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继续,车窗外树影像游荡于深夜的鬼魅,在夜的掩映下愈显面目狰狞。
张姨的故事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呢?”
我问。
“后来她来我们家做保姆,那时候我妈刚开始有......有症状。”
张若雷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流利的拐了一个弯儿。
“我们请了她。那时候通缉令还没像现在这么......普遍。她一直在我们家服务,我妈还跟我爸住在同一所房子里。”
他顿一下。
“是同一所房子,而不是同一个房间。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居。”
我沉默着,这个时候打断他并不明智。我认识他这么久,却从没听他说过这段历史。
“十八年以后,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张姨的通缉令。我那时还不懂追诉期什么的,只知道她对我妈特别好,特别有耐心,也特别服从,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单独找她聊了一下。她跟我说了始末,我还带她回过一趟老家。那个叫陈连升的男人也早回了老家,娶妻生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知道他是否忘记了自己曾经亲手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张姨没下车,远远看着故人,也没流泪。她父母也早死了,家里几个兄弟姐妹还住在老家,东一户,西一户,过得不好不坏。”
高速两边路灯锃明瓦亮,一排又一排向后闪去,又迅速隐没进黑暗里。
“你没想过要......”
“想过。”
他目视前方。
“可是我妈那时候已经离不开她。她当初用的是假的证件,她到现在不敢也没什么机会用身份证。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我家,从祖屋,到现在的这个地方。现在的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车子一抬头,昂然驶上环城高速。
“我先前以为那只会是我妈最好的归宿,但其实命运这事儿,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呢!也许那里,对张姨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张若雷又一打方向盘。
“这么多年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她的经历,我们相安无事。她把我妈照顾得很好。而且,现在已经过了追诉期。”
我听得后背一身薄汗,张若雷扭头看我,他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遂。
“我始终觉得,是环境让人吃人,不是人真的想吃人。”
我低下头,车子驶得飞快,我提醒张若雷不要超速。
“不会的。”
没一会儿,车下了高速。进城以后,车速开始明显变慢,这城市的初夜,迷人而浪漫,街上每一个人都在奔忙,或为归途,或为离开。归途也不是永远的归途,离开也不是永远的离开。
我们都这样,在自己命运的剧本里奔忙,不死不休。
我手上捧着张姨送给我的那个金丝楠木雕刻得细致的盒子,打开,却见里面只有一封信,什么都没有。
我瞅了张若雷一眼,张若雷也很惊讶。
我疑惑从里面把那封被折叠得四四方方的信件拿出来,是张姨的亲笔书信:
若雷、梅子:
你们就快要结婚了。可我却拿不出趁手的东西来送给你们。这么多年,照理说我也攒了不少的工资,可我知道你们独不缺就是钱,更何况钱无法表达我对你们最真挚和热烈的祝福。
听我的,你们走!一起走。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过简单的生活,相爱一辈子。
相信我,爱上一万个人,不如一生挚爱一人。
张秀芬亲笔。
下面是日期。张若雷瞄我一眼,我回瞄他一眼,皱紧眉。
“写的什么?”
“她让我们走。”
“让我们走?”
“是。”
张若雷若有所思。
我抖着信,那纸伴着车子的轻声轰鸣发出轻微的颤抖,唰啦啦。
张若雷百思不得其解,他侧一下头,笑一下,回头看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
我摊摊信。
“我更是丈二和尚。”
“为什么让我们走?远走高飞?”
“看起来她应该是那个意思。”
“不然,我们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若雷沉吟。我知道他也拿不定主意,这没头没脑的。
“玩笑?可张姨不像是孟浪的人啊!再说,她都多大岁数了,开玩笑一定有个分寸。”
我见张若雷明显分了心,手抚上他的手。
“好好开车,到家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梅子,不然,我们回去?”
“不行。老公。”
不知何时我早就改口改得顺理成章,人前我都是刻意的板着自己,有一次是个公众场所,我一时顺嘴,张口就叫“老公”,当时还有客户在场,大家都怔了,那时我们还没公布婚讯。
你们没见当时的场面,我脸刷一下红透,真恨不能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张若雷倒大方牵起我的手,问我“媳妇儿,什么事儿?”
这才让尴尬的局面缓解。
我握紧他手。
“老公,你想,她用这样的方式通知我们,我们在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如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现在回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灯影在张若雷脸上频繁闪过,他若有所悟缓慢点头,直到后来头点得坚决而果断。
可我们两个心里却又都开始七上八下,尤其我,怎么回事呢?让我们两个远走高飞?为什么?哪里有潜在的危险是我和他不知道的?苏家?淮海?淮海不至于有那个本
事能伤得了现在的我和张若雷啊。更何况我从没跟张姨说过淮海的事儿。至于苏家......苏老太爷跟张家老太爷关系匪浅,也不至于会因为一场意外而铤而走险。苏云天不像是那样冲动不计后果的人啊。
那她为什么要让我们远走高飞?
我想不明白。后背又一层冷汗,想对张若雷说,又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会不会有人盯上了她或者那个深宅大院?有人想对我和张若雷不利?还是张姨联合了外面的什么匪类,想要对整个张家都不利?
我回头警觉瞅了张若雷一眼,但见他双眉比我锁得还要紧,两只眼睛觑着,像一头看见了猎物侍机发动的豹。
我真怕他这副模样,我知道他那人,瞅着吊儿郎当,像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其实内心戏恐怕比我还要丰富。
他那副所谓吊儿郎当的尊容,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或者干扰别人的视线,再不然给自己加层保护膜罢了。
我伸出手去,拉过他一支手来,他回头抬眼看我,笑笑。
我笑话他,说笑得那样勉强,不如不笑好了。
他不说话,抬起我手来到自己唇边,轻轻把自己嘴唇印了上去。
进了地下停车库,两人直接从地下停车库乘电梯上楼。我抱着那木盒,终于明白张姨为何要在我们离开最后一刹拿出所谓的贺礼来,她知道我们没时间当面拆开礼物,这样也就不会在看到乾坤后神色异常,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在那里又有谁能看得出来端倪呢?张若雷的母亲精神状态就那个样儿,除了张姨和老太太,偌大庄园也没有旁人啊。
再不然就是那几只凶猛的畜牲,说句不好听的,它们再忠心耿耿,再是雪域高原来的神兽,总不至于已经成了精,披上主人家们的人皮反客为主罢。
电梯“叮”一声,门开了。这电梯退台洋房一梯一户,开门就是自家玄关,可以圈作自己的领地,我在玄关的窗台上摆了几盆多肉,有时也把它们拿进去以便让它们照射到更多的阳光,平时倒也没怎么费心的打理,不过这些小家伙们倒长势喜人,一派繁茂的景象。
有一次我还对张若雷说,说我这里一看就风水好,风水不好能养得这些多肉这么茁壮?
张若雷当时嘻笑着迎合我,可我却瞬间变了脸色,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不要脸的说辞呢!那么大个儿子都被自己给养跑了。”
我看一眼那几盆多肉,见有一盆长得实在是太过茂盛,估计又要买新盆和花土准备移植了。
张若雷按了指纹,门应声而开。
我一直在坐车感觉有点儿腰酸背疼,帮他脱下大衣挂在玄关柜里。
“累坏了吧,我又不会开车,如果我会开
,可以跟你换着开。”
他一面换鞋一面答我。
“拉倒吧,我开车充其量也就累点儿,你开车很可能要命,我可不敢坐你开的车。”
我故作生气,说他不解风情,人家是关心你你听不出来啊。
他一笑,打了个漂亮的自卫反击战。说你也是傻妞儿,我也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太累不知道啊!
我们相视一笑,我坐在沙发上,拿走摇控器就把电视打开。张若雷往前一探身,把张姨临别前送给我们的那支工艺精美的木盒拿出来,左看右看,在眼前细细端详。
我凑到跟前,下巴支在他肩膀上,不说话,也跟着看。
那金丝楠木在灯光下发出幽暗的光,木头的香气若有若无,近闻,偶有丝丝缕缕入鼻,但及到你认真去要捕捉,那味道又幽灵一样瞬间消弥于无形。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好的东西有些是真有那么点儿灵性。像这金丝楠木,被精雕细琢之前不知受了多少浇灌,受过多少日月精华。
我伸手把它拿过去,左看右看,细细端详,说“老公,你说,这盒子有没有可能像阿拉丁神灯一样,里面住着个木头神。”
张若雷崩溃的瞪我一眼,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上,他眼前顿时升腾起氤氲烟雾,隔着那层烟和雾,我觉得,我是愈发的看不清楚他和这个世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