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人同自己那位结拜大哥,那位大秦至尊皇帝陛下,一同出了碎玉城后便一路北去。
数日跋涉,一路上尽是荒野茫茫,好在二人临行前备足了酒食,又有便于携物的昆山紫玉,有酒有肉有鲜果,边吃边赶路,倒也不觉路途辛劳。
此一期间,二人还在曾在一口野泉边架起柴火,煮沸了一壶陈年老茶。其时天高云淡,四野茫茫,二人席座于衰草地里,断雁横过秋天。无人吟诗,依旧十分风雅。
关人多日以来一直心有疑惑,那日赵官弟曾言说,关人的相貌像极了他那位叔父赵安陵。
天下之大,相貌酷似者不知凡几,本来一桩小事不该记挂于心,可关人本就身世不明,自去岁被宫老从棺木中打捞上来,便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来,心中疑虑颇重。
眼下索性无事,便问起了赵白煜:“大哥,我与你那失讯多年的兄弟,果真很像?”
赵白煜也正踌躇着打算提及此事,只是还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倘若冒然提起,又恐关人多想,以为那晚与他结拜,全存一片功利之心。
眼下关人既已开了口,赵白煜便再无顾虑,但念起自己那位失讯多年的陵弟来,心中难免怅然,幽幽轻叹一声:“像,像极了,便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晚大哥瞧见你时,也是不由得恍惚了。”
关人点点头,听见那声轻叹,心绪也被感染的有些失落起来,随后道:“可是我听官弟说,我与他也不过是形貌相像的紧,谈吐气度却差的远了。”
赵白煜目光远放,似是在回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半晌,幽幽的道:“我与陵弟年少时,曾携手游历九州。那时的陵弟啊,剑术高妙,风姿无双,是天下共举的中州第一公子,我这个做兄长的站在一边,可是黯淡的很呐。”
关人打听道:“那后来为何却又没了音信?大秦国力雄厚,发动人去寻,竟也寻不见吗?”
赵白煜道:“陵弟他性情大异于常人,生平不近女色,于是江湖上便有些谣言,说他有断袖之癖,我是不信的!!!陵弟一贯推崇道家的不争与自由,甚为厌弃权谋城府。到后来,我做了大秦储君,陵弟则去做了他的逍遥神仙,云游四海。没几年,便听闻他在古儒州入了一座学宫,就此没了音讯。有人说他死在了那学宫的‘红莲世界’里,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走出那方小天地。我也曾派人前去往寻数次,可惜那些人都没能活着将消息带出来。”
关人默然一阵,随即开口道:“我既与大哥结拜,便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合盘告之,如何寄身于棺木之中随流而下,如何在去岁被人相救于冷河,又是如何的困于环山,内外莫通消息,如何要横越关山,立志阅尽天下。
关人如实而述,赵白煜听来却是神色变幻不定,心下无端生出诸多荒谬之想,随后却又摇摇头,将这些不实猜测全数抛诸脑后。
二人对坐品茶。
赵白煜忽地想到,毗邻碎玉城西北有一座不小的城池,乃是他昔年与赵安陵携手同游处,想到此节,便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念头。当下说道:“好兄弟,大哥本来是打算带着你一路北上,有个把月时日便可抵达龙也城,届时便可乘坐鲁姓人的天舟前往玉南天都,到了那里,便有星门来往于九州各地了。不过大哥眼下又改了主意,咱们先往西行,绕道前去拒狼关。那地方大哥弱冠年纪曾去过一次,有家馆子不错,大哥想带你去尝尝,你意下如何?”
关人虽说有志行遍九州、阅尽天下,可到底只是一个初来乍到、阅历不足的毛头小子,若非一路跟着大哥赵白煜,怕是连方位也摸不清。本就是四处游历,增进见闻,去哪儿不是去?当下笑道:“我听大哥的。”
二人又赶了一段极远的路,在第十日上,平地尽头显现两座巨山,两山之间筑有一城,断塞关隘。城门高立,足有三十丈,整体古朴厚重,略见金属色泽,想必极为坚牢,但不知何故,其中一面铁门竟自上端破开一口大洞,断茬犹新。
赵白煜见之感叹:“这张姓人的神弓着实厉害,就连这天星陨铁所铸的城门,竟也难挡他一箭。”
关人在旁听得分明,好奇问道:“大哥所说这人,可是张狩日张兄弟?”
“哦?你认识?”
二人入了关隘,便往城中去了,关人也就简单将妖土之事说与了大哥听。
时下日头稍偏西去,正是初过晌午,赵白煜豪气道:“好兄弟,哥哥今日便带你去吃这拒狼关里顶属有名的馆子。这馆子......”
一刻钟后,二人立身于街角一家屋檐半塌的小店门前,仅存的半块牌匾上依稀能够辨认出‘第一’二字。店内屋顶已经多番修葺,依旧遮不住的透下天光来。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桌凳只有可怜的三五张,却仍旧坐不满人,店前门可罗雀。
关人眨眨眼,终于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哥所说的那家顶有名的馆子,便是这里?”
赵白煜后退几步,退到街心,四下里瞧了又瞧,有些奇怪,自语道:“街头第一家,不应有错呀。”
走回去拍拍关人肩膀,笑道:“是这里没错,他们家的烂肉面那叫一绝,等下尝尝。”
此店既然备受大哥推崇,关人自然不会嫌弃。
二人进得店去,只是不见有伙计来迎,但见那柜台后头趴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二十许岁青年,手边搁了壶酒,想必已经酩酊了。
赵白煜店内大喊一声:“伙计!”
柜上那青年一个激灵,眼睛还尚不及睁开,身子已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哎哎,客官,客官打算吃点什么?。”
赵白煜大马金刀往长凳上一坐,屁股落在左边,抬起腿来踩住长凳右端,“两碗烂肉面,三斤酱牛肉,十斤酒,你再去掂量几个热菜。酒要快上,去吧。”
那青年伙计应了一声‘得嘞’,转身去了后面。
赵白煜瞧着対座的关人,也说不出是哪里,便总觉得有些别扭。
伙计端来一大盘酱牛肉并两坛好酒。赵白煜抓起一副竹筷夹在腋下,猛地抽出来,这竹筷想必才洗过,水渍未干,于是在他腋下的布料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水印子。
关人却是不管那许多,直接拿起便要夹菜。赵白煜看到此处,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在瞧向关人时总觉有些说不来的别扭,当下道:“兄弟,咱们先不急就吃。大哥问你,你说这行走江湖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关人便将夹到一半的牛肉,重新搁回碟子里,想了想道:“江湖人的样子呗。”
“不错!”赵白煜笑道:“可是在大哥看来,兄弟的举止气度却不像个江湖人。”
“那像什么?”
“像个文弱书生!像个世家公子,唯独不像个江湖人。”
关人自我审视一番,问道:“那要如何才像?”
赵白煜闻言笑道:“这武人豪迈又自傲,剑客独具一份风流。江湖人嘛,总脱不开这‘豪气干云’四字。你瞧你,坐的规规矩矩,既不豪迈,也不风流,太过老实啦。”
关人闻言便又上上下下将自己好生打量了一遍,随后问道:“那我该如何来坐?”
赵白煜一拍自己那条踩住凳子的右腿,仰头豪迈一笑,“呐,像大哥这样,人坐一边,脚踩一边......嗯,不错,像那么回事了。还有啊,看到这副筷子没有?拿衣裳擦一擦......不错不错,就是这样。”
关人大剌剌的坐在长凳上,竹筷夹在腋下一抽,顿时留下两行印湿的迹子。
二人夹牛肉吃,拿大碗痛饮。时过盏茶功夫,却是迟迟不见伙计前来上菜。赵白煜仰头干掉一碗酒,说道:“好兄弟,快喊一声,催催那伙计。”
关人放下酒碗,朝后面喊了一声:“小二哥?”
赵白煜听得嘴角直颤,摇头苦笑道:“我的傻兄弟,你这样喊,他是听不见的。”
果不其然,喊过半晌却是不见有人回应。
“那要怎么喊?”
“拍桌子!!!”
“怎么?拍桌子?”
“对,拍桌子,用力拍!你瞧大哥的!”
赵白煜抬手一掌,拍在那长条木案上,登时震的盘碟与酒盏连连跳动,砰砰直响,随即喊道:“伙计,我要的菜好了没。”
话音方落,先前那名青年伙计便端着两碟热菜匆匆跑了来,“菜来喽,二位爷请慢用,后面还有几样,马上端来。”
关人瞧得一阵瞠目,这拍桌子的办法竟然有用!
二人直从晌午过后喝到天色昏晚,这小店四壁透风,眼下时节又冷,细细的风吹过来,烛影摇曳。
关人喝了不少酒,体内有些燥热,听大哥说,暑天在这种馆子里喝酒,是要打赤膊的。他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酒喝得越多,便越觉得这般坐着,十分的舒服、自在、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