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进来时,看见消失了一整天的苏砺正喝着清茶。脸色似乎有些不佳,额头上还有细小的汗珠,匆忙的神色还未消失殆尽。
“爹。”
苏砺瞟了他一眼,示意他进来。
“您一整天不见踪影,是去哪儿了?”
他不搭话,古铜色的脸庞上有些扭曲的痛苦。
苏舜钦靠近,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屋里似乎有金疮药的气味。
“我问你,你刚刚入宫,和那小太子说了些什么?”
“爹爹要问这个?孩儿刚刚入宫,和太子殿下分析叛军入城的前因后果,好让隐匿在皇城的帮凶,无处遁形。”
“你!”
苏砺大发雷霆,却因怒气过盛,牵动到伤势,疼的龇牙咧嘴。
“以后宫里你少去,朝堂上的事你也少掺和。”
苏舜钦一个晃神,掀开他的衣襟,发现被他衣衫遮挡的肩胛方向,有深深的红痕,许是挨了一掌,这掌打的不轻,才使得他说话都有些困难。
“爹,你受伤了!”
“别出声。”
他小声喝住跟前神色慌张的儿子,有些无力道:“老夫的行踪,你是最为清楚的,我也知道你怀疑爹爹,可是钦儿,你要知道,爹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苏家,为了你。”
苏舜钦咬牙,细细检查着他的伤势,眉头紧锁,半分不解道:“爹爹,孩儿不明白。”
苏砺忍痛呼出一口气,幽幽道:“柜子里的药,给爹拿出来。”
上完了药,他才勉强好过一点。苏舜钦一边给他疗伤,一边细细揣摩。从掌纹深陷的程度来看,必是武学高手所致。这一掌故意避开重要筋脉及心脏部位,下手之人本无意取他性命,只是想给他个教训看看,但这伤势委实不轻,究竟是何人所为。
“爹,是他伤的么?你背后那个真正的主子?”
苏砺惶恐的睁大双眼,一脸古怪的盯着面前清俊的男子,“没有的事,爹爹昨日喝了点花酒,半路回府被歹人劫持,抢了银钱受了点伤,无碍。”
这不可能,从伤势得以判断,应该是近身所为,也就是说人是在他有所防备,或是明白会受这一掌的情况下挨的。
这世上也没有武功如此深厚之人,跑去做贼匪只为劫掠几个花酒钱。
“爹爹不肯说实话么?那让孩儿猜猜,你真正效力的人除了二皇子,还有二皇子舅父?李家国舅爷?还是不曾死心的李贵妃?亦或者是羯国皇帝,巴图?”
“你懂什么!咳咳咳……”
苏砺一个激动,再次牵动伤口,疼的他不能言语。自己这儿子虽然正值清廉,但却不能做一个真正的朝廷命官,为官者,虽不可贪,不可欲,不可威。但两袖清风,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又刚直不阿的人,注定要陨落在漫漫官途之上。
他会选择这条路,也是往长远方向考虑。
“爹爹想知道孩儿今日进宫与太子说了些什么?孩儿说除了年有裕,还有京城太守以及李贵妃及其娘家都不可以放过!”
“你!这个不孝子!”
苏砺一巴掌挥了过来,虽是受了重伤,但这一巴掌却是用尽了气力。
“还有呢?是不是还爆出你老子也可疑,要大义灭亲,让那小子诛了老夫!”
苏舜钦挨了一巴掌,如玉的脸庞上出现明晰可见的红痕。他忽略了火辣辣的疼痛,颇有无奈道:“我避其要害,敛其轻,并没有出卖您。爹爹,这是孩儿给您的机会。希望您就此收手。”
收手?如今这局势还能有他回头的路么?
“爹,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给你的血人参。”
他指了指桌上的锦盒,再次开口道:“爹,皇上未曾亏欠过苏家。就是先前您命令我放弃六公主,说如果执意娶她会给苏家带来祸患,我便知晓,你真正效忠的另有其人。我也疑惑过,以为是二皇子受了轩绒烨铮嘱咐,才让你这么做,但细细想来,除了二皇子,也许您还受其他人指使。”
可即便他悔婚,当着天下人的面辱没她的名节,她也没有哭着闹着要打杀了自己,要问责苏家。先皇虽降了爹爹的官职,但却是从轻处理,于情于理,都他欠云家的。
“所以,爹爹。孩儿不管你效忠的人是谁,云家人从来未曾亏欠我们。断不能做出如此欺君罔上的事情。”
苏砺闭上双眼,呼吸尚有些困难,“你有所不知啊,爹爹这么做是有自己道理。你以为二皇子暂时失败就不会东山再起了?爹爹已经跳进了这个坑,若是没有个结果,只能葬生在这深渊中,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究竟知不知道?”
苏舜钦敛眉,有些恍然,“所以,爹爹真正效忠的人…是国舅爷?”
李氏一族势力强大,二皇子都及有可能是推在前面的傀儡,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到那个位置,朝中大小事宜,也不能全由他做主。好坏也得看李家国舅的面子。
现在那个推在风口浪尖上的棋子折了,李氏一族恐怕得安静一段日子。先帝离世时就坦言恐被外戚干政,躲得了罗家这座大山,却躲不过李家这个砍。
好在,这场叛乱还是被平息下来。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会中途出现个大辽皇子,打乱他们所有的计划。
“爹爹若是没办法抽身,何不向太子殿下禀明情况。”
苏砺摇摇头,这反间计若是进展的不好,很有可能两边不讨好。到那时情况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宫里你以后少去,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自作主张,爹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为苏家。朝堂上事你也最好少插手。”
“将爹爹打伤的,可是国舅之子李言叶?因谋反失败,迁怒与你?”
苏砺靠在椅子上,闭上眼不再看他,也挡住面前男子的探究之色。
苏舜钦一面照料他的伤势,一面暗自思索。若爹爹真的受控于国舅爷,那今日御书房一事,定能小戳李家锐气。但愿太子能早日找到李家兴风作浪的证据,一举拿下逆臣乱党。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赋长忆昏迷的第三天,云落枫终于逮着机会,偷溜来看他一眼。
让她颇有无奈的是,轩绒烨铮每天早上都会守着她醒来,想早起一步趁他没来都不行。若是有一点想去探望赋长忆的念头,那人准会如受气的小媳妇儿般叽歪,吃醋的样子实在是让她哭笑不得。
今日散了早朝,终于能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作为北齐摄政王,赋长忆这一倒下,多少会令人有些惶惶不安。更有许多眼看就要换道支持太子的人,临阵倒戈,迫于李家威严放弃归顺的。
所以,赋长忆是朝政的定心丸,不能有事。
这般偷偷摸摸,和做贼无异,云落枫一是觉得心里有愧,二是觉得心里有鬼。似乎两边都不容她不理会,如何找准那个定位,实在难以拿捏。
自赋长忆昏迷时,除了第一天去看过他,之后便被轩绒烨铮缠着,一刻也不许她离开。明明都是在宫里,却像是离了千里远难以相见,以至于守卫的士兵看见她来,还有些意外。
云落枫挑眉,看着虚掩的大门,问了句:“怎么?有人来过了?”
侍卫行礼点头道:“刚刚乐安候来了,这会子还没有离开。”
赋天翎来了。也对,自己外孙从当上了摄政王后,疲于政事,鲜少回府上,就是被暗伤,也第一时间安置在宫里,想来更是觉得对不起他,将他仍在这里好几天也没去管他。即使宫奴再如何下细,被人传了出去总归不好。人是为你云家伤的,你云家人却不闻不问,不是让人寒心么。
云落枫面有愧色,推开并未合上的雕花朱红大门,抬脚走进去。
屋内还有浓浓的草药味,夹着几分腥涩和苦意。躺在内室里的男子不在如先前那般清华高贵,不出三天时间,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苍白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看她一阵难受心疼。
床边上的老人佝偻着腰,悉心为他整理着被子。云落枫突然想起上次去丞相府见到赋天翎,他还是精神矍铄,不肯服老的样子,如今却是老的厉害。
“老侯爷,许久不见。”
赋天翎是知道有人进来的,但未曾理会,他看着床上瘦的快脱形的孙儿,心里揪着一把,难过的不知该如何平息自己的怒气。
半晌,他才整理好一切,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子。
“六殿下。”
云落枫见他两鬓斑白的发更添了几分,紧皱的眉头和苍龙的皱纹较之前更多了一些。心中更是愧疚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侯爷不必多虑,吉人自有天相,摄政王很快就能醒来的。”
话虽这样说,但她的话却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赋天翎摇头叹息道:“人不服老是不行啊,老臣原是想看着忆儿娶妻生子,子孙满堂,可这孩子死心眼,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听一句劝。”
京中乃至整个北齐再放眼天下,哪个女子不会为他倾倒,梦想着能被如天人之姿的摄政王看上。但感情向来自私,心里狭窄到只能容下一个人,有了她全世界的莺莺燕燕都已经不在重要。可偏生他看中的女子已经将心给了别人。
“殿下,我…老了。”
赋天翎颓败的坐在床边,声音嘶哑道:“说到底,赋家只是一个外姓藩王。老臣早年间陪着先帝夺嫡打下江山,得陛下垂怜赐了这样个侯爷的封号。老臣中年丧子,如今老年只希望赋家这一根独苗能安然无恙。”
先帝继位前,九龙夺嫡,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佼佼者,赋天翎功不可没。以至于自己的独子病重于塌上,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先帝怜惜他,赐他爵位,赋家成了北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外姓藩王。
“落枫有愧,多次幸得摄政王协助,才能保我北齐安平,如今这般实非我所愿。但落枫保住,如此情况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赋长忆对她的心思已经是满朝皆知,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也会有被他的柔软所打动的时刻。但已经心许轩绒烨铮,如何能在安放其他人,今生,唯有辜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