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爹爹还是被弹劾了。
倒不是那蒋铎不守信用,而是当时人多眼杂,不知道谁去跟内阁首辅告的状,蒋铎又是被抬回府中,稍加询问便知其中缘由了。
内阁首辅蒋仕坤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是庶出,但物以稀为贵,阖府上下将蒋铎宠得无法无天,再加上蒋仕坤在朝中的地位,他的这个儿子在帝京几乎是横着走的存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据说蒋仕坤看到软得像滩烂泥的儿子,吐了一口老血,转身就进宫向圣上告状去了。
定远侯于是又因纵女行凶,管教不严,目无法纪被圣上一顿臭骂,罚俸一年,蒋仕坤认为这样的处罚太轻了,在殿上哭喊着不走,圣上没办法,便又让爹爹上门去赔罪,连带着大哥和煜王也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这让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蒋仕坤见闹得有用,便联合其党羽上书,说首辅之子险些丧命,定远侯之女心狠手辣,不除帝京恐不太平,建议圣上立斩此女。那些折子圣上看都没看,就说了一句话:“一个庶子,对朝中肱股之臣出言不逊,还想让朕的儿媳偿命?”
没有两日,蒋仕坤发现支持他的大臣接二连三地被圣上用各种理由给贬了,朝中大臣也开始有意疏远他。
他悔之晚矣:圣上这是引蛇出洞啊。
定远侯之女当街将首辅之子打得跪地求饶的事迹被说书先生稍加润色,街头巷尾都传那女子武功盖世,力大如牛,以一当百,招招致命,世家子弟莫不瑟瑟发抖,京中掀起了一阵习武的狂潮,生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会赴蒋铎的后尘。
皇权真是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我突然觉得嫁给煜王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圣上罚的也太狠了,爹爹和大哥都没有了收入,眼瞅着一大家子人几十口子要吃饭,大嫂一筹莫展。我建议将那些梨花木的家具拿去当掉,三哥说那是圣上赐的,没有当铺敢收;大哥说去二哥京中的铺子里拿点钱,爹爹说二哥在外面赚的都是血汗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向他伸手;大嫂说要么就把她的嫁妆当掉,勉强能撑一阵子,爹爹说游家从来没有花女人钱的习惯,拒绝了。
最后只能减少开支,遣散了一些奴仆,之前不知道哪个大人送给爹爹的五个美婢首当其冲,骂骂咧咧地走了。
之后京中盛传定远侯年事已高,美女在侧心有余却力不足,只能含泪放其自由;游侍郎一家为了赔首辅之子的医药费、惊吓费和误工费,倾家荡产,穷困潦倒,连奴仆都用不起了,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更可怜的是那游四小姐,据说用不起太医开的药,只能请了个江湖郎中到府中,将命吊着,过一天是一天。
关于墨轻染进府,爹爹其实是万分不愿的。
若不是他还有用处,爹爹恨不能把他弄死。
当初爹爹与三哥去找他,希望他可以提供一种药,不伤身体,不知不觉将我容颜改变,好让圣上对我的心思灭了,然后我们欢欢喜喜地回到碧落城,这次帝京之行也就圆满结束。
但一般这种改变容颜的药物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变丑了也就是变丑了,根本回不来了,于是他向爹爹与三哥极力推荐了他的最新研究,一种在苗疆蛊毒基础上提炼出来的无害蛊虫,可以达到他们的要求。
爹爹与三哥不疑有他,回来就把那蛊虫种到我体内,那蛊虫倒是如他所说,乖乖地慢慢地改变我的容颜,原计划是两个月后,那虫子死了,我的容颜也就恢复了。
那蛊毒原本是苗疆情/蛊的一种,叫花颜破。据说是苗疆一位女子的情郎背叛了她,那女子嫉妒地发了疯,为了报复便将这蛊虫种到情敌的身上,那情敌中蛊之后容貌尽毁,且性情大变,易暴易怒,血管破裂而亡。
最后那下蛊的女子也被背叛她的情郎给杀了。
爹爹与三哥也是天真,苗疆的蛊毒,尤其是情/蛊,怎么会无害呢?墨轻染只是将它的毒压制住,并不能完全无害化。那日我在殿上喝酒将它的毒素激发,令其生出了求生欲,无害变得有毒,将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听完不由得感慨:“花颜破,果然情才是杀人的刀。”
爹爹既悲伤又自责,问墨轻染:“这个蛊毒怎么解?”
墨轻染眼神闪烁了一下:“只能按照原来的法子先压制一下,不过,中蛊人不可使用内力,不可饮酒,不可服用五石散,不可大喜大怒,怕是会让蛊虫更加兴奋。”
起先我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命不久矣,想着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便也接受现实了;后来三哥说只是毁容而已并不会死,我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有命要什么脸,便也接受了;现在墨轻染告诉我,我不仅容貌不会恢复,生个气使个内功都有可能当场毙命,除了接受我还能怎样呢?
人生啊,偏偏就是如此大起大落落落落落落落……
爹爹更加自责:“阿陌,是爹爹的错。”
墨轻染见一屋子人哭丧着脸,安慰众人道:“你们想开一点,人活一生草木一秋,迟早都要走这条路……”
三哥剜了他一眼:“就你长嘴了。”
爹爹黑着脸在厅中走来走去,最后站到墨轻染跟前:“墨大夫说这个毒可以解?”
墨轻染:“给我点时间。”
他又补充道:“怕是要与阿陌同吃同住,在府上叨扰一段时日。”
大嫂道:“陛下已经赐婚了,这样怕是不妥……”
爹爹道:“一切都好说……若是墨大夫不把这毒给解了,或是小女遭受了什么不测……”
就见他眼中凶光乍现,如地狱来的修罗般,一字一顿:“你、就、给、她、陪、葬!”
爹爹这般模样极其少见,让人不由得想起爹爹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样子,那骇人的杀气一瞬间充斥着整个前厅——这才是真正的将军游毅!
大嫂从未见过爹爹这样,两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哥赶忙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慰,三哥与我不敢说话,墨轻染似被吓傻了,凝视着爹爹许久,扑通跪下,咧嘴笑道:“谢侯爷成全,我与阿陌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可同年同日死,也算是夫妻了,真是太好了!”
……
爹爹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气氛一下烟消云散,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错,这墨轻染就是个傻子。
爹爹一下没脾气了,将他扶起来,和颜悦色道:“轻染啊,家中父母一切可好?”
若是爹爹去表演变脸,约莫能赚不少银子,这一会儿功夫又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了。
墨轻染道:“侯爷是担心父母嫌弃阿陌,放心吧!我无父无母。”
你父母凭什么嫌弃我的呢?现在是我爹,嫌弃你!
“哦,无父无母,如此甚好。”爹爹笑眯眯地摸摸下巴,“今年贵庚啊?”
墨轻染道:“二十又一。”
爹爹道:“比梓珞年长一岁。”
这些问题爹爹不是早就问过了吗?我与三哥面面相觑。
爹爹又道:“多年前有人给老夫算命,说老夫命中缺子,不如你给老夫做义子,如何?”
大哥:……
三哥:……
墨轻染摇头:“义子?那我与阿陌不就是兄妹了?不做不做!”
额……这个墨轻染到底傻不傻啊?
爹爹脸又黑了:“做不做由不得你!游禄,拿酒来!”
游禄闻声立马倒了两瓷碗酒,就见爹爹拉着墨轻染到院中跪下,从腰间抽出匕首在两人的手掌轻轻一划,鲜血如注,爹爹将血滴入酒中,举碗对苍天:“苍天在上,今日游毅与墨青染结为异姓父子,从此对其视如己出,恪守父职,必护其周全,若违此誓,不得好死!”说完将血酒一饮而尽。
爹爹由不得墨轻染拒绝便将那酒一滴不剩地灌进了他嘴里,继而将他后背拍得啪啪作响:“好儿子,快叫义父!”
游禄喜道:“恭喜老爷喜获麟儿!”
爹爹:“同喜同喜!”
墨轻染:“……”
古有歃血为盟,而今游毅歃血得子,一顿操作猛如虎,看得我等众人目瞪口呆,莫不拍手称快。
墨轻染尚在蒙圈,就听爹爹对大嫂说:“老大家的给轻染安排个院子,僻静点的,他要研读医术,我看那西边的院子就不错。”那院子离我住的地方最远,大嫂应下。
爹爹又语重心长道:“轻染啊,我知你对阿陌一往情深,但现如今你二人已经是异姓兄妹,若再有非分之想,那便是乱/伦啊,天理不容的!”
墨轻染:“……”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迷惑了:“那我现在是不是要叫墨轻染大哥,叫大哥二哥,叫二哥三哥,叫三哥四哥?”
三哥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叫义兄就可以了。”
我忙福身道:“义兄好!”
墨轻染欲哭无泪:“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