会恨我。”
“恨你?不,你没有将她送到我的宅子里去,让她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暴起伤人,已经很好了。”
阮五郎:“……”
该怎么说呢?这明明是反话,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把阮七娘送去了宅子里,但因为发现望月酒楼这边情景有异,才又特别将她叫了来……
他又想到刚刚曼曼说的话……是了,果然是自己鲁莽,而且,实际上没有真正尊重她的意思,否则,怎么会自作主张将一个隐瞒身份的女子就这样送去了她那里?
阮方瞧着这对少男少女缓缓走向外间,唇线抿得铁紧,眼底滚过浓浓的戾气,半晌,才开口道:
“多派人手,暗中保护筱小姐!若有差池,你等自行了断吧!”
说到后来,真是声色俱厉!随后,他又补上一句:
“去将那贱婢提来见我!”
曼曼刚刚走到门口,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却是几个童音:
“我们听得了,筱小姐就在此间,你们休要唬弄我们!”
“正是!我们的招子可是雪亮的!”
“全城都是我们的兄弟,哪里会看不到!”
灯笼照耀下,微湿的青石地板上站立着三个一脸激愤的小子,却是二娃、大宝和小三儿三个原来的小乞儿,现在则每人一身的青布衫短打,都是标准的富家小厮着装。
曼曼瞧见这三个孩子,唇角顿时勾了勾,笑着向他们招手道:
“咦,你们怎么都来了?可用过饭了吗?”
“筱小姐!”
二娃眼尖,根本还来不及欢喜就一眼瞧见了曼曼左臂的伤口,顿时变了脸冲着阮五郎扑了过去:
“谁害的筱小姐受伤的?!小爷我跟他玩命!”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