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跟我一个单位,我抢了她的位置。她没怪过我,后来她扳回了一局,再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我和她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知己、闺蜜。
她流产了,流产是事儿吗?现在这世道哪个女人的身上没背过几条人命?我没有,那是没人爱,没有人肯爱我,我像条干巴巴的咸鱼一样,苍蝇都招不来,我不像小叶,那些狂蜂浪蝶,潮似的往她身上扑。
她荡笑着的呀,她喜欢这种被簇拥着、被关注着、被垂涎着的感觉的啊。
她没做过人流吗?还是她以后都不可以再生了,所以才这样?
可那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叶啊,哪怕,即使是从今以后都没有办法再生养了,她仍旧可以找到方式让自己快活。
那么知道如何取悦自己的女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谁的前车灯,在黑暗里特别耀眼,朝我晃过来,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我用一支手挡着,眨眼,一串眼泪掉下来,落进寒冷、空荡荡的空气里。这空气,它滋养着每个人,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它在,我们得以延续自己的生命。但是它没感情,它冷冰冰的,周遭什么样的悲欢离合都跟它没关系似的。
车已到近前,张若雷从车上走下来。
“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
我应该离他远一点,我应该害怕他。
他看着我,黑暗里我都可以把他看得那样清,他整个人在我面前纤毫毕现,前车大灯把它脸上的毛孔都照得透亮。
哪怕全世界都背叛我,他都不会。
张若雷捧起我的脸。说我听说小叶的事儿了。
我哭起来。
他抱住我,离婚以后,给我最多温暖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就算他十恶不赦又能如何?
我不在乎。
我回手死死抱住他,像遇溺的人突然遇到救赎。眼泪把他胸前的衣服濡得湿透,夜半街头,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的紧紧拥抱在一起。
让老白、让小叶、让萧晗都去死吧。
我什么也不想听,我什么真相也不想知道,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拿我当眼珠子似的如珠如宝,我一辈子能遇到几个?就一个啊!淮海?淮海他就不是个人。
坐在车上,纸抽快被我抽光了,我侧过头看他,他也正回看我,微微笑着,他眼睛也爱那样觑着看人,但是他不像头垂垂老矣的老豹,他正当年。张若雷伸出手来,捏了我鼻子一下,说,“鼻子都哭红了。”
我想笑,却只长长的呼出了口气。
“小叶的事......”
我拦住他话头。
“小叶的事,已经是过去式了。人得往前看。”
张若雷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却终于没能成言。
车窗外,没有星光,但有万家灯火,街灯也早早就亮过了,此际仍旧亮着。人为什么要发明路灯呢?因为他们总想看清楚黑暗里到底都隐藏了些什么。可真看清楚了又能如何?
张若雷发动车子,他一手握方向盘,另外一支手握上我的手。
“去哪儿?”
他问。
是啊,去哪儿呢?我本来想要去看小叶的,但是此际,我已经不想再见到她。
“回家。”
我说。
张若雷一打方向盘,车子朝我家的方向缓缓滑行。
“你爸?”
他捏着我的手紧了一下。
“他没事儿,司机已经把他接回家。他不愿意住院,医生也说,住不住院都一个样儿。人到岁数,浑身都是病,哪个零件都想罢工。那边完事儿,我给行政去了电话才知道小叶的事儿,我惦记你,就回来了。”
我惦记你,就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谁惦记过我?谁因为惦记我就回来了?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我又哭了,他腾出那支握着我的手来,用手指帮我揩泪。说:“怎么又哭?”
我说不知道,就是想哭。总想哭。
我一边抽泣着,一面两手捉住他那支手掌,侧头,用一面脸贴上去。
到了家,进门,他要开灯,我拦下他放在灯钮上的手,开始亲吻他,张若雷一开始被动,后来回应,拦腰把我抱起,我两条腿盘在他腰上,像两条交尾的蛇,他死命揉皱了我的头发。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暗的夜里像开放到荼蘼的花。
“相信我。”
他喘着。
“我信。”
“你其实不信。”
“我信。”
我咬了他的嘴唇,叼着。我们在黑暗里对视,像两匹棋逢对手又狭路相逢的狼。他头悬在我脸上方,眸子像星星一样亮。
“小叶不是我害死的。”
他说。
“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扑上去,又开始吻他。
“能不能不要说这些。我不想听。”
他扳过我肩膀,让我脸面对他的脸。
“可是我不想让你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有。”
但是眼泪出卖了我,我抹一下,喘息着,倔强地:“我没有。”
但眼泪又从眼角流出来。
张若雷看着我,“叭嗒”一声,一滴还带着他体温的液体滴到我脸上。
“你哭了?”
“没有。”
他说。翻身,坐在床沿上,大片沉默笼罩着整间屋子,他背影看起来棱角分明,我也坐起来。
“你哭了?”
我爬到他身后去,用手试图摸到他的眼睛。但是他一偏头,躲了过去。
“你哭了?”
我锲而不舍。
“没有。”
他用一只胳膊搪塞我,免得我靠得他太近。我从身后围着他的腰抱住他,两支手交叉在他小腹那儿打了个结。
张若雷带着鼻音笑了,说“干嘛抱得这样紧?”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实话。我总有预感我们会分开,不复再相亲相爱。我拼了命的想把这念头甩掉,没想到这念头却像春天发芽的草一样,呼啦啦大片大片拔地而起的疯长。
没什么葬礼,小叶的亲人谁也没联络上,后来还是张若雷动用了点公安系统的关系,这才发现,原来小叶是个孤儿,我和张若雷都没有想到她是个孤儿。
跟萧晗很像,我又想到了萧晗。
行政倒松了口气似的,说还好,真怕她有太多亲人,七大姑八大姨的,牵扯不清的什么关系到这时候都会出现。胡搅蛮缠的来要什么赔偿。
张若雷瞅了他一眼,没说话。行政再闭口,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小叶草草被下葬,钱我们来出,小叶的领导跟我们这边的行政部长通了电话,张若雷一直一脸严肃,插个空儿,我问了行政,小叶可有什么遗言?行政瞅了一眼张若雷,什么也没说。张若雷瞪他,吼:“有什么就说什么,瞅我干啥?我也没在现场。”
行政瞅着张若雷,张了张嘴,吞下一口空气,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瞅他那个样子滑稽又可气,但转念一想,也体恤他在外面打工,养家糊口不容易,谁不看别人脸色活着呢?谁能活得完全不用顾及任何人的脸色?
都情有可原。
张若雷给小叶买了墓地,背山,临水,价值不菲,墓园里长年播放佛号。有佛祖庇佑,恐怕没有什么会再骚扰到她,被她流掉的那个孩子是否已经因大仇得报而原谅了她?去别的人家投胎了呢?
初冬,风挺硬,北风压低了吹,墓园里种的非松即柏,苍绿色,看不出悲喜,也似不见凋零。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都说这五浊恶世,我们都是有情的众生。
可有情又有什么好?不过烦恼比那些草木多罢了。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小叶的全名,我这才知道小叶的全名叫什么。认识她那么久,我从来不知道也没注意过她的全名,没想到她死了,如今长眠于地下,跟我生死两隔,我反倒知道了她的名姓。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知道她的名姓,却永远也不会闹清楚她的底细。她那纵身一跳,让某些事划上了永久的句号,让某些事永远跟着她一起埋葬进地下。
小叶死,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吧。
活着的人,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伸出手去,正好遇到朝我伸过来的张若雷的手。在这样的时刻,我们需要互相温暖、互相鼓励。
小叶公司代表很年轻,据说是来接替小叶职位的人,头发梳得很光,皮鞋擦得特别亮,待人特别殷勤,尤其对张若雷。小叶那时候也巴结张若雷,但没他这么厉害,他这不是巴结,简直就是跪舔。
更何况,他对死者没一丝敬畏,更没一丝伤感。他来,完全就是公事公办,来做做样子,最重要可以跟张若雷搭上几句话。
我讨厌他那副样子,张对他也不假辞色。但他却不觉得尴尬,仍旧不懂收敛,还是鞍前马后,一副愿上天入地为你效什么犬马之劳的样子。
回程路上,张若堵车见我不高兴,劝我,说,就是个奴才而已,奴才不过是用来利用的。
我反问他,我算什么?
他笑笑,说你是个人才,人才是用来重用的。
“重用到床上?”
张若雷竟脸一红,他竟然脸一红。搞得我很有兴趣往下逗逗他,却突然之间想起小叶来,人有多凉薄,她尸骨未寒,我们打情骂俏。
我回身坐正,目视前方。张侧头看了我一眼,一支手摸着我一支手的手背,那手一如既往,温暖、宽厚而又让人心生笃定。我回握他,车子七拐八拐,迎面一部出租车,这天儿,居然开着车窗,本就惹人注意,车后备箱翘起,老远就看是敞着的,隐约可见祭扫用品,在风里白是白,黄是黄的飞。应该也是来扫墓的人。两车正面相交,擦身而过。那女人坐在车里,戴着黑色墨镜,黑色围巾,原本也就眼角一扫,却让我如遭电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