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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随风而逝(1 / 1)

偏殿外。

宇文初凭栏远眺,直到楚卿走近,他才回过头,微笑问:“长孙殿下还好么?”

楚卿点点头。

“生在皇室,难免有这一天。”他眺望向宫院,悠悠道,“公主殿下,你年幼之时,一定很幸福吧?”

“嗯。”

幸福……那的确是。那个时候,父皇很慈祥,皇兄很温柔,楚煜很可爱。在她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美好。

“所以公主觉得,长孙殿下很可怜?”

她没作声。

“公主过虑了。”他淡淡一笑,似在自语,“生于帝王家,并非所有小孩,都像公主这么幸运。那些不幸的,总有办法撑下来,只是,路要他们自己走。他们走的路,谁也替代不了,哪怕至亲的人。”

她一震,不由看向他。

他手扶雕栏,正极目远眺。斜晖脉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安静深沉,竟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悲凉?那个无心的宇文初,也会悲凉?她怔了怔,几乎怀疑眼花。

“公主殿下,回去吧。”他转向她,又恢复笑容。

她点头。

皇宫内院,二人无言徐行。清风冰凉,斜阳却暖,这一刻的平静,似乎安详美好。但他们不知道,此刻在宫外,风吟正遭受巨浪。

风吟跌坐地上,惊恐极了。

她正在一间房内,四周门窗紧闭,任凭她拍打叫喊,也没反应。她明白,自己被抓了。她依稀记得,午后出了王府,刚过两条街,忽觉身上一麻,随后……就再没印象。

什么人抓她?

她是佚王侍女,谁这么大胆?何况,她只是个侍女,抓她做什么?

她胡思乱想,越想越怕,怕得浑身发抖。

喀拉!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两个黑衣人。

她立刻站起,壮大胆子说:“我……我是佚王侍女,你们竟敢……”

“我知道,你叫风吟。”

一个声音打断她。那声音年轻,美好,似有无限骄傲。从黑衣人身后,走出一个少女,一直走到中央,在椅子上坐下。

风吟睁大眼。

好美的人!美丽又高贵,就像九天仙子,高居云端俯视她,一脸轻蔑与不屑。在这少女面前,她忽觉自己很不堪,几乎无处自容。

“你可知道,我是谁?”少女问。

她摇摇头。

“我是清乐公主。”

风吟愣了。清乐公主……那是陈国的公主,来卫国结亲,是殿下的妻子,未来的王妃。于是,她立刻下跪,匍匐叩拜:“奴婢风吟,叩见公主。”

楚乔一挑眉:“你倒有规矩。”

她跪伏着,不敢抬头:“奴婢该死,不知公主驾临,未及跪迎,望公主恕罪。”

“嗯,你果然懂事。”楚乔看着她,似觉很有趣,“难怪她爱惜你。”

她?她是谁?风吟莫名,却不敢出声,只是深深跪拜,一动不敢动。

“风吟,你今日午后,出王府去做什么?”

“回公主,奴婢去买香脂。”

“去哪儿买?”

“宝芳斋。”

“你可知这是哪儿?”

“奴婢不知。”

“既不知,你怎会来的?”

风吟一愣,不由抬起头。上座的人正看着她,像仙子俯瞰世人,只是那双眼冰冷,又冷又厉,似要将人穿透。

风吟激灵了下,片刻后,很小心地说:“回公主,奴婢……从未来过……这里。”说完,她小心抬眼,偷看上面。

楚乔的眼神一闪,笑了:“好个乖巧丫头,聪明又识时务,连我都爱惜你了。”

顿时,风吟松了口气。

看来她答对了。因为不想人知道,才暗中抓她来此。清乐公主想瞒谁?难道是殿下?可清乐公主……不是殿下的王妃么?

她安静跪伏,心里很乱。

清乐公主抓她作甚?她只是个侍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更没得罪过谁。她唯一的事,就是侍奉殿下,难道是为殿下?

忽然,她想起了青葵。

‘关于佚王,无论他的任何事,只要你知道了,都必须烂在心里,永远烂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任何人,也包括他。’

想到这儿,风吟的心定了,像有了方向,瞬间安定。

“我只问你一事,答对了,立刻能走。”这时,上面又开口,“风吟,你懂么?”

“奴婢明白。”她说。答对了能走,答错了呢?她低着头,不敢多想。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上面的公主注视她,目光像冷刃,在她脸上刮过,最后,直看入她眼底。

“侍女青葵,你认识么?”

“认识。”她老实回答,心里却很吃惊。怎么抓她来,是为了青葵?

“青葵一入王府,就很得宠?”

“是。”

“但没过多久,她失宠离开?”

“是。”

“她离开后,去了何处?”

“奴婢不知。”

“她离开后,可回来过?”

风吟垂下眼:“没有。”

“你说谎。”楚乔一哂,冷冷道,“风吟,你虽聪明,但总是个侍女。你说谎的本事,还骗不了我。”

风吟立刻叩头:“公主息怒,奴婢不敢说谎。”

“又在说谎,还说不敢?”楚乔冷笑,看着她,“你之前回答我,一直仰视。但我方才问你,青葵去后可曾回来,你避开了眼。你在心虚,青葵回来过。”说着,她厉声问:“青葵,几时回的?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回公主,青葵离开后……再没回来过。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离府之前。”风吟又叩头,人在发抖,声音也发抖,“公主……奴婢不敢说谎……不敢……”

“你在怕?”

她点头,不停点头。她怕极了,怕得要命。

她是良家女儿,十五岁前,父母俱在,视她如珠如宝。十五岁上,父母双亡,她进了佚王府。殿下对她很好,很温柔。虽然她知道,那温柔是假的,但也很开心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很乖。不管在哪儿,她都讨人喜欢。从没人像这样,对她声色俱厉,何况,对方还是公主。

楚乔忽然起身,走下来,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微笑说:“风吟,我最恨不乖的人。每遇这种人,总让我心烦。我一心烦,就会教训他们,狠狠教训。到底有多狠,你可想知道?”

那微笑极美,美得如花盛放。风吟的心却冷了,像坠入冰窟。她会怎么样?

“公主……会打我?”

“打?太轻了。”

“那……会……会杀我?”

“当然不。你还没给我答案,怎么能死?”

“……会……割掉……我的耳朵?……挖掉……眼睛?”她颤抖着,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吓坏。这是她想到的,最可怕的事,会这样对她么?

不料,公主摇了摇头:“那些算什么,你太天真。”

那些算什么……风吟呆住,绝望了。那些她已不敢想,还有更可怕的……她哆嗦着,泪流出来。

“你很怕?”楚乔看着她,似乎很开心,“那你想回答了?”

她木然点头。

“很好。”楚乔笑了,又坐回去,悠悠道,“说吧。关于青葵的一切,全说出来。事无巨细,只要与她有关,全都要说。”

一切蛛丝马迹,都来自平时信息。哪怕再不起眼,也可能有用。何况,根据情报,端阳曾与风吟争宠,将其赶出佚王卧房。

端阳与侍女争宠?这太好笑。唯一的解释是,端阳在维护她。端阳一向怜才,她既爱惜风吟,那从风吟下手,信息一定更多。

风吟却没立刻回答。

她忽挪了挪,跪拜另一个方向。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离王府多远,但她仍要拜,叩拜佚王殿下。

她深深叩头,泪汹涌不止。

“公主,我不能受伤的……”她叩拜完,啜涕着,喃喃自语,“我受了伤,变丑了,殿下会不喜欢。我不能受伤……不能……”

楚乔皱起眉。这个丫头,在胡扯什么?

“……殿下不开心……我会难过……我不想难过……不能让殿下……不开心……”说着说着,她忽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很淡,又凄苦,又眷恋。

微笑中,一丝殷红流出她的嘴角,转眼变黑。

楚乔大惊,疾奔过去。

风吟已倒地。

娇嫩的容颜上,失去了光彩。她静静倒在地,一动不动,生机刹那消散,像一朵柔弱的花,随风飘落,随风而逝。

“混帐东西!”楚乔大怒,狠踢尸体一脚,恨声道,“来人!拿化尸水来,将这死丫头化了!”

“是。”

外面,暮色已深。

楚卿回到旧宅,独立院中,想着宇文初的话。那些话,似乎有感而发,那是在说显儿,也是说他自己。

‘生于帝王家,并非所有小孩,都像公主这么幸运。那些不幸的,总有办法撑下来。’

毫无疑问,他是撑下来的。那时的他,还没显儿大。显儿至少有姑姑,而他……似乎真的只有自己。

一个小小孩子,独自走到今天,会经历些什么,除了他没人懂。其实,他也很可怜,起码曾经很可怜。

忽然间,她忆起风吟。

‘我只希望,姑娘能有片刻时间,抛却芥蒂,像看平常人那样,去看殿下。’

平常人……平常的小孩,如果遭此境遇,怕会活不久吧?她轻哂,看来从很小时,他就不是常人。

“主上。”

她回过头:“小琴?”

“刚才主上离开,有情报传来,是口信。”琴心走近了,低声说,“暗部传报,楚乔的暗线抓了个人。”

“谁?”

“佚王府的侍女,一个叫风吟的。”

楚卿一惊,忙问:“几时的事?现在怎样了?”

“就在主上离开不久,人被带入天香别馆。暗部还在监视,至今为止,都没见人出来,里面也没动静。”

她的心往下沉。

楚乔抓风吟,定与青葵有关。楚乔没耐性,一问不着,会立刻动刑。

风吟只是普通人,如何受得了?何况对自己的事,风吟并不知情,即使和盘供出,也难让楚乔满意。若再加重刑,必凶多吉少。而且,风吟还有毒囊。一旦受不了苦,也许会求解脱。

风吟……会死。不论怎么想,都似已无活路。

楚卿闭上眼,一阵难过。

“主上?”

“告诉监视的暗部,如见尸体运出,就偷个机会,好好葬了。如果……有尸体的话。”她睁开眼,黯然说完,慢慢回房了。

昨晚,她们还聊过;今晚,她们竟永诀。

残月当空。

楚卿像一片落叶,飘入佚王府。风吟的事,她要告诉宇文初。风吟一定希望,殿下可以知道,哪怕他不会伤心。

卧房内没有光。

她蹙眉,难道睡了?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不会睡,偏今晚睡得早?窗子开着,她靠近往里看,顿时一愕。

宇文初没睡。

他正坐在窗下,看着房内。月光下,房内摆满花。大盆的,小盆的,全是兰花。他静静看着,像出了神。

楚卿推开房门,走进去。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笑笑,轻声道:“小风最爱兰花。”

“你……知道了?”

“嗯。”

她默然无言,走过去,也坐在窗下,和他一起看兰花。

兰花清幽,在脉脉月华中,安静绽放。每一朵都很美,温婉,娇弱,惹人爱怜,就像风吟一样。

“我曾想杀了她。”他忽然说。

“我知道。”她说。是她阻止了,所以,风吟一直感恩。

“我当时想,杀个侍女无所谓。”

她冷哼。他这种人,当然无所谓。

“如今她不在了,我忽觉得,似乎并不无所谓。”他苦笑了下,幽幽说,“从六岁至今,真心对我好的,只有小风。她一直都很好,我一直不在意。奇怪的是,如今她走了,我反倒在意了。”

楚卿没说话。

有些人是这样,他们像暖风,吹拂时令人不觉,一旦消失,才顿感失去温暖。可这时,已经晚了。

“你这句话,说得太迟。”她看着他。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也看她,“就算太迟,总比不说好些。”

淡月斜照,照在他的脸上。他眉目之间,居然忧伤隐隐。忧伤虽淡,却很复杂。有无奈,有失落,还有一丝……内疚。

她忽然觉得,此刻的他看来,有点像平常人了。

“虽然迟,风吟也会安慰。”她说。

二人都静默了,他们都不再说话,坐在同一扇窗下,看着同一片兰花,怀念同一个人。良久后,楚卿才离开。

宇文初仍坐着。

兰花成片开在眼中,他忽眨了眨眼。小风喜欢兰花吗?谁知道呢,也许吧。因为兰花最多,他才搬来。

同仇敌忾,能拉近人的距离;同感怀人,也能够拉近距离。看来管用呢。

他笑了,轻声自语:“小风,你一向最乖,对我最好。如今你不在了,仍能帮我最后一次。”说着,他看向窗外,楚卿消失之处:“她很重要,我要留住她。你在天有灵,会帮我的,对吧?”

卫国如今正稳。

他需要她,助他展宏图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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