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年节将至。入夜来有华灯绕城,气氛甚为喜庆。
宫府乃是一座七进的宅子。自打风雪之夜家主带回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府中上下较之以往更显忙碌了几分。
宫老差人将靠后的一间清雅小院重新收拾,用作少年安身调养之所,又新招进几名丫鬟,日夜轮番照料。
这日,时近正午,房门被一双纤白小手从外推开。
一个漂亮丫头提着木食盒迈进房里。她先是瞧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回身推开两扇窗,新风涌来,日光穿窗打在少年脸上,轮廓柔和。小姑娘瞧见,痴了一阵,暗想:“他只是这般寻常躺着,倒也十分好看。”凉风一吹,她蓦地醒过神来,双颊滚烫。
静了静心思,小丫鬟从食盒里端过一碗雏鸽儿与鹿茸熬煮的白汤,坐到床边木凳上,她边拿勺子搅着,边细细的吹着气。似她这般朱唇玉齿的,想必吹出来的风也带了些清甜味道。
“少爷,你要多吃点,这样就能早些好起来了。”小姑娘声音柔软。
整碗汤喂净,将碗收进食盒,起身时,她朝仍旧昏迷的少年说道:“少爷,我去打些水来给你擦身子,去去便回。”
小丫头提起裙边转身要走,细嫩的腕子却突然给人猛地攥住。
小姑娘吓得浑身一颤,眼睛睁得圆圆的,张开了口,将喊未喊之际,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别,别走。”
小丫头定了定神,看向拿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
“少......少爷?你醒啦?”小姑娘惊呼一声。
床上的少年微微蹙着眉头,定定的瞧着她,好半晌,说道:“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小姑娘轻轻点头,坐回木凳,一双小手叠在膝盖上,不住的扣着指甲。
少年侧过脸,双目直直的打量着她,直把她瞧得将头埋低下去。
少年道:“这些天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小姑娘怯生生的答道:”不,是我跟环儿姐轮流照看着,老爷跟富贵儿哥也时常过来的。”
少年又是一阵沉默,随后道:“每回过来,都与我说些话的,是你吧?那位从不说话的,便是环儿姐了,对吗?“
小丫鬟抬头看向少年,见他正直勾勾的瞧着自己,又赶忙低下头去,晕泛双颊,她小声道:”我.....我听旁人说,昏迷的人听见有人讲话,会醒转的快一些,所以.....“
少年盯着她默然瞧了片刻,问道:”你心里很慌?”
小丫鬟埋头不语,手指不住的摆弄着衣角,显得不安,喘息声也粗重了些,面颊羞怯似火。
少年道:“我在你心里看到了慌乱与紧张,还有浓浓的欢喜......很奇怪的感觉。”说到这里,少年皱起了眉头,沉默下去。
小丫鬟搓着手掌,此刻她的掌心里已是汗水涔涔,吞了吞口水,声音微微发颤:“少......少爷,您能瞧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未答她,闭了眼,四下一时寂静无声。
“是好感吗?”少年忽然道,双目随之睁开。
小丫鬟心脏咚咚直跳,双手倏地发麻,慌道:“什么?”
少年看着她,问道:“你喜欢我?”
小姑娘如闻耳边雷,整颗心蓦地一片空白。心意遭人拆穿,一时羞耻无地。她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慌乱之中,被脚下食盒绊了一跤,摔跌出去。白嫩的手掌擦破一层细皮,血珠儿渗了出来。饶是如此,仍未片刻停歇,慌忙爬起身来,便要夺门而出。
少年未曾料到会出这等变故,不由担心起小丫鬟出门后会将他视为妖人传扬出去,一时心中大急。欲下床拦下她,却发觉双腿难提起半分力气。情急之下,低喝了一声:“站住。”
话一出口,那小丫鬟竟真个定定的立在了原地。
小丫鬟双手本已拿住了门扇,只消一拉,便可迈步而出。岂料,耳听身后少年低喝一声停下,倏地,便觉整个身体霎时失去了掌控,手脚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半卧在床上,适才形势紧急,身子尚虚的他,竟凭借一股猛劲儿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喊了一声停下,一切开端便由此而始。
此刻他的意识竟然一分为二,他看到小丫鬟愣愣的定立在门前,同时又从小丫鬟的眼睛里看到一双白嫩的小手,落在两扇门上。
刻下,屋内静极,两处喘息声此起彼伏。
“我能感受到你心里很慌,很怕。”少年的声音,在小丫鬟心底响起。他语气十分温和,始一发声,便令小丫鬟情绪平复许多。
少年柔声道:“想必,你也同样能够感受到我的心意,我断不会害你,你莫怕。”
小丫鬟的声音随之响起,一丝哽咽中,是满满的苦涩:“我......我不是,不是怕少爷,只是.......”
“嘘,不要说了,我理会的。旁人都不睬我,只有你每回过来,愿与我说说话,你是个善良又听话的好姑娘,对吗?”
“嗯。”小丫鬟似是哭了出来,声音颤抖:“可......可是,哎呀,小娥今日可丢尽人了。”
“你叫小娥?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小娥,今日之事,只我跟你两人知晓,便让它永远的只被咱们两个知晓,好吗?”
少年忽然感受到了小娥内心一闪而过的羞怯,她小声答道:“是.....,少爷。”
过了片刻,小娥心底忽然响起少年焦急的声音:“糟了,我被困在你体内,没法子出去了。”
“啊?”小娥惊呼一声,急道:“这可怎么办呀少爷。”可转念一想,若真能永世困在这儿,二人朝夕相伴,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少年感受到小娥心绪的变化,便即识穿了她的念头,颇感无奈道:“小丫头,你又在瞎想些什么?”
小娥一怔,立刻哇的大叫起来,心中羞耻的恨不能立时死去。
待她心绪平复之后,少年道:“你试试看,能否重新掌控身体,将我驱逐出去。”
小娥努力做了几番尝试,皆是徒劳,不禁叫苦:“不行呀少爷,就算是想动动手指也做不到。”
半卧床上的少年,合了双眼,感应着留存于小娥体内的意识,欲在两者之间建立连接,继而将之拉扯过来。
谁料此举一出,原本沉寂的房间内,桌椅、茶案、屏风等一应器具忽然剧烈摇颤起来。茶杯在桌案上乱震,毛笔在竹筒内哗啦啦转个不停。摆在多宝槅上的花瓶,一时纷纷摇落坠地,裂瓷声响成一片。
眼见形势不妙,少年心下暗叫:“糟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给人发现。停下,快停下。”
可他愈是心急,闹出的动静愈大。书架贴着墙壁来回横移,书籍排排掉落,满地书页哗啦啦自行翻动起来。
小院外的回廊上,正有几位下人张罗着悬挂彩灯,隐约间似是听见了瓷器碎裂声,便都停了手,侧耳细听。
房内,窗扇吱呀呀不断开闭,屏风掀倒,烛台摇晃坠地,场面愈发不可控制。
少年握紧了拳头,极力收拢心念,额上青筋显露,不住低喊:“快停下呀。”
以为收拢心念能够将场面平复,不料,却适得其反。
嘭嘭嘭嘭,一连串瓷器爆碎之声响起。桌上茶壶茶碗乃至食盒内的杯盘,尽在一瞬之间齐齐炸裂。
“是少爷的院子,快,去看看。”几人忙放下花灯,向小院奔去。
那五名下人一动,少年立时便有所感应,心头蓦然而惊。
“绝不能给他们看到。”
屋内一片狼藉,似是经历了一场地动,若被人瞧见,传扬出去,后果难料。
“怎么办?”少年紧张的握住拳头,一颗心通通急跳。
那五人眨眼间已奔至院外,瞬息可入。
少年顿时焦躁起来,口中不停喊道:“停下,别进来,停下,停下。”指上关节已握的发白。
忽然间,屋内嘈杂之声嘎然而止。笔筒原已摇晃到一个倾斜的位置,却被硬生生的定在原位。毛笔,书籍与碎瓷等细小物件,皆漂浮而起,悬停于地上三尺许处,整间屋子仿佛被定了格。随即,一股无形怪力穿窗而出,四扇窗叶嘭的一声猛然闭合。
那五名下人已奔至院门,当先一人,抬起的脚还未落足院内,忽觉一阵猛烈眩晕,目光倏然涣散,神志顿时模糊,双眼一合,便即栽倒。另外四人更是不及有任何反应,嘭嘭嘭嘭,接连四声,尽数晕死过去。
屋内,倾斜的笔筒啪的一声倒在案上,悬浮的毛笔书籍也纷纷失力坠落。
少年双手抱头,目露极深的苦楚。只觉头颅之内似有烧红的铜汁翻涌,欲将炸裂开来,他不住的压低声音嘶吼,貌若疯狂。
小娥身子一颤,忽地能够随心动作。她忙不迭的跑上前去。眼见少年痛苦已极,不住握拳捶打着太阳穴一带。小娥看得心惊,只恐他如此捶打下去伤了性命,便死死的抓住少年一双手腕。
岂料,如此一来,那少年反倒更是加深了几分苦楚,双眸血丝交织,牙关咬的咯咯作响。许是咬破了舌头,丝丝血水顺着嘴角溢出。
小娥眼中噙泪,淌到下巴尖儿,又啪嗒啪嗒掉下去。她将一条手臂探到少年嘴边,双手仍死死抓住一双腕子不放,哭泣道:“少爷,不可以咬舌头的,你咬小娥好了,小娥不怕疼的。少爷,少爷.....你张嘴呀。”
少年嘴角一片血红,忽地,他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小娥手臂上。
小娥一缩脖子,猛地闭住了眼睛。不过是失一片肉,增一块疤而已,只要少爷无事便好。
可她料想中的钻心之痛却迟迟未来。睁眼瞧去,却见少年硬抗住莫大的苦楚,双唇不住颤抖着:“我,我说过,不会害你,莫......怕。你可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今日所发生......”
话未说完,少年头一偏,便已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