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年(1515年)冬末,淮河地区雨雪不断,大异平常。
十一年元月至三月初,雨雪天气竟连绵不绝,终于引发一场大灾难,凤阳府及附近府郡地面由旱转涝,数十万人受灾,逃民无数。
封建王朝多是靠天吃饭,天气变化严重影响王朝兴衰更替。更加上这个时代黄河改道淮水入海之工程还未完工,要直待到明代中后期,能臣潘季训连续四次治理河道之后,黄河才逐渐稳定下来。
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河道“南岸故道尽塞”,“全河尽出徐、郊,夺入淮泗”。至隆庆六年(1572年)“南岸续筑旧堤,绝南射之路”。此后黄河才归为一槽,由开封、兰阳、归德、虞城,下徐、邳入淮,一直维持280余年。
这场雨雪连绵不绝,由此拉开黄淮地区一段断断续续的涝情历史,直到数十年后,引发黄河水冲刷河道南岸,最后改道借淮入海,却是那凤阳府许多小涝灾的初始时刻。
当然,此时灾情还并不严重,明王朝正在将步入它最辉煌时刻,各地官府也还能有效组织抗灾活动,只是苦了各地衙役。
王匡并不知这些,只不过新年过得并不轻松,正月间都随同家人关注着洈水河水情况,他家极度依赖河水冲刷橡子,很是辛苦一番。
其实整个李家坳村民现在大多都是如此这般,所以半个多月功夫以降,村民们浸泡在泥水当中,俱都累得够呛。
待到出了正月十五时分,雨雪天气方才慢慢减弱,王匡恍然间出了口气,连年旱灾终于可以结束了,他却不知不觉间要面临正德十一年二月的小考童生试了。王匡收拾好行装,这一次他却可以借宿于临淮县回春堂,从容应付考试了。
二月初五,临淮县的县考再次拉开帷幕,虽然此时各乡各镇正处在抗灾救灾当中,但是大伙都没有预料到灾情会慢慢积累,所以三年两次的科试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王匡走了孙教谕的路子,果然对这场考试准备充分,轻松过关。过得第一关,王匡早早约了几个同学,马不停蹄又赶赴凤阳县,参加四月底之府试。
索性凤阳县和临淮县只有百十里路,倒也方便。王匡很快就准备妥当,一头扎入底凤阳府府试之中考那童生资格。他却不知道,自从离开了那李家坳王家又要招来一场祸事了。
——————————————
“滚开,莫要挡了道路!”
白役挥舞手中棍棒劈头打去,赶走那路边要饭的乞儿,他们几人累得够呛,纷纷朝着李旭李老爷走的方向跟去。
“典吏哥哥,典吏哥哥等等我们!”
李典吏这才收住缰绳,等一等手下这一批泼皮无赖。李典吏也是累坏了,这几十天都奔波在城南码头以及淮河水沿岸,却是从来未如此辛苦过的。
淮河水暴涨沿岸多有零星灾情,或是这家有人不幸失落水中需要救助,或是那户房舍毁坏片瓦无留,还得登记减税事宜,每天竟不得安生啊。
“哈!原来这竟然是个苦差事啦!”
李典吏心中愤愤不平,他不由得暗暗吐槽那两县老爷们——童县令也就罢了,进士出身手不能拿肩不能提,水灾起时寻得几回河堤也就回县衙休息。凭什么你县丞、主簿等人也同样这般做派,却把那巡灾防灾的担子全部落在我几个兄弟之上呢!
“哼!一群蠹官!”
李典吏心中暗暗不平,再次把那救灾责任又看淡三分。李典吏是临淮县户房主事,却是专门管那征收催比、交纳解运,仓储管理,民间房屋土地买卖,文契过户纠纷处理,以及还经办荒歉缓免赈济等事宜的。
户房主事可是临淮县一众典吏中的肥缺啊。衙门三班六房素有“富贵威武贫贱”之称,讲的是那户、吏、刑、兵、礼、工房六房之排名。谁都知道,“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户房典吏乃其一众典吏中油水最多之胥吏也!
想当初李典吏还是靠着家族影响力,又且花了许多银两上下打点关节,这才谋得这个差事。虽然从此绝了上进之路,但是每年花差花差收入,须不比那李家大房少多少的!不过今年杂务也忒多了些,所以才引来李典吏的埋怨声。
“呼呼,……典吏哥哥!听说黄司吏还要派我等去那十里铺、宝山坝巡情,可是真的么?”
黄司吏是一众典吏的头目。李典吏手下真正差役不多,多的是他自行招揽一帮地痞流氓充当白役打手,内中有人就朝他探寻上级安排。李典吏正一肚子火气呢,闻言随即恶狠狠骂了回去!
“管他呢,谁爱去谁去!兄弟们,咱且休息休息!”
“好呐!……”
手下们顿时发一身喊,立刻就把刚才的辛苦全都抛诸脑后,一个个又神气活现精神起来了——巡他一个鸟灾情,该着谁家倒霉就谁家倒霉哩,何必那么认真呢?
顿时,一班子白役就精神抖擞拿出了平日的劲头,临淮县城南靠着淮河而居,这条街道上立刻就是一番鸡飞狗跳,恢复了往日场景。大家伙儿马上扔掉职责,朝着一处酒肆而去了。
“典吏哥哥,那刘寡妇家今日还去不去了?”
有那好事的看不懂上差之脸色,却屁颠屁颠儿跑到李典吏面前请示,更多白役们则抢了酒肆正中最好位置,正在招呼店家拿酒拿菜,好解解乏呢。不大的酒肆里立刻就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啊!
李典吏把那张马脸一板,呵斥道:“放屁!那刘家能有几个油水,值当老子亲自上门?不去不去!”回过头来却招呼了手下亲信,秘密前去处理。刘寡妇死了丈夫,刘老爷子要谋夺他家产业,少不了要给他这个户房主事几个钱财,却是不消给这班地痞流氓白白赚去了。
“店家,上酒来啊!”
李典吏训斥完那想要讨便宜之白眼狼,这才吆喝着催促酒肆老板上酒上菜。他们一伙儿人从来都是在县里乡下横行惯了的,倒是无所顾忌呢。就这时,李典吏抬眼看到几辆马车骨碌碌从渡口经过,正遥遥上了码头客船将要离去。
“咦?”李典吏突然轻轻奇怪一声:“那不是四房李老三么?怎么今年却这么迟才上路了?”
却原来正是洈水镇李氏家族四房李老三,却不知何故,今年他家商队要等到三月末才上路离开?这时再去徐州、松江府不也太迟了一些么?切!管他呢,他们一家如今只和三房那伙儿走得近,何必管他们的闲事呢?
李典吏摇摇头,看见李老三带着些本地货物上船离开,也不去关心李老三为何会耽误行程,回头还要琢磨他的发财大计呢。李家二房和四房、五房原本不和,他们更多依靠的是大房大老爷助力。两房人合力守望,倒也能够在临淮县地面上说得起话语。
“嘿嘿!典吏哥哥,您说那李家坳发了什么横财,居然凑钱买了一二十里的山地呢?”
李典吏正在琢磨着哪里可以发财呢,今年的水情大概不容乐观,连连绵绵波及到如今,说严重也不严重,说轻松也不轻松啊。不过想来,却是要影响到自家这伙人的收入了,典吏不得不早作打算。
典吏虽然看起来威风得很,不过本身工资倒也不多,每年入手也就区区几十两银子而已,没有外快怎么能够养活一帮人呢。况且,上面的县令老爷、县丞、主薄个个要打点,就连那清流学官们也要孝敬一番。否则免不得会得罪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挨了板子呢。
那手下临时差役倒是凑趣儿,却是前些日子出了一件怪事情——洈水镇李家坳那个三不管小村子甲长居然伙同一些家伙,一口气买下了十多里荒山野岭,令得县衙门师爷眉开眼笑好不得意呢。
“哦?他们发了什么财货,居然一口气拿出两百多贯钱来买荒地?很有钱嘛!”
李典吏也来兴趣了。只不过近些年来他不怎么回洈水镇,那里毕竟是宗族聚居之地不是他讨生活的地盘啊。不过他心中也有些暗暗埋怨,虽说不去骚扰洈水镇老家乡亲们,可是老家出了这么大新闻,那大房的大哥却不给个信息,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呢。
“典吏哥哥!我还想要问您老人家呢,上回去办买卖文契过户手续的,不是小六子么。”那地皮涎着笑容抠头皮,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样子:“听窦家癞子说,李家坳确实很是开始赚钱了,这才掏出所有家底疯狂买那片山地呢。”
那地皮显然也很好奇,他的话也成功激起了李典吏怀疑,典吏皱着眉头也没有心思管那些喝酒胡闹的手下了,想不明白李家坳的穷酸们怎么会发财的。他可是知道那个穷山沟的,当年李氏家族好一番闹腾将五房李二娘特意嫁到那里,就是因为大房太太认为哪里很穷没出路嘛!
李典吏依稀记得当年李家的那场闹剧。李家坳是个穷山沟,居然会来人到县衙备案买山地,虽然山地荒岭很便宜,但那也是十多二十两银子才一里的地啊!
“唔!”想到这里,李典吏不由四处寻找马六那厮,就要问一问李家坳买得那片山地有何特点。就此时街角边转过来一匹钝马,有人在高呼他的名字。
“二老爷,二老爷!”
“大老爷请您回家,清明祭祖呢!”
李典吏顿时就一愣神,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李氏大房的一位管家!李典吏正好要问一问家乡李家坳玄虚,不由那管家就下得马来,到得酒肆面前了。
“二老爷,清明快到了。”
“今年大老爷要祭祖,还请您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