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夏日的漠北,风依旧很大,青色的草也长得淹没脚踝,有些深处,竟也可以没至膝盖。每当一阵风掠过,那眩目的绿色便一齐倒伏,现露出一幅隐藏的明暗图画,午间一直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看守羊群,仰头望天,是一片纯净的淡蓝,淡的那么轻柔,偶尔会有浮云静静流过,在人间画下一抹清雅的阴影。
不远处,有几个匈奴士兵骑着马在四处逡巡。
如果看不到他们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马刀,如果听不到脚下沉重的铁镣所发出来的声音,我会以为这里也许是一处世外桃源。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用它那轻快的踢踏声吵醒了正在午睡的尘世,一个白色的模糊的影子出现在视线的最远处。一人,一马,马是白色的马,马上的人一身白衣,在风驰电掣中,衣袂翻飞,我呆滞的立在一旁,看着那远方马上的白衣男子,宛若天人。附近的匈奴骑兵看到此人,竟挥动马刀,高兴的呐喊欢呼着,“傅先生回来了,傅先生回来了。”而后,他的身边,匈奴骑兵越聚越多,紧紧跟随他的白色骏马,一齐仰天而啸,破天的马嘶,震地的马蹄,还有男人们豪迈的呐喊,将那静谧的天际撼动。
“傅先生,傅先生。”我孤然的立在没入膝盖的草场,看着那白衣白马从我身边瞬间擦过,带起一阵疾风,掀起我污浊凌乱的发。忽然想起,南方密林里的那一幕,依然是那一人一马从我身边擦过,消失在那一片浓重的绿色里。那被奔跑的马蹄扬起的片片落叶,轻轻飘飞,打着旋,然后落下。
那一幕,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然后便被那袭入骨髓的寒意扰醒,醒时枕边依旧可以看见那微热的泪渍。
那一群兴高采烈的男人们,拥着他们的神,一个一个,从我身边擦过,最后,只剩下一群模糊的阴影在远方移动。
“在下名叫傅梓斯,是右贤王长子的老师。”
轻轻一笑,东方,你在哪里都能过得这么自在,这么洒脱,在汉朝是,在匈奴依然是,你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可以让我在你离开之后,疯狂的想你。
东方,你可知道,在这漠北的草原,在你意气风发的策马驰骋时,有一个满面污垢,麻衣阑珊的奴隶,静静在你经过的角落,看着你飞扬而过,看着你无视的离开。随后,只能轻轻挪动脚下乌黑的铁镣,发出低微的嗟叹。
一只白色的绵羊静静的走到我脚边,蹭着我的脚踝,让我的思绪重又飘回,可,我用尽心力想要维持的平静的心却再也无法回复。东方,你知道有多可笑吗,你只是轻轻的从我身边擦过,只是擦过而已,就能让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东方,你可知道。
晚上的王廷部落,异常热闹,因为东方的回来,伊稚邪准备了整个部族的篝火盛会,四处的火把把整个部落照的通亮,火红的篝火热烈的燃烧着,四下里都可以闻到炭烤的肉香和酣纯的马奶酒的香味。老老少少的匈奴人,围着篝火翩然起舞。四下里,划拳劝酒之声不绝于耳。
我在远处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的对着发红的火堆,不时翻动着悬在支架上的烤羊,细细的油脂不时滴落,发出滋滋的声音。看着在那一片光明的中央,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白衣男子依然温润的笑着,那笑,让人想起西子湖畔千丝万缕翻飞的柳絮。这样的你,让我如何能忘记,如何能忘记。
耳边,是两三个匈奴女子在一旁私语,话题,永远是东方。从交谈中,我知道,东方不只是右贤王儿子的老师,也是全族孩子的老师,他永远都可以那么温和的将那些调皮的孩子驯服,他也可以从容的做孩子王,和他们一起嬉闹。东方,在匈奴人遭遇雪灾时,永远都可以想出对策。东方,永远都可以带回神奇的草药,把那些垂死的匈奴人从死神的手中救回。东方,总是会忽然离开部落,四处飘摇,然后,又忽然,带着他的白马,出现在匈奴人的生活里。东方,东方,满耳都是东方,满眼,都是东方,不要,不要,这样,我怎么忘记你,我要逃,逃的远远的,逃到一个听不到你看不到你的地方。
夏日,在混沌中,一点一点度过。一个宁静的清晨,被一声声号角打扰,在依然有薄雾缭绕的草原上,匈奴骑兵开始集结,瞬间,数万凶悍的铁骑,宛若洪水向远方席卷而去,剩下的,只有匈奴女人和睡眼惺忪的孩子们站在空荡荡的帐房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骑士们,阳光,也在那渐渐减弱的马蹄声中,悄然而出,将那金色的夏衣洒向那伫立宛如雕塑的女人和孩子们身上。
后来,我知道,那是右将军格拉率军骚扰汉匈边境去了。忽然很恨,既然这样,为何要和亲,为何,要把我送来,这样,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