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不爱我。
这念头开始折磨金先生,像虫子啃噬他的心,是的,金先生跟自己一再确认。否则她不会做这么好的安全防范措施。一个女人如果真心爱上一个男人,一定会想要给这个男人生个孩子。金先生偏过头去瞅了万茜一眼,见女人长而翘的眼睫毛轻微颤动,像展翅欲飞的蝴蝶,不过他发现她有皱纹了,极细,就在眼角,等万茜睁开眼睛时,金先生能通过女人的瞳仁看见她的前半生。
然而她的前半生与我无关。
后半生呢?
金先生轻轻抽回自己的胳膊。
也不见得真会有关系。
像他这种人,跟谁也不会有未来,跟谁也不会有长久而稳定的关系。
金先生胸腔向外扩充,又默默让它们回缩,他不敢长声叹息,说实话,不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明目张胆叹息的权利。
算了,金先生决定跟自己和解,如果女人真非要给他生个孩子,那孩子会有未来吗?又怎么不会有?金先生眼前变幻画面,他、万茜、孩子,他们在小镇上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终老。他一定会做个好丈夫,一定会做个好爸爸。他会拼了命的珍惜,他不会冷落万茜,让她没日没夜的等待男人重新爱自己,他会给她所有,给她一切女人想要的、羡慕的,每个节日他都不会落下,他会抱着女人,一辈子都不厌倦吻她、要她,让她感觉自己真像个女人。
金先生鼻子有些发酸。
这个权利自己如今已经没有了吗?若干年前就已经注定被剥夺了吗?再也没有机会了吗?该认命吗?
他不停问自己。
不。
不。
不。
每个人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也有。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金先生抿起嘴唇,感觉除了鼻子以外眼眶也开始发酸,但他拼尽全力控制住泪腺。
他还会当个好爸爸,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说自己忙,再忙,这世间也没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件事更重要。他会扛起自己的儿子,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他自己还会趴在地上当老虎、狮子、或者任何儿子希望他扮演的动物,他会在地板上爬,听着他在自己后背上的笑声。
他会用强壮的双臂高高的举起他,抛起他,然后再接住他。
他会当个好爸爸,真的。
金先生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悄无声息,好在夜是最好的掩饰,好在没有人可以看到,他轻轻抽动鼻翼,感觉夜更深了。
然而人适应了黑暗,夜跟白便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金先生搂过万茜,不再想是否能把女人吵醒。他此时此地希望她能醒,好让金先生问一问,跟我走,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跟我走。
跟我走。
好不好?
他
想问,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想问。无论之前谁对不起谁了,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无论你曾经想过什么,我们把从前那篇翻过去,只想现在和以后好不好。
好不好?
远走高飞。
隐姓埋名。
金先生忽略了万茜现在的状态,现在的状态就是梅子和李剃头从前刻意给她安排的人生------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然而,命运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逃脱出他的手掌心。
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命运里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命运早已于暗中标注了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没有人能真正逃得出。
万茜没有醒,这让男人稍感失望,他将手从她睡衣底下伸进去,女人终于张开惺忪睡眼,她嗫嚅嘴唇,但男人没给她机会开口。滚烫的嘴唇粘合在一起,男人翻身上马。夜风且在窗外吟唱,如同一首美妙而缠绵、久远的歌,那歌又像号角,男人最后一声如滚雷般的呐喊被困在自己的喉咙里。
“跟我走!”
如同一声咒语。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男人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
“给我个儿子。”
两个人的声音汇合在一处。
夜,更深了。
然而那个问题一直蛊惑他,蛊惑男人问出口。有几次金先生自己忍不住都想问出口了,但是他没有。
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他并不能给任何女人或者孩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和未来。
他不能够。
而且组织也不会放过他。
命运在暗中编排好了每个人的剧本,他照着演就好了,不要总是要自由发挥。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自由,谁都没有。如果谁胆敢向命运发出挑衅,命运会狠狠的抽他们耳刮子,直到当事人清醒过来,如果他们执迷不悟、迷途不知返,那也没有关系,命运会更狠的教训他们,直到他们真正意识到谁是真正的主宰,谁是真正的老大。
主宰、老大,不是他。
从来不是他。
他杀过那么多的人,可以主宰某些人的生死,不!那些人的生死从来没由他主宰过,是组织,或者,委托组织的人,或者......
他有些乱,不愿意让自己继续纠结于其中。
万茜做的饭依旧美味,但他有些心神恍惚,有些食不知味。高先生和阿东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好在阿东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开始关注阿东,他从来没像这样关注过一个同性,阿东的一切他都感兴趣,阿东一呼一吸都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如果长此以往下去,金先生怀疑自己会爱上那个叫做阿东的男人。
当然,这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想直接动手,但阿东一定要死,这一点无庸置疑。
他不能直接动手。在这里没有机会,更
何况能动得了阿东的人实际上并不多,在这儿的包括万茜都非泛泛之辈。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且事情渐趋明朗,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装傻就没意思了。
金先生联络了另外一个组织,他们提供相关服务。跟对方谈好了价码,受雇的人是个越南的雇佣兵,解决阿东绰绰有余。也定了地点,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金先生必须不在场。
男人开始奉劝高先生和阿东尽早回国,但这两个人看起来乐不思蜀,绝对没有近期想要返程的打算。
万茜倒是催过几次,不过两个男人并不积极响应,阿东倒是有活动气儿,但跟万茜提出要把万欢带回国去呆一段时间。万茜倒是同意了,不过小家伙却对这提议并不热衷,这显然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内。
“为什么呢?”一次万茜跟万欢单独呆在一起时万茜问。
“什么为什么?”男孩儿反问。
“怎么不跟他们走?”万茜搂住万欢,感觉他小小的身体比从前强壮了一些,这让她这个当妈的感觉欣慰。“回去也好,去看看梅森,去看看梅子阿姨,去看看......”
再去看看什么呢?
女人明白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但是万欢十分坚决且坚定的摇头。
“我陪着你。爸爸没陪着你,后来永远没有机会了。”
他记得。
万茜以为他还小,万茜以为李剃头给他的爱并没有多丰饶,然而,他知道。噢呵,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爸爸是李剃头。
万茜用手臂圈住孩子,试图跟他解释,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常发声。是啊,怎样解释?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仇恨?亦或其他?不可说,一切都不可说。
她低垂下眼睑,这时金先生走了过来。
“他不愿意就不要强迫他。”
金先生一哈腰便把万欢抱在怀里,万欢搂着他的脖子。金先生透过孩子的淡褐色瞳仁看见了李剃头,他手一松,可是孩子的双手及时紧紧攀附住他的脖颈,像藤缠绕树。
“你怎么了?”万欢的声音童稚,“是害怕了么?”他又问。
金先生开始并不想躲避那个孩子的目光,他还是个孩子,金先生对自己说。哪怕他不是个孩子,他父亲李剃头够强壮吧,但也死在我手里。他从来没有怕过死人,更遑论一个孩子。他不应该有恐惧。
恐惧会先于危险把人杀掉。
金先生记得他们曾经被训练直面恐惧,他一皱眉,哪怕是若干年以后,忽然间想起这些往事来仍旧让他胆颤心惊。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恐惧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怕一些肉感蠕虫,有一些人则害怕小动物,还有一些人怕黑、怕鬼,不一而足,金先生害怕密闭的空间,恐惧来源于
遥远的触手并不可及的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会有多遥远的过去,他被像畜牲一样的装进箱子里,一路颠沛流离,他在里面吃,在里面拉,在里面睡,开始金先生还能辩认哪里曾有自己的排泄物,到后来他无法记得清楚,因为时间太长,几乎到处都是,他甚至怀疑如果没有人肯给他食物,必要的时候他是否会拿它们充饥。
人在极限时其实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后来他被放出来,从此以后便害怕密闭的空间。那时他不懂得什么幽闭综合症,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时,空间狭小,他就会呼吸困难浑身冒冷汗,水脚冰冷。
那场残酷的杀戮过后,金先生他们以为从此后该风平浪静,至少,该有一段时间让他们休养生息。
一个猝不及防的黑夜,金先生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套入一张麻袋,他随手有刀,划破麻袋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儿,然而不等他把刀从自己身上摸索出来,自己又被投入一个密闭的空间。
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困住自己的是什么。里面黑得吓人,空气稀薄,四周触手没有缝隙,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强迫自己镇定,但两分钟后金先生感觉心跳快了许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起紧,他深呼吸,心脏也并未得以被安抚,血液沸腾,像烧开了的水一样在他全身的经脉里游走。像有什么正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喘不上气来,接着汗也下来了,再然后浑身乏力,汗出得太多了,他像刚被人浸进水里,然后又捞了上来。
或者不,没有人肯出手再把他捞上来,金先生脸憋得通红,他开始奋力捶打四壁。咚,咚,咚,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