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楠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入了裤袋之中。
在那里躺着一个皮夹，皮夹里面藏着某个人的某张照片——这整整六年时间，他从来没有让这张照片离过身。
也因为这多年的形影不离，他对于那人脸上的每一寸肌理，五官的某一点细节，都熟悉得彷如自己的掌纹。
这世界上终有一些仇恨，注定不能被忘记。
然后他就听到程西开口说道：“这么说起来……感觉李先生长得和曹麦就有几分相像呢。是不是这个原因？”
加洛听了，回头还想去看一眼广告牌，可惜此时车已经开出了比较远的一段路，之前的广告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也只能若有所思地问一句：“是哦？”
他的眼神投向了方楠，带了一点询问，一点挑衅。程西坐在前座，无法直接看到他的表情，所以也分辨不出他那短短两个字的问话之中的别有深意。
“真的有点像。”程西没有知觉地继续说道，“当然李先生可能因为是混血儿的关系，五官看上去深刻很多，也更加英俊。不过除去这一点以外，眼睛和嘴巴都有点像呢。”
却听方楠笑了笑，开口说道：“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还是挺多的。”
结果就听加洛抱怨道：“但是如果随便来个人都和我长得有点像，那对我来说可是糟透了。‘一个人最高的价值就在于他的独一无二性，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以英文说出口的。
方楠听了，却是有点无奈和纵容地笑了起来，回答道：“‘你的独一无二在于你的精神和灵魂这些更本质的东西，容貌只是一张邮票，okay？’”
加洛便耸耸肩：“Okay，如果你这么说。”
程西觉得这两位客人之间的相处……让人感觉有点微妙。
到了酒店之后，程西帮助两人在预定好的房间里安置了下来，然后又询问了一番，确定方楠没有什么更多需要帮助的地方，于是和方楠交代了明天接风宴的时间，告知了房间的号码，便暂时告辞离开了。
等程西离开之后，方楠先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才拿起剧本看了起来。
在回国之前，他其实和谢执生已经有过基本的交流，也了解《我曾》这部电影的剧情提要。
《我曾经爱你如生命》这部剧，讲述的是一对极为相爱并且排除家庭和阶级的阻挠走到一起的年轻恋人，却在之后的人生之中因为十分世俗的原因而彼此伤害，最后在男方终于悔悟的时候却被死亡所隔断的故事。
故事的桥段其实非常老套，但这并不妨碍这部剧的原著小说成为一篇经典，因为创作者在整部作品之中寄托的感情非常真挚——相爱时的甜蜜，争执时的伤痛和无奈，以及分离时的悔悟揪心，为此而痛改前非的决心……直至死亡将他们永远分离。
这是一部典型的文艺片。
探讨爱与责任，感情与欲望，生命与宽容。
不过，对于方楠来说，电影具体的题材和类型跟他其实关系不大。他原本就只是被这一个过于文艺和矫情的题目所吸引，才答应来为这部电影配曲而已。
——我曾经爱你如生命。
他在舌尖上认真地咀嚼了这个题目，只觉得齿间都仿佛都能够尝到那一股咸涩的滋味。
眼泪的味道。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句话。也不是任何限于热恋之中的人都能够理直气壮，毫无心虚地吐出这样一句承诺。
这世界上，“陷入爱情”的人有很多很多，但是其中的大部分爱情都是经过精细地称量的——门当户对，有车有房，男财女貌……有时候简直让人不知道他们是陷入了爱情，还是陷入了一场交易。
真真正正，纯粹只是陷入了爱情而愿意不计较任何得失把自己交付的蠢货也许有，但是谁能保证他们的爱情就是真挚和勇敢的，而不是愚蠢的？
爱情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你是真的遇到了爱情，还是陷入了一场交易，一次阴谋。
有人视草环如同钻戒，沦陷一生，有人把所谓爱情虚标价格，论斤出售。
方楠手里拿着剧本，视线停留在某一页上，但是神思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连加洛进来时候的开门声都没听到。
加洛进屋之后正好看到他正拿着剧本在发呆，却是没有出声叫他，而是偷偷走到了方楠身后，趴在沙发椅背上偷看起了摊开的剧本。
他对于方楠突然接下，而且还愿意为此特意回国的电影感到十分好奇。
也难怪他好奇。虽说他知道方楠这次回国的目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也并不认为方楠是随随便便找了一份工作就接了下来。要知道目前方楠在SN的声势可是如日中天，而对方因为其天赋惊人，其实性格上还是颇有些傲慢的，在工作上更是从来不肯降低自己的要求——而方楠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格。
若是太过垃圾的剧本，就算时间凑得再好，方楠也绝对不会接下来。
出于对他的了解，加洛觉得这部电影肯定是有些独到之处的。
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挂在沙发靠背上，就那样看了好一会儿剧本。
而方楠翻到的这一页，却正好是一段争吵的剧情。男主角和女主角发生争吵，两人为某件事争执不下，男主角出口伤人，女主角心窝子被对方狠狠地戳到。
她心凉如冰，质问男主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加洛看得皱眉头，结果眼角一扫却发现方楠正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耸耸肩，也不心虚，说道：“……一个坏男人。他都说了这样的话，女孩为什么还没有跟他分手呢？”
方楠给他看剧本的题目。
加洛看了，然后念了出来。
“我……曾……经……爱……你……如……生……命。”
他读完了，耸耸肩，没理解方楠给他看名字的意思。
方楠笑问道：“你会因为被人这样说而去自杀吗？”
加洛笑说道：“……怎么可能？”
方楠说道：“所以她不会因为这样一次争吵就跟男孩分手。”
加洛眨了眨眼睛，许久才终于明白了方楠的意思。他是说，因为女孩爱男孩，就像爱自己的性命一样，所以她才不会因为一次伤人的争吵而跟对方分手。
加洛想了想，问道：“真的有人……会爱另一个人如同生命吗？”
重过自尊，重过自由，重过伤痛，重过安全？
加洛觉得不可思议。
方楠翻过了一页剧本，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我不知道。”
方楠拿着剧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直到最后把它看完。
加洛一开始是趴在沙发靠背上看，后来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子读起来并不舒服，就绕过了一侧，在方楠身边坐了下来，同他一起看。
方楠也不阻止。
等终于看完最后一页，他挑了挑眉，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楠翻了个白眼：“你就继续沉浸在商业片的海洋之中吧！”
加洛顿时很受伤：“文艺片也没有必要这样纠结吧？”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说道，“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咯。为什么要直到分开之后才后悔，才想要改过自新呢？”
“如果这世界上的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时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方楠语气中带了些许惆怅，说道，“那么字典里就不会有‘后悔’这个词。”
“有时候不是作品决定市场，而是市场决定作品。如果现实中没有一堆人尽干让自个儿后悔的事情，就没有人会去写它，会去拍它。”
加洛想了想，说道：“你好像很有感触？”
方楠含糊地嗯了一声。
加洛便伸手撩了一下他耳畔的一丝碎发，问道：“和那个男人有关系？”
方楠没有回答。
加洛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却也没有生气，只是贴近了他，柔声说道：“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做到。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你答应了我的事情。”
方楠说道：“我会信守承诺。”
加洛看了他半晌，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之后两人在酒店休息了一夜。
如同程西所说的一样，月牙湾这边的风景很美。尤其是两人所住的索达伦斯星光大酒店，恰恰就坐落在月牙湾一侧风景最美的地方，所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透过客房的落地窗往外望去的时候，都可以俯览大半个月牙湾的景色。
尤其是夜晚，望着那层层交叠的无数细碎灯光，是如同银河垂落九天一样的璀璨景色。
怪不得叫星光大酒店。
次日的接风宴则定于索达伦斯星光大酒店的二楼，这基本上方便了方楠和加洛。两人只要坐电梯往下七层就能直接赴宴。
不过即使如此，差不多到钟点的时候，程西还是很负责地到了电梯口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