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雷回身向我长时间行注目礼,直到我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一寸一寸矮下去,化成土行孙钻进地里。
小叶仍旧喜欢穿红挂绿,把周身都整得像夏天,热情而奔放,也仍旧喜欢把指甲做成大红大紫镶水钻,仍旧喜欢涂大红的唇膏。她只脸色一直不好,开始我以为是做了手术,她休息不够,身体恢复得慢。可过了半年,她脸色仍旧一天比一天差。一次她来,坐着,正闲聊,她整个人突然间放空,少顷,才大梦初醒似看看我,将自己身体重心向前,脸朝着我,小声跟我说。
她说:姐,知道吗?有天晚上半夜起来,我去洗手间,去完了照了一下镜子。
她用一支手摸上一面脸颊,继续轻轻说,目光空洞平直,像在看我,又像在看未知的什么。
“去照了一下镜子,我发现我脸色腊黄腊黄,像支鬼。”
她停顿一下。
“姐,你信佛,你说,真的有鬼吗?我现在晚上吃安眠药才睡得着,一开始是半片,后来是一片,现在是两片,人家都说那个药会产生依赖性,会成瘾。姐你说有没可能某天我吃了药,睡不着,再吃一片,还是睡不着,再吃一片,还是睡不着,再吃一片,这样吃着吃着,就永远睡着了,再也不用耽心失眠了?!也不会发噩梦,姐你知不知,我做的梦有多可怕!”
她两手托在胸前,眼睛从我肩膀上望过去,似有余悸,说话像梦呓。
“小叶。”
我往前欠身,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如梦方醒,瞅我一眼,又瞅瞅自己抬起来的两支胳膊。她低下头,露出后脖颈处一层细白皮肤,再抬起头来,我发现她哭了。小叶伸出手,没接我递过去的纸巾,也没自己翻包从里面找出纸巾来,她用一根食指指肚轻轻把眼泪从眼角拭去,然后又用同一根手指的指背擦干了另一边,擦完,她提了提鼻子,死命往回吸了两吸,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我。
“产后抑郁,我兴许。”
她说,又低下头:“但不影响工作。”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唇亡齿寒?好像也不是。同情?也不贴切。怨恨?嫉妒?
我说不好。
小叶起身告辞,但我却总觉得她还在那儿,目光空洞而茫然,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她会说我没事儿,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包括她自己可能都清楚,她有事儿,很大很大的事儿。但这事儿究竟是什么?是对那个未了的婴儿的耿耿于怀?还是对自己被逼无奈的命运深感愤懑?亦或是真的就爱上了张若雷......
我站起来,扒开百叶窗,见小叶细得可盈一握的腰身在空气里荡来荡去,她屁股更大了,更加浑圆紧致,很多次我都担心她会不会把屁股从衣服里晃出来,就那样生白诱惑的裸露在空气里。
那样,没几个男人可以受得了。
小叶。
我想,她不应该是这么拿不起来放不下的人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她当时自己亲口跟我说的,那时候她还在劝我,说,姐,我们这种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是什么人、什么事让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发生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叶按开车锁,打开车门,扭着胯让自己的身体伸进驾驶舱,坐定,又出来,朝着我的窗户,我吓得手一哆嗦,像我是那个害了她的罪魁祸首。百叶窗应声还原,我心跳得有些紧,额上竟微汗。
我紧张什么呢?我究竟做错了、做错过什么?我在百叶窗后跟小叶长久而专注的对视,虽然我怀疑,她可以看得清楚我吗?
但小叶却像能看见我一般朝我举起手来,还向我这边儿轻轻挥了挥手。
我该回应她吗?正犹豫间,她已回身,水蛇一样的腰一拧,整个人复又钻回进车里。我似乎听见她发动汽车时那车像马一样发出临渊一跳的痛苦而亢奋的悲鸣,紧接着,“轰”的一声。
我悄悄的退了出来。我没拦着,他想跟他吵,无论是老的想跟小的吵,还是小的想跟老的吵,都正常。到现在为止,我终究只是个外人。
两人吵得很大声。隔着门听得异常清楚。老白来了,门敞着,她推开张若雷,说天打雷劈哟,不要再气你爸。
张若雷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老白气得直哆嗦,一个劲儿的说:你疯了,你疯了,你简直真疯了。
老白奔过来,把门关死。
没一会儿,张若雷冲出来。再隔一会儿,是老白。老白喊:“救命啊!救命啊!老爷子让他气死了,老爷子断气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往回跑,张若雷也往回跑。老爷子嘴唇青紫,已经倒在地上,张大嘴巴,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我跑过去,张若雷和老白都站着,静静的看着。
“快啊!他什么毛病?需不需要救心丸什么的?在哪儿?张若雷,快啊,他是你爸。”
我觉得自己嗓子都破音了。
老白和张若雷这才缓过神儿来一样,老爷子像将死的老牛,他眼睛再没刚才那种光辉和神彩,他看着我,我来不及分析他眼睛里要表达的情感。遗憾?意外?痛苦?感激?
他富贾一方,他又像一无所有。
人啊!人生啊!
我哭,眼泪争先恐后的掉下来。
这是什么世界?
这是什么世道?
这是什么人心?
张若雷把药找出来,递给我。
“几粒?”
“不知道。”
“你爸你不知道?”
我倒出不知道几粒来,塞进他嘴巴,他闭上嘴,我这才看清,他嘴角两旁深深的法令纹,肉垂下来,嘴也干瘪进去,像搁浅在岸上的老蚌。
他老了。不足以跟这世界抗衡了。刚才所有的,跟我说的那一切,包括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都不过墨索里尼而已。纸老虎,被拔掉牙的老虎。
他多想仍旧指挥若定,多想大地在我脚下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王一般存在。但,他老了,岁月蚕食了他所有的曾经,无论那过去有多辉煌、多意气风发、多斩钉截铁。
如今所余,仅剩回忆。或者还有的,就是一声叹息?他老迈的头颅枕在我臂弯上,一滴浑浊老泪从他眼角轻轻流下来,汪在我肘窝,迅速洇湿我大片皮肤。
张若雷过来,老白也过来。看一匹曾经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老战马,看他们两个曾经也应该是最亲近的人。
老白哭了,用手抚上他花白的头发。
“老张啊,你好点了没?”
张若雷没作声,但叫人准备了车,要去医院。
老白问,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张若雷挥挥手。
“不用了,我送他去。”
老爷子暂缓,张若雷扶他下楼。我没陪,老白也没陪。时过下班,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个也在收拾东西。
从办公区望过去,显得格外萧条寂寞。不知怎么,我就想起《红楼梦》里一句话,那是老贾家曲终人散之际:忽啦啦大厦将倾。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倒了。
老白从身后叫住我。
我回身,她身心俱疲的样子,平常能包小鲜网的主儿,这一刻,她十足一个日暮黄昏的老妪。
她挥挥手。
“去你那儿坐坐。”
我未置可否,头前引路。
“不然,去我那儿也行。”
我回身看她。
“算了算了,还是去你那儿。你那儿,多少可能还是比我那儿干净点儿。”
“干净?”
我心想,没问出口。
想到《红楼梦》里,那退了尤三姐亲事的柳湘莲跟贾宝玉说:“这贾府,恐怕只有门前的这对石狮子是干净的。”
她说的干净跟我那里头的干净是不是一回事?
我们各怀心腹事,一路无话。一前一后,搁从前我必让她走在我前面。于公她是领导,于人伦她是长辈。可现在这些都不在我思想的计划内。
小叶怎么样了?
张福生张老太爷怎么样了?
人的生命,原来可以脆弱至此。
一呼一吸间,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没了。什么功名利禄,恩怨情仇,什么拿得起来放不下舍不得的,统统都只能是过眼云烟。
人,万物灵长。万物灵长吗?
人,究竟能左右和决定什么?
推开门,坐下,老白坐在我对面,那张椅子是我这间办公室里的会客椅,好多人都坐过。就在刚刚,那上面坐着的还是小叶,而这一刻,小叶生死未卜。
老白一摸兜,发现自己居然没带烟。我起身想去哪儿帮她找支烟来,她却摆摆手。
“少抽点儿吧,也许更好。”
她语气幽幽,像一幕世纪大剧,正缓缓拉开帷幕。
我等了半晌,她却只字未吐。再等,夜幕更加深沉。也是,说什么呢?知己不是知己,连一般的朋友都算不上,勉强算是个普通同事吧,交浅言深,而这是职场江湖大忌。
更何况,我对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兴致缺缺。我不停的看电话,老白问,等谁的消息?
我未置可否,白炽灯在头顶白得耀眼,照得这灯底下浮生若梦般虚无,尘的影子被笼在光里。我们之间弥漫着长久的沉默。也许不对,更多的是孤独和寂寞。我对面坐着老白,老白对面坐着我。我们来到这儿的目的是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最起码她的初衷可能如此。
我原本也想听,我曾经热衷于听取别人的心事,了解别人的秘密,以此来窥探对方的人性或者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可又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找到破绽?找到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下嘴的地方?
想到这儿,我浑身一个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