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丹洛城总是飘着淡淡的花香,一整个月里差紫嫣红的牡丹竞相绽放,染红了美丽的洛郡都城。
杨中元第二日早上醒的比平时晚了些,却也还早,他收拾好自己,有些忐忑地去了厨房。
跟往常一样,杨家的厨房忙碌嘈杂,这一点跟御膳房真是没什么两样,杨中元这会儿竟然有些怀念厨房里阵阵的饭香味,那些年虽说宫中生活并不顺心如意,但到底叫他学到这样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有手艺,才能吃饱肚子,才能屋暖衣新。
一直指挥着手下人的赵忠显然看到了杨中元,他给杨中元打了一个眼神,叫他吃了早饭再来。
杨中元也并不焦躁,安安静静取了饭回去吃,等到太阳从窗外打头,才背着手又往厨房溜达。
这整个西厢就他一个“客人”,还是个根本不用下人伺候的主,所以他平时来来去去也从来都没人管。杨中元面上安然自如,心中却有些忐忑。
他自然不是为偷偷进杨家后宅这件事情,单只因为离家十四年后,再见自己的爹爹。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经久不衰日渐浓厚之后,再遇时便会近乡情怯,便会徒生思量。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幼时他所见的样子;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一如往昔思念他。
这些年宫中的生活消磨了他曾经所有的傲气与棱角,却把他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平时他总是给自己加一层刀鞘,只有需要进攻之时,才会锋芒毕露,叫人无所遁形。
可这些,当他面对程维哲时却好似都不管用了,他越在意的人,他越无法维持最好的表象。
从西厢到厨房短短几步路,似乎耗尽了杨中元心中堆砌起来的所有勇气。
不要害怕,爹爹还是留在原地,他还在等你。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
杨中元攥紧双手,沉默地走进厨房,在他意料之中的,厨房里这会儿只有赵忠一个人等他。
“小老爷,你怎么才来。”赵忠见他来了,忙请他进去前日商量事情的那个杂货间。
杨中元勉强冲他笑笑,低声道:“我有点紧张,不知道爹爹如今是否还好。”
赵忠见他这样,心中颇有些难过,少时的杨中元并不是这样的,可无论怎么说,他能好好回来,已经是上苍对周泉旭十几年来吃斋念佛最好的报答了。
“小老爷,你别紧张,泉老太爷这些年一直日夜想念你,你换上这身小厮衣裳,待会儿到了他喝药的时候,你顶替我小徒弟,给他送进去吧。”
杨中元苍白着一张脸,手里却稳稳接过衣裳。他知道,只有自己沉稳应对,才能见到爹爹的面。
赵忠见他还算镇定,叹了口气出了隔间,杨中元麻利地换好衣裳,就连头上的发带也换成杨家小厮管用的藏青色,这才从隔间出来。
他在宫中当了十几年下人,只消稍稍弯下腰,半垂下眼睛沉默不语,气质马上就变得跟真正的小厮一摸一样了。
“小老爷,您学得还真像。”赵忠愣了愣,把食盒递给他。
杨中元低头闷声道:“我十几年在宫中都这样过来,怎么会不像?”
赵忠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说出来,一下子心中难受起来,他从小把杨中元当自家孩子一样疼,听到他遭了这么多年罪,心里简直不舒服到了极点。
可他也知道杨中元不喜欢别人对他同情,他幼时骄傲,想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小老爷记得跟着我,内宅我不进去,送到门口的时候还要小老爷多多配合。”赵忠叹了口气,领着杨中元出了厨房。
厨房就在内宅院门边上,杨中元跟在赵忠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仿佛生怕它打了似的。
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刚刚来大户人家做活的仆役一样,又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就连表情都带着谨慎,简直跟真的一样。
当赵忠这样介绍杨中元的时候,那看门的仆役二话没说便放他进去了,连盘问和疑惑都不曾有过。
赵忠看着杨中元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门门缝里,再度叹了口气,闷闷回到厨房点了水烟。
原来困苦的生活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虽说父亲们总是吓唬不爱吃饭的孩子,说等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连街边捡的脏馒头也能吃下去,可大多数人家的孩子,确实根本不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杨家根本不是这样的,内宅那扇门也从来不曾管得这样严,赵忠知道老太爷过世的时候一定对周泉旭和杨中元做了交代,否则如今的二位老爷不会防的这样严实,从老太爷过世后五年有余,周泉旭只踏出过后宅一次,还是今年去祖坟祭祖。
那样的场合,赵忠自然是跟周泉旭说不上话的,但当时周泉旭看起来虽说并不是很精神,人也瘦得厉害,却也并不显得病弱。
只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厨房送饭送药的小厮根本见不到周泉旭的面,这四个月来他虽说着急,可也没有办法。
只能看今天小老爷的表现了,不知道为何,赵忠坚信杨中元一定能见到周泉旭的面。
这边厢杨中元依旧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不快不慢地往佛堂走去。
他低着头,仿佛根本不管新内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他以后不会进来住,也再不是他的家,也根本不需要多做关注了。
很快,寂静安然的佛堂便出现在他眼前,这里很偏僻,几乎不会有人过来。杨中元终于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座爹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说实话,这里其实比他小时候他们父子住的那个小厢房还大许多,门口还有一个小厮正守着门,看来他爹的“待遇”比以前还“好”了。
杨中元轻手轻脚走近,却见那小厮正点着头打瞌睡。杨中元目光一闪,想要就这样直接进去,却不料那小厮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骂他:“你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这里也是你进的?”
杨中元好似被他吓得一阵哆嗦,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徘徊,磕磕巴巴道:“大、大掌勺,吩咐、吩咐我,啊,不是,是吩咐小的,进来送药。”
他这一句话说得太吃力了,那小厮满脸不耐烦,在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时候就猛地上前走了两步,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就要接过食盒。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中元甩袖猛地朝他的鼻子一扫,只听那小厮闷哼一声,整个人好似无骨的鱼儿,软软倒在了地上。
杨中元把食盒放到一边,低头细细检查起那小厮的眼睛来,他用的这药是出宫前特地跟睿嘉帝君要的,药劲又猛又强,人闻到那股味时片刻间就会失去意识,等到两个时辰后悠悠转醒,也不过以为自己打了一个瞌睡,其他的都不会想起来。
当时杨中元只是想要几样简单的防身药,可没想到睿嘉帝君给的这样齐全,无论两个人身份变成如何,他们曾经在一起相互扶持许多年,这份情谊是从来都不会变的。
杨中元想到这里,伸手扶起那个小厮,让他软软靠坐在门口的台阶前,好似在打瞌睡一般。
就这小厮平时的表现,想必不会怎么用心伺候他爹,肯定一天到晚在这里打瞌睡,旁人见到了也不会奇怪。
他办妥了事情,拎起食盒,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座看似宁静的牢笼。
出乎他的意料,这里面真的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他记得以前爹爹是从来不信这些的,那时候他教育杨中元,总是说人定胜天,自己能努力做到底事情,就不要去仰仗不切实际的信仰。
杨中元轻手轻脚往佛堂里面走,他绕过一座白玉弥勒佛像,转眼间就来到后面的正堂。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半跪在佛像前的软垫上,杨中元紧紧咬着牙,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个人的背后。
只听那人低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我的中元平平安安,佛祖啊,我祈求你让他好好的,让他早日回家。”
那一声一声,仿佛一把刀子直直戳进杨中元的心窝,他眼中的热泪在顷刻间奔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