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院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显示这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不期而至的慌乱场景。大堂里的喜报还没有丢掉,红红的几张报捷告示四处洒落在地上,许多桌椅也来不及整理,胡乱就堆砌在屋檐之下。
李家坳小山村中的老少村民们围挤在王家第一进院子门口,他们探头探脑地朝着后面耳房方向观望着。大家很好奇,都在低声议论着王家新得中的小秀才公,王二郎,要看小秀才究竟会如何处理王老爹生病的这件事情。
后院耳房之中,王李氏正在不停地抹着眼泪水儿,三妹妹王凤儿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像突然间长大不少似的。只有那才刚刚满了六岁的四妹妹王妞妞,她还咬着自己的小小手指头儿,偷偷摸摸拽着王李氏的衣角,也不出声儿呢。
王匡终于看到那一位便宜老爹的样子了,此时的王老爹正熟睡在病榻之上,他满身俱是浓烈草药味道,喉咙中还不时传来“呼噜”、“呼噜”的响声。再仔细看王老爹,老爹的脸庞又似乎消瘦了许多呢。
老爹腮帮子上面几乎已经没有几两肉了,鬓角也完全发白了,额头上的几道横纹,则深深地印在他那两道浓浓的眉毛之上。仅仅才是三四个月没见面吧,王老爹似乎又苍老了一大截,这个有些好赌但又很有些担当的老男人,此刻却突然间好像已经六十多岁一般了。
“阿娘,你们怎么不早些来信告诉我这些呢?”看着熟睡中的王老爹,王匡疲惫地皱起了眉头,他轻声埋怨起王李氏来了。
“都是你爹爹嘛!你爹爹说什么也不想让你知道家中情况,他不想让你分心这些‘小事情’的。”王李氏语调哽咽拿手抹着眼泪珠儿,王匡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不知为何他忽然间就联想起了自己后世那已经撒手人寰的老娘来。
后世老娘已经离世了,长期以来,王匡其实都是和老娘一起相依为命的。只是那老娘的所作所为,却是和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爹是那般的相似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任何一个时空的父母们都怀着一样的心思呢!
王匡后世也曾经考上过三流大学的;王匡毕业后也曾经流连于各大城市间,乐不思蜀的;王匡乐不思蜀期间,也曾经处过很多女朋友的……。后世的王匡,一直以来,背后都有着一位默默支持着他的老娘。
老娘老娘也是这般不会把家中情况告诉他知道的;老娘也是这般把所有的责任扛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老娘也是这般总是不让他分心家中的那些所谓的“小事情”。
王匡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对窦诚窦哥儿生怨气;为什么他会不辞辛苦连续赶路回“老家”;为什么他会突然有些担心起这个其实并无真正亲缘关系的便宜老爹病情来了。
是啊,只因为他的心中还有那一丝丝的牵盼吧!只因为他其实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丝亲情吧!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永远是亲人们的彼此之间的关爱!只可惜、只可惜等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却都已经成为了枉然。
人世间最最让人追悔莫及的事情,大概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了。老王他即便是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里面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他的内心深处仍旧在那最最柔软的地方保留着那一份浓浓的思念之情呢。
王匡忽然间眼角就湿润了,他鼻子发酸连忙开始转移话题,他又开始询问起了王僮王老爹生病的具体原因来:“这么说,阿爹生病都是因为那什么粮长之事喽?阿爹卧床不起,等到后来稍微好些又突然间惊喜过度,所以才会痰迷心窍么?”
“就是啊!谁知道今年受灾的人家这么多,春粮秋粮都收不上来。所以、所以你爹爹才会心急如焚、感染风寒,以至于迁延到近日也没有完全好呢!后来突然间又听说你的喜报,他有欢喜过度得狠了,这才会一口痰卡在嗓子里,出现现在此般情况的!”王李氏回答道。
“怎么,春秋两季的粮税竟然如此难收么?不是还有县里来的衙役们帮忙么,难道说粮税收缴还会遇到困难?”王匡偷偷擦了擦眼角,好奇问道,他竭力摆脱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却是听得那王李氏长叹了一声。
“哎!都是一些乡里乡亲的,大家虽然说住得稍微远了一些,可是毕竟许多人家我们是都认识的。你爹爹也不好用强去收粮收税,只好把所有的苦恼全部都闷在自己心里头,这才会引出后来事情来的。”
原来,这一年洈水河边平原上的数千亩土地,都被县衙门划归成为了王家催粮的责任区。王家两季收粮收税都遇到了极大地阻力,完全收不起多少粮食。老爹忧心之下感染了风寒,于是就彻底病倒了。只是那王僮王老爹大病之后,又突然间遇到了幼子中榜的大喜之事,不提防之下才乐极生悲、痰迷心窍的。王李氏抹着眼泪感叹,她把一切的罪魁祸首统统都归因于那粮长苦役。
不过,她到现在为止也丝毫不知道那许多粮税收不起来其中的原因却是绝对不会如此简单的,那里面其实还参杂有洈水镇上李氏大族的很大影响呢,还参杂着李典吏的算计呢!
洈水河边平原上的许多土地,其实是比李家坳小山村里面肥沃许多的。虽然说今年因为洈水河发大水的关系平原上许多人家受了一些灾难,但是怎么说也不至于两季都收不上粮税什么的。只不过平原上的粮田多数都是掌握在洈水镇大族李氏族人们手中的,他们需要缴纳的两季粮税却远远不是那么好收的哩!
王李氏解释了老爹悲喜交集的原因,王匡顿时就基本明了了前后所有的缘由。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想起了方才进屋之际无意间看到的景象了:“这么说也是因为收不起粮税,所以家中的野雉才大都被你们全部卖了么?还有,我方才回家就听得后院安静许多,是不是最近家中还卖了很多猪崽子么?”
刚刚回到王家大院的时候,他就看见原本应该很嘈杂的大院子里面清冷了许多。家中圈养鸡舍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一只雉鸡的摸样;大黑狗“呕儿”、“呕儿”乱叫,也听不到后院牲畜们的回声了。再联系上洈水岸边看到的水车、磨坊,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完工一事,王匡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莫名生出很不好的感觉来。
果然听闻幼子的问题,王李氏的老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了:“那、那雉鸡都长大了,又最是卖得上好价钱,所以我们才大都卖了。……那些猪仔子,家中实在照料不过来,所以也多数卖了。你大哥现在就应该在集市上卖猪仔,还没回来呢。”
“匡儿,你可不要怨我们,我们可没有你那些本事。家中这些日子实在是周转不开了,所以才会变卖一些牲畜家禽的。”王李氏嗫嗫喏喏辩解着,她显得很没有面子。原来这家中自从走了幼子王匡之后,慢慢的又走回到老路子,再加上王家收不上税粮,不出几个月就被县里的衙役们催逼起粮款来,王家为了填补税粮的亏空,不得已才开始变卖一些值钱的家畜。
“什么?难道那么多家畜都卖光了么?家中既然周转不开,那怎么你们也不写信告诉我呀?至少我也能够给你们出出主意,不是么?”王匡登时瞪圆了眼睛,这家伙完全从缅怀之中回归到了现实,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王李氏,发问呢。
“这、这也就是临时周转不开而已。等到收齐税粮之后,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的!”王李氏苦笑道。她强自辩解,仍旧抱着一丝丝奢望呢,“匡儿你真的不必担心家中经济,家里会好起来的。我们家里会赚到很多钱财,供你一直考取举人,进士!”
王李氏强撑着脸面辩解,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听得王匡直摇头。王匡笑一笑,他可真的不愿意再去考什么举人、进士了,他直接就举手,打断了王李氏的幻想:“阿娘,我看还是算了吧,考举人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啦,儿子不想考什么举人了。不过既然我回家了,就一定会让这个家重新好起来的,家中经济再也不会周转不灵了!”
说到赚钱王匡却是信心满满的,他直接否定了王李氏的意见,哪料到王李氏立刻慌了神,她圆瞪双眼呢:“什么?不考举人了!为什么不去举人?举人老爷才可以做官哪!”
王李氏的话终于让王匡目瞪口呆了!他真没料想到啊,这个家庭都成了这副摸样,却还想着要供养家中的幼子考什么举人呢!一时间王匡嗔目结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就这时候,一直拉着王李氏衣角的小妞妞逮着机会终于说话了。
妞妞和二哥哥已经大半年没见面了,一开始的时候,六岁小孩子还有些和二哥哥生分呢,这时候她终于重新又活跃起来了:“二哥哥、二哥哥要去考举人的!妞妞也能够做牙膏赚钱啦!妞妞赚钱给儿哥哥考举人!”
妞妞伸出自己白嫩嫩的两只小手来,骄傲的说道。小女孩儿衣袖上湿漉漉,两只小手也冻得红通通的,不知道她在哪里玩过水呢。
“妞妞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王匡瞬时间就看到妞妞那一双红通通的小手了,他连忙拉过妹妹的手诧异地问道,“妞妞,你的手怎么了?……是做牙膏才弄成这样子的么?”
只见那六岁的小妞妞高昂着圆乎乎小脸蛋儿,使劲儿地点着头。
“是呀,是呀,……妞妞是不是很能干呀!”
小秀才突然间鼻子一酸,眼睛终于彻底地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