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老魏家家门的时候,吴铜钱见魏长磐爹娘听了那陌生人凑在耳边说了些什么言语,脸上神情便骤然间活泛起来,他对那陌生人捎来口信儿也便差不多知晓了,也是,石头命硬,哪有这随随便便就没了的道理?
吴铜钱脚步轻快起来,吹着口哨往自家走去,这不快年三十了,家里还有好些活儿等着他做,这会儿还在外头闲逛,那是万不该了。
栖山县衙役带着那张官府文书来镇上的时候,有如晴天霹雳,镇上学识最是渊博的老秀才被请来细细端详了那文书内容。
腿脚都不灵便的老秀才被人扶着凑在那张告示前细瞧了一遍,二遍,三遍,摇摇头。
石头和钱才都没了。
老秀才闭了那双昏黄老眼,转身步履蹒跚走远,身形愈发佝偻。
那趾高气扬衙役一副鼻孔朝天神情,向被召集来的青山镇百姓宣读文书上内容,栖山县张家现如今成了大尧朝廷认定的匪类,接着便罗列了几条罪状,走私盐铁,买卖人口,逼良为娼,杀人越货,无一不是耸人听闻的大罪,听得被召来的镇上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则更是骇人,青山镇魏长磐和钱才,都是与栖山县张家匪首张五关系密切的紧要人物,现已伏诛,朝廷念在今年是大灾之年,故而不再株连,不然少不得还要再掉几个脑袋。
撕心裂肺一声喊,青山镇百姓中一妇人昏厥过去,正是魏长磐娘亲,又有几个与周围人相较衣着光鲜又有些相像的女子呜咽着上来捶打那衙役,碍于颜面,这几个匪类钱才留下的俏寡妇都被带回栖山县县衙关了两天,最后使了些银子才出来。
后来老秀才又亲自动身去了趟栖山县县城,也没什么道理是非可讲,自此,镇上这两家人便一齐被疏远了,钱家还没什么,毕竟家大业大,哪怕是终日闭门不出日子也能还算过得舒坦,可老魏家可就惨了,魏长磐娘亲病倒了不说,魏老爹也没了伺候田里庄稼的心思,一家人的生计眼看这么一天天败落下去,那个叫许先的外乡人来得,可真是时候。
吴铜钱在田里打熬了几年,本就是远胜同龄人的高大身材又健硕许多,一抬手便是好大块疙瘩肉,在老魏家落难的这些日子里,便有不少镇上闲汉来老魏家找茬,都被他一双精拳头打发回去,平时镇上瞧着人儿子好好的,都不吝给个笑脸,现在墙倒众人推,都想来踩一脚?没门儿。
回家路上吴铜钱迎面碰上那拄着拐的老人,旁边杵着几个本族的庄稼汉,那老人阴沉着脸说道:“铜钱,前面的事,老夫可以不计较,但那陌生人此来为何,事关咱们镇子安危,可不能再隐瞒。”
“人都死了,还有甚么关系。”吴铜钱冷眼相对,默然离去。
老人身边庄稼汉中有个性急的,看不得吴铜钱如此不把本族老人放在眼里,撸起袖子就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那老人止住了。吴铜钱这般作为虽说让人不喜,却也还在意料之中,要是真是面露喜色,那就得多思量思量该不该和官府中人联系一二了。
“要不要把那来人抓来拷问?”老人身边一人露出狠辣神色,“到时候再叫些人手,十几条汉子,不信抓不着个什么狗屁武夫。”
老人叹息一声,摆摆手拄着拐上前几步:“免了,画蛇添足,未必是什么好事,毕竟现在这两家家人都没喽,将心比心,乡里乡亲的,别再做什么逾距动作。”
老魏家门口,许先瞅了眼渐暗天色,盘算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天黑透前走到栖山县城内,再加上魏老爹夫妇二人强留他下来过夜,许先也便不得不在镇上再待一宿,赶着明天大早再走。
再从那镇口大槐树边上走过时,许先身上多了个碎花土布包袱,其中有腌鱼腊肉,茶叶土烧,都是魏老爹夫妇强塞到他怀里的,许先也不好推却,只得背着这包袱再走上三十六里山路回栖山县县城去。
大约等一刻光景后,魏长磐爹娘回自家,收拾昨晚他所睡那床铺盖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从他老爹那儿顺来的钱袋,许先想着,便有些得意地笑,挥手跟那对好心夫妇道了别。
魏兄弟,那二两银子如何够生活,这点儿银钱,比起咱许先的命来,连根儿毛都算不上。
纵是歇了一晚,许先脚力甚至还比不得昨天,约莫是走了山道远路,没缓过来,没几里路程小腿肚子就直抽抽,没奈何只得在路边找个草窝子歇歇再上路,许先心里便有些埋怨自个儿,习武早过魏兄弟几年不说,现在还是二层楼境界,要是再上层楼,哪儿能才走了这点就吃不消了?
歇了好一段光景,许先正要拍拍屁股上路的时候,忽的听闻身后有人喊,回头看正是魏老爹。
“钱袋落在床上都不知道,不是那收拾得心细,指不定就真忘在镇上了,难不成还真再走这大老远的路回来取?”魏老爹喘着粗气奔到许先身边停下,“好好拿着,莫要再忘了啊!这么点大的人,能挣多少银子,这大手大脚的就丢出去,今后咋个过日子?”
许先才想辩说是魏长磐托他留下的银子,魏老爹却跟看穿他似的笑说道:“石头有多大能耐,咱还能不知道?那二两银子是他的,这大几十两银子能是他的能耐?小许,莫要拿自家银子来孝敬叔叔婶婶,家里吃穿用度都还够,用不着你的。”
“别再留,再留给叔见着了,也不会花。”魏老爹最后这句话打消了许先心里那点念头。
他拱手作别,不通这些礼节的魏老爹笑笑走了。
出山时先前藏在隐蔽树丛中装着零散衣服的包裹,也被许先找见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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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山县城门,守城军士一见是许先,便开了城门,一边调侃道:“二十九回来又出门,年三十回家团年的,也是头一次见。”
“受人所托。”进了城门,许先将两个包袱从肩上卸下来,瘫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忠人之事。”
“这些文绉绉道理可不懂。”那军士见许先狼狈模样便笑道,“好歹走了几十里路不会像这就是了。”
许先再没与那军士打诨的气力,适逢灾年,年三十的栖山县街巷也不如往年热闹,只是富贵人家和生意人或多或少还是得张灯结彩,因而比起平日来也大有不同。
“我说许家大少爷。”军士又打趣道,“你爹来咱这儿瞧了可不是一次两次,这才回去没一炷香的功夫,估摸着不多时又要来了。”
话音刚落,许先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回了。”
许家在栖山县的宅院是从许先爷爷便传下来的地皮祖产,正可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这块地皮便能值了小二千两银子。许家原是跟张家对门儿的宅院,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平素少不得来往,而今物是人非,两家宅院中唯有许家还算热闹,另一家中除去个县衙雇来看场子的门房老头儿以外,空无一人,许家这两年走背运,日子过得也是大不如前。
一声“大少爷回来了”的唤在许家宅院内传开了,一身富家翁锦缎衣裳打扮的许头家顾不上身边丫鬟披过来的皮毛便迎出去,见许先背着两个大包袱坐在门前台阶上歇息,喊叫让下人把那俩包袱拿了回来,自己挺着肥圆肚子上前艰难弯腰去拍许先身上尘土,心疼道:“捎个口信儿的事,不说让下人去,自己去也得去车马行弄匹马来也好,怎个几十里山路,两条腿就走去。”
许先有些莫名:“家里不是有辆马车?”
他爹一时语塞,过了好些时候才又低声说道:“今年家里银子紧张,去年酿的今年一文钱没收回来,还得倒赔些银子进去,来年只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只靠这那两间酒楼进账,难....不说了,大过年的,说什么丧气话,进去吧。”
饭厅内是桌家常菜肴,却都出自富仙居厨子手笔,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年夜饭所能媲美的,边上一坛子五年陈的许酿,前些年在武杭城都是有价无市的货色,也就在栖山县还剩十几坛子而已,封盖移开,便是满屋子的酒香。
“老爷,瞧瞧先儿都瘦成什么样了。”许先娘抹抹眼角泪珠,往他碗中不住地夹菜,“到家了还不快多吃点儿,这次可不能再听你爹的鬼话,武杭城不就大些,繁华些,哪有栖山安逸,回家了就别想着走了。”
他抬眼看向许头家那身衣裳,依稀记得是前年过年置办的,袖口肘子都磨得不像话,只是他娘手巧补了两块缎子上去,便又是两件新衣了。
觉察到许先目光的许头家正舀酒出来,不好意思地笑道:“爹上了年纪,用不着年年穿新衣,先儿,去里间瞧瞧,你娘替你裁剪的那身衣裳可还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