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翊宁回来的前一天,熊橙加班到晚上八点,下班后在地铁上,她打开手机浏览今日新闻,眼睛漫不经心地在一行字和一行字间跳跃,而后疲倦地眨了眨眼睛,退出网页,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
又一站到了,上上下下的人都风尘仆仆,窸窸窣窣的动静后,车厢转眼又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点浑浊的气息。
熊橙的胸口莫名地有些堵,轻轻攥了攥拳头,摊开掌心,有些微微的汗意。
她突然很想念他,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吃过晚饭,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他们已经长达十一天没有联系。
他说过会好好考虑他们的以后,回来后就立刻找她,给她一个答案。不过,很显然,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甚至无所谓他给她什么答案,她只是想尽快看见他,听一听他的声音也好。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打开手机,给他发短信,很简单的几个字:“你现在在干嘛?”
发送成功的那一刻,她心情有些忐忑。
等待回复的途中,她看着对面车玻璃上自己的脸,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看不清真实神情,很快消融在一片暗色中。
随着一声“叮”,她低头,看见了他发过来的新信息,打开一看:
“在忙工作。我会在这里多待几天。”
顷刻,她很失望。
“是吗?还多待几天?”
如此一来,明天又见不到他了。
片刻后,他又回复:“别等我了。”
周围有人起身,又有人坐下,带着一股陌生的酸涩味,她一动不动,看着屏幕上的四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慢慢地敲了一个字过去:“嗯?”
“你不用再等我,这几天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我不会和你结婚。”
……
熊橙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句话,握着手机的手指僵硬麻木,尽管感受到胸口某处一点点地塌陷下去,她还是费力克制了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复:“等你回来后我们再谈。”
“没那个必要,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以后我们不需要再有联系。”他的答复很平静,好似一个最终决定,和他一贯的风格一样,没有拖泥带水。
“你真的确定这是你的答案?你要和我分手?”她按键的手指慢慢地发颤,简单的一句话敲了很久。
“我确定。”
……
车厢里的异味越来越重,坐在熊橙身边的一个妇女忍不住低头吐出来,周围的人立刻嫌恶捏起鼻子散开,恨不能离她越远越好,唯有熊橙一个人坐在原位,低着头,对着手机一动不动。
那个妇女依旧在难受地呕吐,过了一会,熊橙才反应过来,木然地把手机塞回包里,顺便找出纸巾,递给那个妇女:“你没事吧?”
妇女终于止住了呕吐,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没事。”
然后接过熊橙递来的纸巾,说了声谢谢,擦了擦嘴巴,看清楚熊橙的脸后反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熊橙轻轻说了句“我没事”,然后转回头,一手撑额,目光聚焦在茫然的一点上,脸色越来越白,表情越来越僵硬,车厢的光很亮,如雪刃切割她的瞳孔,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后,她垂下眼眸,清晰而艰难地消化巨大的情绪。
她想起哪本书里写过的一句话:百分之八十的分手是兵不血刃的,甚至没有拉锯,没有挣扎,没有彷徨,只是一个人平淡地说“我们到此为止”,另一个人说“好。”
大多时候是通过一通电话或者一个短信。
她一直觉得分手不可能这么容易,但这一刻切实的体会告诉她,分手的确就这么简单。一个人提出,一个人接受。
没有追问,没有指责,没有嘶声力竭、歇斯底里,一切如同默片一样,无声地结束。
她,失恋了。
她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掌心很快湿润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铁到站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装作没事人一样下车,从后上来的人不小心用力踩了一脚,她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说不好意思,她低头看了看皮鞋尖,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
凌晨。
入睡前,熊晖摘下耳罩,关闭电脑,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后发现厨房的灯还开着,熊橙正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
“姐,你还没睡?”熊晖看了看客厅的挂钟,一点二十五分。
“我肚子饿了,煮一碗面吃。”熊橙的声音很轻很哑。
“哦。”熊晖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却感觉有点不对劲。
……
“姐,你还和那个谁在一起吗?”
熊橙仿佛没听到,没有发出声音。
熊晖在心里轻轻叹气,挠了挠头,转身就走。
“熊晖。”熊橙突然叫住了弟弟,心平气和地说,“我和他分手了,你以后不需要再为我担心了。”
熊晖脚步一停,听错一般,回过头来反问:“你和他分手了?真的?”
“嗯,他今天发短信和我说清楚了。”
“只是一个短信?真够没品,我早知道他就是那种人。”熊晖突地恼怒,问道,“对了,你们前段时间还在一起,怎么突然就分了?”
熊橙关了火,把挂面捞起来,盛在白瓷碗里,撒了点葱花和蛋沫,然后静了静,说:“因为我向他提出了结婚的想法,他不同意。”
“果然如此。”熊晖不屑道,“这样不负责任,随随便便的男人分了是好事,姐,你完全值得更好的。”
“你去睡觉吧。”熊橙抽出一双筷子轻轻搁在面碗上,“时间不早了。”
熊晖回房后,熊橙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砧板上的葱花面慢慢冷却,涨得一塌糊涂,她用筷子拌了拌,一口未动。
明明刚才是很饿的,现在却没有半点胃口。
明明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自己失恋了,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唯一的亲人。
明明在以前想过有一日会和他分手,但真的到了这一天,发现自己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明明开始的时候只有喜欢,为什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
她思绪杂乱,没有去梳理,没有用力伤悲,和以往遇到任何不开心的事情一样,她选择最笨的方式:慢慢地接受现实,随着时间治愈自己。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回房后,关上灯,一片黑暗。
熊橙再次拿出手机,翻到贝翊宁的那条短信,反反复复,逐字逐句地看很久。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他也不接受她的逼婚,他只是给她一个时间缓冲,然后彻底拒绝了她。
她说过,可以给他时间考虑,但他必须给她一个答案。
现在,他给出了她答案,即使和她内心的期待完全不同,但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必须接受。
她必须输得起。
她删除了这条短信,把手机放回去,盖好被子,一手枕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等着睡意袭来。
只是睡神一直没有临幸,直到窗外泛起朦胧的亮光,天空一点点地变成淡青色,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失眠了。
她很久很久没有彻夜失眠过了,印象中上一次是得知父母的噩耗,那个晚上,她和熊晖一起哭到天亮,而这一次,她一个人睁眼到天亮。
*
二月十四日的情人节,艾朵推出了1314元的情侣套餐,从前菜到餐后甜点,每一道菜肴的名称都和爱情有关,充分地满足了小女孩们的梦幻遐想。
穿着整套西服西裤,打着温莎结的小凯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赠送玫瑰花。
熊橙从早忙到了中午,间歇休息的时候,小凯溜进来,送了一朵玫瑰给她:“HappyValentine\\\'sDay。”
“谢谢。”熊橙接过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在手里转了转。
“每年的今天都是我的爱情祭日。”
“为什么?”熊橙认真地问。
“我的初恋就是在二月十四日向我提出分手的,那年我才十八岁,如花少年,额头上有痘痘,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但她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特地挑那一天提出分手,把我和玫瑰花丢在马路边,任由寒风肆虐,当时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是硬撑过来的,失恋后瘦了八斤。”小凯叹气,“说多了都是泪。”
熊橙失意地一笑,劝慰他:“再去找一个更好的啊。”
“我也想啊,但怪了,整整过了四年我还是没找到一个喜欢的。”小凯十分惆怅,“你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喜欢的人了?”
“才二十二岁,你有什么可急的?”
“也是。”小凯转过头,没心没肺地问,“对了,你还好吧?”
熊橙顿了顿,点头:“我没病没灾,挺好。”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小凯斟酌用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实呢,嫁入豪门也就是表面光鲜亮丽,短暂的荣耀,后妈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懂我意思吗?”
“行了我都懂。我现在准备打个小盹,储存精力,奋战到晚上。”熊橙拿出随身携带的午睡枕,放在自己脖子后,懒懒道,“所谓中午不睡,下午崩溃。”
这浪漫无限,充满纪念意义的一天,有一部分人沉浸在玫瑰花,巧克力,奢华礼物,甜言蜜语,你侬我侬中,也有一部分人挣扎在嫉恨,幽怨,诅咒,谩骂,借酒消愁,阴谋诡计,自残轻生中。
可谓世间百态,尽显在这一天。
作为一个刚失恋,就逢情人节的悲催女人,理应受到和平常不一样的特殊待遇。
客人吃得差不多了,情人节套餐活动即将结束,熊橙刚松了一口气,曹经理很难得地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友善的笑:“挺晚了,出门估计是打不到车了,这样吧,等会我老公来接我,顺便载你回去。”
“这太麻烦了。”
“不麻烦,反正顺路的嘛。”曹经理笑得更用力,“就这样说好了。”
“那好,谢谢曹经理。”
曹经理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扭着臀出去了。
熊橙发现很诡异的一点,自从艾朵的同事得知她失恋的事实,不少背地对她的遭遇调侃几句,但当着她的面倒比以前客气很多,准确来说是一种表现刻意的“关心”,让她有些别扭,但也不好意思拒绝。
*
曹经理拉着熊橙一起走出门,她老公的车就停在门口。
曹经理一上车就和老公来了一个脸贴脸,分开后,她那个胖乎乎的老公递过来一盒巧克力,实实在在地说:“单位里发的。”
“我就知道你能省一点都是好的。”曹经理看了看手里的巧克力,不满道,“现在谁还吃德芙啊,最低也得是高迪瓦啊。”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拆开尝了一口,还掰了一块给后座的熊橙。
“谢谢。”熊橙接过,轻轻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
“熊橙,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们三一块去吃热乎乎的牛肉米粉?”
“不用了,我不饿,就是很困,想回家睡觉。”熊橙心想自己再没眼力,也看得出这个邀请只是客气,再说了,情人节当人家夫妻的大电灯泡是毁人品的。
曹经理的老公把车开到巷子的路口,熊橙跳下车,低下头对车里的人道谢,然后走进巷子。
天有点冷,熊橙双臂抱胸,慢慢地走。
走到一盏路灯下,脚步莫名地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耳畔好像有一个忽远忽近,似真非真的低沉声音:“你是不是在喜欢我?”
她一惊,立刻环顾周围,确定没有一个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们早分手了,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后没有再碰上。他更不会和上一次那样突然跑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淡定地赖皮:我收回分手的决定。
她不该再抱有任何幻想了,也不该再一次次不经意地想起他的模样。
事实是,他已经退出她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和她结束了。
她应该当他是自己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本来他的出现也只是一个意外,那么他的离开也是合情合理。他走了她不应该再有留恋。
想到这里,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抬头凝视寂寥的夜色,片刻后,把那代表怯弱的液体逼回鼻腔,低头一拉肩膀上的包带,轻轻跨过面前一个小小的水洼,径直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