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倦衣倒是不拖泥带水地说道:“接下此物唯一的条件便是,当我要拿回此物之时,表哥必须无条件给我!”
周伶墨眼露疑惑,不解其意。
他点点头,缓缓开口说道:“既是暂时帮你保管,你若想要,理所应当给你。”
而在将军府的一处扶桑漫窗所在,凉夜透屋,屋内灯火希微,瑞脑销金,烟雾缭绕。
薛宝荆宝华红衣,右手扶额,带有一丝慵懒与疲倦地阖着双目,均匀地呼吸着香雾,想来是进入了梦乡……
……
烈日高挂,万里云天,云天之下的唯有三位如同蚂蚁的人,在四面高墙之中,奋力爬动。
林氏布衣荆钗,牵着年仅五岁的薛宝荆,她们风尘仆仆地行在路上,全身含酸带麻,无不显示出舟车劳顿的疲惫之感。
薛宝荆的汗水浸透棕色布衣,顺着鬓角的散发流入后背,口中干燥沙哑刺痛。
她们作为随大司农之后回府的偏室之人,须至“牡丹阁”拜见正房。
绕过数多曲槛回廊,“牡丹阁”便呈现在她们的眼前。
正房尚在午睡,她们被告知不得在门前檐前打扰,只能在庭院中侍立,领着她们的嬷嬷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摇着手帕讥笑着退下了。
日头越来越烈,纯白的亮光射入眼中,让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星花暗沉。
林氏二人的布鞋早已多处拖磨破损,地上的砂石却无情的层层升温,脚踩在地上便即刻发烫发辣,草丛中的夏蝉叫的人心慌意乱。
母女二人汗如雨下,却浇不凉身体里的灼与热,自身的水分一点一点流逝,林氏在摇摇欲坠中,手还紧紧地牵着薛宝荆。
时辰移转,她们一站便站了二个时辰。
又是一阵胸口麻闷,头晕目眩,林氏牵着薛宝荆的手不由地松懈。
薛宝荆忙脱了林氏之手,径直向花坛走去。
实际上,薛宝荆方步入“牡丹阁”便被其中那朵明艳的小红花所吸引了,既然要等待,何不先摘花为乐!
不过她也相信母亲不会让她这么做的,因为方才母亲的手紧紧攥着她,半刻都不让她脱身。
她伸出小手,摘下那朵令人炫目的小红花,并将其拿到了母亲的面前,她微笑地抬头看着母亲,似要寻求表扬。
母亲回过神来,瞥过她手上的小红花。
但是,母亲却没有露出见到美好事物的笑容,她的眼中充满了惶恐……
还未等母亲有所作为,薛宝荆便感到身旁刮过一阵疾风。
“啪——”
一个巴掌重重地掴在了薛宝荆,她顿失平衡,摔倒在地。
同时,“牡丹阁”门口飘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薛宝荆切齿噙泪,望向“牡丹阁”的大门,模糊中只见数多粉衣侍女们簇拥着一对锦衣华服的母女行至房檐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林氏母女。
想必此二人就是他们要拜见的主子。
林氏连忙抢步上前,将薛宝荆拢在怀里,捂着她的嘴,生怕薛宝荆口中发出什么声音,触怒了主子。
薛宝荆没有喊,也没有哭,她知道在主子的面前,她没有哭的权利。
哭泣只能彰显自己的软弱,只会成为她们冷漠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你,同情你。
高髻贵妇唇红如烈日,扶髻摇扇,尖声说道:“不愧是司农大人从渭水村带出来的野鸡啊!连她生的那只小野鸡都如此没教养!”
高髻贵妇以扇掩面,笑得万千优雅,光彩照人。
簇拥着高髻贵妇的侍女很识趣地哈哈大笑起来,以衬托贵妇的优雅和践踏林氏母女的尊严。
林氏一言不发,眼神示意薛宝荆跪下,薛宝荆红肿着脸颊,跪拜在地上,一股浓烈的尘土热气与血腥味扑鼻而来。
林氏按着薛宝荆的头,自己亦俯身磕头,表示对主母赔礼道歉。
“牡丹阁”主人看也不看二人,翻着白眼,厉言道:“扶桑花一向只有“牡丹阁”与司农书阁种植,虽说在百亩牡丹中只属陪衬,但其花既已出在我正房之中,那便是连一片花瓣也不容贱婢染指。”
林氏俯身跪地,听到此话不禁心惊胆战,颤抖连连。
她之女儿薛云桑也甜甜地说道:“母亲,好好地教训她!让她长长记性!”
高髻贵妇满意摇扇,连连微笑。
随后,她优哉游哉地说道:“薛宝荆未经允许私自采摘“牡丹阁”之花,便批颊三十下以示惩戒吧!”
姑姑听罢此话后顿时来劲,拽起薛宝荆的衣领,欲掌其嘴。
林氏急忙将薛宝荆夺过并护在怀里,颤抖着嘴唇,声音沙哑地说道:“是我,是我没管教好她,由我代掌!”
说完,她便自掴自脸。
薛宝荆在旁看着林氏,看着她一遍一遍地掴着自己的脸,嘴角也开始渗出血来,心中恨痛极痛,口中却说不出一个字……
掌毕之后,“牡丹阁”主人斜睨着林氏,眼中笑中带刺,缓缓地说道:“你自顾自的掌什么嘴,我还没答应呢?”
说完,她脸色一变,狠声吩咐道:“来人啊,继续对薛宝荆用刑!”
林氏嘴溢鲜血,瞪大了噙泪的双眼,眼中满是惊愕……
……
从那次之后,薛宝荆就再也不敢踏入“牡丹阁”。
她希望能在自己生活的院子里种植扶桑花,却被母亲告知妾室之阁院不得与正房再栽种相同的植物。
薛宝荆没有权利在她的院子里种植扶桑花,她便经常到司农书阁后,在远处遥遥的望着扶桑花。
明艳的扶桑在风中摇曳的样子很美,同时也让她想起了她的屈辱,想起了她的无能!
她的面色不禁一沉,碧棕的双眸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朵深红重瓣似牡丹的花儿,极研极艳,正是——扶桑花。
她不禁顺拿着扶桑花的手向左看去,只见一位乌冠棕眉,丹凤如电,身材修长的健硕青年。
他的眼光干脆单纯地落在薛宝荆的身上,耿直地笑了笑,有力地说道:“我看你一直望着那边的扶桑花,就顺手帮你摘了一朵。”
薛宝荆心想,他身穿甲胄,应有军衔,入大司农府,却敢不顾规矩摘花,自有如此行事的底气。
她虽说责难之辞,却无责难语气,而是一派疑问道:“你官拜何职,竟敢私摘大司农府的花?”
周穆显眯着丹凤眼,拱手作揖,笑着说道:“碧青草从之间,粉衣佳人远眺前方,眼下落寞朦胧,泫然欲泣,任谁见了都不忍心。”
“我区区偏将军,私摘槿花只是不想有人在我面前落泪,还望小姐不要告发在下。”
薛宝荆不禁想,谁说任谁见了都不忍心,只有你不忍心。
而且,司农府的风景她看了十数年了,直到今日才有所滋味。
她从周穆显的手中轻轻接过扶桑花,含笑浅嗅,无不欢喜。
“既然小姐已心悦,我的目的已达到,在下也还有事,就不多做停留了,告辞。”
薛宝荆欲伸手挽留,话还没说出口,周穆显就已走远。
薛宝荆的凤眼中映着那位青年人伟岸的背影,手中拂过那枝透出无香之香的扶桑花,粉唇微启道:“今日,有人比这朵花更迷人啊!”
“你想要嫁给偏将军周穆显?”
薛宝荆的父亲薛金承捻珠阖目,鹤氅垂坐,宛如仙山上的南极仙翁。
她在那位偏将军离开之后就派人去打听了,当日只有一支禁军队伍来与大司农商谈军饷发放之事。
位及偏将军之人,便是周穆显。
薛宝荆粉裙依依,端庄地跪在地上,无处不显得柔弱,但她眼神坚定,语调中带有这不容拒绝的坚持。
“是”。
“女儿从未求过父亲什么事情,唯有这件事情女儿求父亲一定要答应。”
薛金承言简意赅地说道:“你向来谨慎本分,只要你能如实回答为父的疑问,为父向你保证,会认真对待你的请求。”
薛宝荆墨髻端颜,抿嘴点头。
“第一,说明你要嫁给他的理由,第二,他未曾上门提亲,你要如何嫁给他?”
薛宝荆心底暗想,她身为大司农府的庶女,不会是薛金承最佳的政治筹码,也不会成为别人欲得薛金承襄助的最佳筹码。
与其与注重尊卑之别,嫡庶之分的传统士族联姻,如同她母亲一般为人妾室,在正房面前忍气吞声,不如选择不尊嫡,更看中个人能力的后起寒族,伴其打拼,更添恩义,她亦相信周穆显不会止步于偏将军的位置。
他是龙非池中物,总有一天将九天冲霄!
想到此处,薛宝荆缓缓开口说道:“据我所知,偏将军战功赫赫,在短时间内不断升迁,给太后娘娘造成了颇多压力。”
薛金承眯着眼睛,不置可否地望着薛宝荆。
他拖着长长的白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后起寒族确实让旧有贵族感到威胁了,他们没少在明太后面前发牢骚。”
薛宝荆正面直视薛金诚,怀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正色厉言道:“所以,我希望父亲劝太后娘娘给女儿与周穆显赐婚,让我去监视偏将军,使太后娘娘放心。”
薛宝荆虽如此说,但实际山她无意帮助太后监视周穆显,与之为敌,只是欲借助太后之手嫁给周穆显而已。
薛金承皱眉微展,似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弯眼凝视着薛宝荆,那双眼中带有笑意,更透彻人心。
薛金承沉声而道:“我是问你自己的理由。”
薛宝荆不禁怔了怔,半晌之后,她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女儿认定他是能带给女儿幸福的人!”
薛金诚目光流转,不辨喜怒,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待薛宝荆走到门前,薛金诚才开口说话,声音略显沧桑。
“是你自己的选择,不可后悔!”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她不会后悔,也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包括她的女儿周芙媚,她身为庶女所遭受的一切不平的待遇不能在芙儿的身上重演!
薛宝荆下定决心!
十七年前她就下定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