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倚在门柱边细细打量着王仁,半年的军旅生活的打磨,着实令他变了不少。原先微胖的身材,已不见一点赘肉,原先白皙的肤色呈现小麦色,最明显的是浑身散发着阳刚气息,年前玩世不恭敬的纨绔模样早不见踪影,本就生得不差,如今再看,竟是俊眉星目,杀伐果决。
也不知是心中有感而发还是本就血肉相连之故,王熙凤鼻头泛起酸意,几次张口,却喊不出一个“哥哥”来。
王仁心中也是感慨良多,遂站着任其打量,眼见妹妹要哭了出来,一时有些着慌,“凤儿……”
王熙凤见王仁慌张模样,一点泪意瞬时被搅散,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哥哥!”提脚进得屋子,绕着王仁转上一圈,“今儿乍见哥哥,竟以为换了个人,哥哥变得叫凤儿有些认不出来了。”
王仁爽朗笑开,任她围着自己转圈,径自坐下,“凤儿坐下让哥哥好生瞧瞧,这半年时间过得如何?”
王熙凤随他坐定,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过得不错,修远他对我很好。哥哥这次回来是要议亲了吧,也不知能呆上几日。”
“只得了三日的假,过了后日便要回营。”
随手替王仁斟上茶水,“哥哥过得可好?”
王仁端起茶碗,笑看一眼王熙凤,“妹妹觉着呢?”
“我瞧着哥哥变了,心里很是高兴。知你辛苦,看到你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以往,便知哥哥用心。”
王仁叹息一声,轻抚碗盖,“说来还得谢你,我原以为京郊大营很是辛苦,想想都觉得自个儿呆不下去,实则世上任何事情,只怕认真二字。凤儿用心良苦,我若再不能争点气,枉你叫我一声哥哥了。”
“哥哥能有如此感叹,想是很吃了些苦。”
“这些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如今既熬了过来,还怕他们不服?”王仁轻轻一笑,撩下茶碗。“倒是凤儿你,颇令我挂心,你且说说,姑妈她都使了些什么手段?”
王熙凤见哥哥谈到自己,端正了身子,“哥哥,我与姑妈,如今只得面子情罢了。你与叔父之约还有半年,还得留神小心,莫叫人钻了空子才好。我也不怕人说我小气,只想着,以姑妈的性子,若是知道你与叔父的约定,少不得又要使些绊子的。”
王仁略一思索,点头道,“我自会小心。今日叫你过来,只有一事嘱你,依叔父的性子,不到万一得已,万不会出手助你,你我二人虽是他亲养长大,可姑妈亦是叔父亲妹,况元春尚在宫中,未来如何还不一定。你在贾府,万事小心,莫与姑妈对上。只要不太出格,想来叔父不会插手贾府事务。”言下之意,颇为明了。
王熙凤心中郁卒,手指敲击着桌面沉思,“哥哥所嘱,凤儿记在心里,今日所来,尚有一事相求。”
王仁道,“说来听听,哥哥如今羽翼未丰,也不见得能助上你一臂之力。”
王熙凤点头称是,遂将前日自己屋内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眼瞧着王仁脸色愈来愈差,“哥哥,府中老太太万事不管,一心偏着二房。姑妈心思难测,像此种事情,不管有意还是无心,凤儿实在害怕。如今二爷已求得老爷同意,出府谋一任外放,一来避开祸端调养身子,二来也为自己寻条活路,将来少不得还能挣上一挣,若此时再不出府,将来便只能任其施为了。我与二爷所求,不过托请哥哥替我二人说项,求叔父不要插手此事。”
王仁面罩寒霜,“这贾府竟至如此污秽地步,如此看来,你与妹婿竟是早早出府才好。且不说此事到底是不是姑妈有意为之,单说你们府上老太太那偏心眼,若得知此事,少不得又要阻挠。看来叔父那边,我竟是要格外留意一些才好。”
王熙凤见自家哥哥已经同意为贾琏说项,心中稍安,“此事我便托了哥哥,婶娘那边我倒不大忧心的,只盼着叔父莫要一边倒才好。”
“此事我自有主意,少不得要借一借咱们爹娘的名头了。”王仁眼珠一转,嘴角微微扬起,“凤儿你且附耳过来。”
王仁的主意,便是打苦情牌,眼下王熙凤只需在叔父王子腾面前装作欲言又止,委委屈屈便成。
兄妹二人商定主意,这才一前一后往前后处与贾琏汇合。
半年未见,王子腾未曾有多少变化,因着才下了朝回来,身上官服未褪,王熙凤上前行够九拜大礼方才起来。
王子腾坐于上首,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叔父有近半年未见凤哥儿了。”
“叔父……”王熙凤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倒把王子腾吓一跳,“回了娘家,该高高兴兴才是,如何一见叔父,倒哭上了?”
贾琏笑道,“凤儿想是许久未见叔父了才这样的。”
王熙凤也不说话,乖乖立在贾琏身畔,王仁趁叔父不注意,忙向贾琏使个眼色,贾琏立时明白,当下转过话题,“小婿今儿过来,一则陪凤儿回娘家见见舅兄,一则还有一事想向叔父请教。”
王子腾一手抚须,笑道,“何事说来听听。”
贾琏起身行了揖礼,方才缓缓道来,“小婿少时常想圣贤之言,成家立业。如今家已然成,业尚未立,小婿想趁着年纪尚轻,外出历练一番。父亲常恨小婿不知上进,如今听得有此想法,便准了小婿,不拘哪里,且叫我谋上一任实缺,也好四处见识一番,省得总呆在府中虚度光年。”
“嗯……”王子腾沉吟半晌,方道,“亲家有此见识,实是难得。琏哥儿能如此上进,叔父听着实在高兴。只是你府中情状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老太太可曾应了?”
“我在府里平日不过打理着庶务罢了,老爷已替小婿应下,若真谋得一任实缺,府中庶务他自会安排人去料理。”贾琏笑道。
“如此甚好。”王子腾点头称是,王熙凤心知此事点透便罢,后续之后皆只能倚仗哥哥王仁了。遂接口转移话题,“叔父,哥哥亲事可定妥日子了?”
“今年已来不及,挑了许久才定到明年三月间,只是仁哥儿又要等上一年了。”
王仁忙上前一步道,“叔父和婶娘挑的日子再好不过,三年都等得了,何况这一年罢了,咱们从容些,明年叔父替侄儿风光大办便是了。”
王子腾听他这般说道,心里自然高兴,随着他们又聊了一会子方有小厮来传话,“老爷,夫人已在前厅摆好了饭菜,请老爷、姑爷、仁大爷移步过去。”四人这才起身随王子腾一起前往饭厅而去。
哥哥王仁议亲,王熙凤虽帮不上忙但也陪着婶娘费氏忙了一天,直到天将擦黑用过晚饭方才辞别众人回了贾府。
因为贾母准假,第二日省过邢氏,又去拜谢了贾母,王熙凤才回转至自己的院子。陪房刘进财家的早已候在厢方,“奶奶,刘顺儿来求奶奶示下,东西都置办妥当了,问奶奶可有吩咐,若无吩咐他明日便起程回南。”
王熙凤想起还有平儿没有安排,略思索一番方道,“先前的事儿还须细细打听,外间能听到的不见得是真的,我要知道的,是最真切的处境。另有一事,刘顺儿尚还年轻,这回你就叫你儿媳妇也跟着去,平儿也好与你们一道。”
刘进财家的颇为意外,“奶奶这是?”
“我自有安排,且管好你们自己的嘴,莫漏了风声,若是叫老太太二太太知道,咱们皆尽吃不了兜着走。”
刘进财家的忙低头称是,“奶奶吩咐奴婢记下了,请奶奶放心,奴婢这便去了。”
挥挥手,叫她自去,王熙凤又叫了平儿进屋,“可准备好了?”
平儿先时一愣,随即恍然,“奴婢准备好了。”
王熙凤点点头,“知道对外如何说道?”
“奶奶心慈,前几日得知奴婢尚有亲人在世,体恤奴婢身世可怜,叫奴婢依着线索去寻上一寻,也不枉奴婢父母将奴婢带到这个世上。”
“也好。”叹息一声,“你若真有亲人消息,不妨寻上一寻罢,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奴婢谢过奶奶!”
“待你到得南边,就去找刘顺儿帮你置办铺子,银钱从他那边帐上出。除此之外,他一应不管,管事伙计,皆由你一人定夺。打你出这府门,除却方才的理由,所行之事皆不能放在明面之上,可记下了?”
平儿应道,“奴婢记下了,奶奶尽可放心。”
晚间贾琏回府,王熙凤方才得知贾琏娘舅已同意帮贾琏谋得实缺,地方亦商量过了。北边连年争战,条件甚为艰苦,不易出政绩;南方势力错综复杂,西边蛮夷之地难以教化,只得往东边去了。
王熙凤方才知道,这为官也不是这般容易之事。感叹了一番后又与贾琏说起平儿去寻亲之事,贾琏连连称奇了一番便丢开了手,不作它想。
转过天来,王子腾遣来长随送来书信,封皮上是王仁笔迹,王熙凤料得他已与叔父谈妥,摒退了众人才将信展开,信上所云,王仁这一局打得甚为漂亮,王子腾听得王仁搬出过世的兄嫂,说他兄妹二人如何可怜,说王熙凤在贾府如何受屈,好一番哭诉。抓住机会说了贾琏之事,复求王子腾,若是接到姑妈叫其阻挡贾琏外任的信儿,不论如何,还请看在他兄妹可怜的份上,作壁上观一回。
王子腾虽知中计,耐何看着眼前王仁悲戚模样,再回想前儿王熙凤委屈的样子,心中好一番思量,直到今早方才告之王仁,应了他兄妹二人请求。王仁因紧着回营,遂只得写了书信一封,请了叔父长随送至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