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飒沓，携风卷雪，县尊大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倏然而至。
县尊的脚步还没踏上校场，遏云宗上下，自大师兄以下，三百余名弟子，齐齐跪倒在地，头顶及地。只有师尊身领教谕之职，大师兄是州学武子，可以免跪，却也同样要揖礼至腰——
王源从人群中悄悄抬起头，观察县尊——
县尊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满头满脸都是……棕黄色的毛……依稀可以看出个人脸，三十多岁的样子。
额头往上，是三道漆黑的斑纹……
分明是一尊虎头安放在人的躯体上。
别误会，“虎头”并不是形容他威武雄壮，而是他长的，就是一颗老虎的头。
县尊大人不是一个“人”。
他是“圣族”。
……
这片天下，神皇帝是圣族，尚书省右仆射（民间俗称宰相）是圣族，裂土封王者是圣族，州牧是圣族。
县尊是因为他是圣族，所以称“县尊”，如果是人，就只能称“县令”“县长”。所有人都等向县尊磕头，并不是因为他是父母官，而是他“圣族”的身份。
何谓圣族？
在一千年以前，统治中原、江南、巴蜀、岭南的人，称为“夏人”，夏人称圣族们为……
妖怪。
神皇帝是妖怪，尚书省右仆射是妖怪，州牧县尊自然也都是妖怪。——就连师尊经常提的篱庐皇帝，圣族追认为成宗的那位，也是妖怪。
一千年他们乘妖兽，挥利剑，鞭笞天下，屠戮山河，夏人剃发易服，江山易主，“妖怪”这种粗鄙蔑视、大不敬的词语自然不可再用。也是那位囚禁篱庐皇帝的青弋神皇帝，将“怪”字去到偏旁，自此称“圣族”。
圣族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他们自己是圣族，是“圣人”，那平常人自然是“庸人”“中人”甚至是“贱人”咯。
……
县尊自然就是圣人。即使他连这个末品的小官也不是，一个最普通的“圣人”，那这些“中人”仍然要向他行跪拜大礼。天地纲常，自然之理也。
天下承平日久，千年之后出生的中人们，自出生时候起就觉得这是最正常不过的道理，也不会有人去记千年之前的血、火与泪。
王源静静地看着虎头县尊。
魏崇民说他曾祖人称“猛虎县丞”，那不过是溢美之词，现在这虎头县尊，县尊是货真价实的县尊，虎头也是货真价实的虎头。
“哈哈哈！”县尊爽朗地大笑道：“列位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吧！”
大师兄作为宗门代表出列迎接道：“县尊大人百忙中还光临鄙宗，不胜荣幸！该有的礼节还是免不了的。”
县尊挥手道：“今日恰逢年节，本县与民同欢，何况列位又都算县学武子，或是储备——算得上是本县的学生，师生间的礼节到了就行，叩拜免了吧。——‘教谕大人’，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师尊道：“县尊大人说笑了——请就坐！”县尊也不推辞，大步向前，一屁~股坐在师尊右边的座位上。
夏人本以左为尊，圣族却是以右为尊，故而国朝自然也是以右为尊。同在中心，县尊不仅坐在右边，就连他的椅子也比师尊的要更阔大。
不过本身能与身为圣族的县尊并肩而坐，已然是莫大的荣幸。
“今天又是你宗总比的最后一场了么？日子不错啊，正好选在三十这天了。嗯？”县尊大喇喇的依靠着椅背笑道。
“回县尊的话，过了今日，便是正月，正月不可动刀兵，便是不提前安排，这总比也是要在正月前比完的。”督战总比决战的七师兄回道。
“尔等夏民就是繁文缛节太多，我们圣族就没有这么些规矩。整个正月不能动刀兵，那可真太无趣了。我朝以刀兵得天下权柄，冶魂锻魄，是片刻也休不得的。得亏我今儿个来了，若晚了一天，进了你们山门，瞧着你们这以武扬名的门派，弟子们没一个在练刀剑的，全在看书写字泛书生的酸气，岂不是太有趣了！”县尊自己说着，哈哈大笑，口无遮拦。遏云宗众多弟子，听到这样的话，难免有些尴尬。
大师兄道：“县尊有所不知了，夏人不比圣族体壮魄强，终是偏文弱的，刀兵之事过犹不及，反而伤身。正月又是隆冬，传统就有‘冬养’之说，恢复一年间消耗的精气魄力。——虽然正月不动刀兵，但锻魄养性是不会停的，也不影响修为境界的提升。”
“小岳‘秀才’又较真了！”县尊拍拍扶手道：“本县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大师兄岳君实因为入学州学的缘故，早就与县尊熟稔，所以就算他直言县尊“有所不知”，县尊也不会真的动怒。
七师兄又道：“总比或两日一赛，或三日一赛，师兄弟们也疲惫了，紧赶慢干，也是为了尽早决出第一的人选，好在开春后，代表县学去参加州府之决……”
县尊听到这里点点头：“难得，难得。”对方是在提醒，遏云宗之所以比到年节还要继续，除了传统，也是为了他一县之长的业绩——毕竟去州学的武子比得好了，他作为县尊脸上也有光，将来晋升也有凭据。
“岳秀才哪，明岁过了，可还是你去州学么？”县尊问道。
大师兄微笑道：“今年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同了。”
“哦？”县尊拍打着扶手：“有何不同？你这连赢三届的老手了，说有不同，不知你今天的对手，又是哪个？出来我瞧瞧。”
大师兄招手：“小源过来下，给县尊行礼！——这是我王源师弟。”
县尊转动着灰黄的眼珠打量着王源的身体。
大师兄道：“县尊，君实这破瓦罐也似的身体，你也知道的。纵使有心为您治下的一方挣得功名，也是无力。我这小弟，天资极好，又刻苦好学，必成大器的——日后县尊若觉得可以，还请瞧我的薄面上照看照看。”
“好说，好说。”县尊随意道，对这么个毛头小孩能有多大实力，显然并不太放心上：“你叫王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