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衙门最终在从各地抽调的官差到来前,将海沙帮连同帮主裘老三在内要犯三十四人擒获,并解救海沙帮帮址地下暗室内人口一十有二,皆是江州偏僻村镇中失踪的贫家女子。
被连根拔起的还有海沙帮在江州各处隐蔽经营的十几处暗窑子,无需甚么严刑拷打,被擒获海沙帮中的软骨头便将这些窑子所在和盘托出。当地捕快差役赶到这些在市井底层百姓中颇具声名的声色之所,稍一寻根究底,便有揪出被海沙帮贩卖至此的人口共计百余来。
江州以及邻近几州的百余女子被海沙帮贩卖做娼,海沙帮这等江州二流门派竟猖獗如此?此事甚至传到了武杭城内江州文武官员的两大魁首耳中去,市井里传闻连平日里只勤于整顿江州军伍而鲜少对政务评议的将军都大发雷霆,放言若是彻查此事后海沙帮要犯受人包庇得以活命,就休怪他亲率麾下兵卒去华亭县城主持公道。
贩卖人口本就是要掉脑袋的重罪,更何况海沙帮贩卖人口数目之巨,且贩卖人口用于私开窑子这等龌龊行径,且不说被拐走儿女待到人家心境如何,江州百姓多也群情激奋,如此一来被擒获的海沙帮帮众还有何活路可言?
被华亭县官差当场擒获的海沙帮帮众被收押在县内班房,人人都已是罕见四十斤重枷,海沙帮帮主裘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华亭县衙门尘封已久的一领八十二斤铁枷与手铐脚铐并用还不罢休,看守班房的几个狱卒都知晓裘老三一身横练武功的厉害,生怕他走脱,又搬来几块大石置于枷上。
当日于海沙帮宅院内走脱的十余年轻帮众,在出自江州名门正派松峰山的江湖侠士鼎力相助下,不出三日也被悉数擒回。
江州百姓无不翘首以盼这些海沙帮拍花子头颅滚滚而落的下场,华亭县知县眼见辖境内不时便有百姓群聚至衙门口处,也不做什么逾距举止,俱都请说早日将海沙帮帮众依照大尧律法惩处,百姓都翘首以盼云云。。
于这些承载民意所向的百姓,自然不能再以待无理刁民那般乱棍驱散,知县县尉都已出面数次,好言相劝这些百姓散去,官府定然会主持公道。
华亭县知县傅川河本是贫家庶子出身,寒窗苦读二十余年金榜题名后,下到江州华亭县这等不上不下的县份来,只等三年期满后得了上等考评,便可有望官升一级,以傅川河不及知天命的年岁,不说有朝一日能跻身庙堂中枢,至少地方大员之位还颇有指望。
身形羸弱气色不佳的傅川河见案上厚厚一摞书信,附近郡望人家,清流名士还有好些平日里神龙不见首尾的渔鄞郡大人物,当下都冒头出来向他这华亭县知县施压,可怜本就形容清瘦行走飘逸随风的这位知县大人,为海沙帮一案茶饭不思,走动时几次三番魂不守舍,跌得满身都是瘀伤。
海沙帮犯下了贩卖人口这等重罪,傅川河即便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裘老三保下,仅凭他中等县份知县的职位,如何能做到?
不过此案牵扯过大,如若悉数逐条按大尧律法严加查办,现在人满为患的华亭县班房只恐要被杀得空无一人。贩卖人口做娼这等下作行径,傅川河自然是嗤之以鼻不屑与之同流,可到底生在他辖境内,现如今江州上下都紧盯着他这位华亭县父母官如何作为,若要是不秉公执法,在即将到来的户部考评后,他又须得在这华亭县知县的位子上蹉跎几多岁月。
“本官这辈子也再不愿与这些江湖门派扯上什么关联了。”傅川河靠住后背太师椅喃喃道,“先是与栖山县张家余孽纠缠不清的周氏武馆,现如今又多出了贩卖人口的海沙帮....”
周氏武馆迁出他辖境后,傅川河满以为乃是松峰山附庸的渔鄞郡两大门派,即便不能为他在位时政绩增光添彩,也绝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患,可裘老三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做出了这等事来,身为华亭县知县的他自然也难辞其咎....
傅川河不是不愿及早处置此案,一来事关数十条人命的大案,板上钉钉得经由郡守府,再递送到武杭城刺史大人处,如此一来一回少说便要一旬日子,前提还得是沿途都畅通无阻;二来海沙帮到底曾是松峰山附庸,后者作为江州江湖执牛耳者,即便摆明姿态去对裘老三等人不加以包庇,可与江州将军是血脉至亲的那位松峰山山主尚未点头首肯,他岂敢就在公堂上将其定罪?
眼下傅川河用以安抚华亭县百姓和那些郡望名士的,无非就是一个拖字诀而已,拿来救急尚可,可长此以往,眼见那些书信中言语愈发不耐,还有那些群聚而来的百姓每次都须得更多时候才会离去,可松峰山与武杭城的消息迟迟不至,他又能如何动作。
日头推移到晌午过后,华亭县衙门前有逐渐有百姓群聚,傅川河听得衙门外传来的嘈杂动静,愈发心烦意乱,甚至头一次生出了想要动用衙役驱散人群的念头,不过转瞬之后又被否决,光天化日下若是命那些衙役对请愿百姓动粗,假使不慎伤及几人,那华亭县内日渐沸腾的民怨就会转嫁到他这位华亭县知县头上,到时那可真就再无半分挽回余地。
对照铜镜后见两颊瘦削凹陷,傅川河长叹一声翻阅起了那些书信,果然大多都是催促他这位华亭县知县及早处置海沙帮帮众,更有甚者越俎代庖为他出谋划策,说不将那海沙帮帮主裘老三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愤,若是如此非但是严刑峻法大快人心之举,还对他这位知县老爷考评大有裨益云云,弄得他早便没了哭笑不得的兴致,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奈。
什么民愤人心,这些人都未曾亲身涉足官场,哪里知晓其中险恶如龙潭虎穴,他傅川河不是那些有家世背景傍身的豪阀世家子弟,一步迈错便可能万劫不复,二十载寒窗未能读出个荣华富贵才起步便要在这华亭县一亩三分地夭折。
在知县之位期间许多政令但凡推敲过后风险稍大,他都宁愿暂时搁置下来也不去推行,道理简单,做好了未必让他于华亭县平添几分清誉,可若要是做岔了,待到考评时岂不是授人以把柄,上头空出的官位有限,比与他同期进士的官场同僚来自然是只少不多,那栖山县知县亦也与他同期进士,原想拿这点情分再添上千两白银让周氏武馆回归原址,可惜四下运作了快一年,直至那周氏武馆堂而皇之襄助烟雨楼月栖山县张家匪类余孽前,连见他一面都是妄想,可怜了那位同期,辖境内出了周氏武馆这等匪类同党,能保住现在这顶官帽子已是万幸,再进一步就是妄想痴人说梦喽。
如傅川河这般看似不近人情之举,在地方官场上比比皆是,他虽说自认为人尚可,可若要说是把周氏武馆这桩祸事重新揽回自己身上,这般舍己为人的行径,傅川河还不至去做这烂好人。
此后接连几封书信都与第一封大致相若,只是言语间对他这华亭县知县已不如当初敬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如此犹豫不决究竟为何,只是再拖延下去,年后春来不宜动刑,又要让那些堪称罪大恶极的海沙帮帮众多活整整一年光景,教这些正派名士郡望如何能忍?
所谓天有四时,王亦有四政,四政若四时,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秋冬方能行刑,眼下已是立冬节气,不日便要小雪,再过三月开春时便不宜行刑,傅川河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依旧心存侥幸,武杭城内那些大人物和松峰山做出决断来总不至须得要三月光景。
果不其然傅川河翻至最后两封书信时,一封来自武杭城江州将军府邸,另一封则来自松峰山,都由驿路光明正大而来却也未曾声张,故而才被收拾书信的小吏当做寻常书信随意堆叠,不过想来书信是昨晚才到,稍稍推迟想必也不会....
傅川河先拆看了武杭城将军府的书信,而后才是松峰山来信。
这位华亭县知县阅罢两封书信后再难镇定,先是惊惶起身难以置信,绕书案绕行往复口中含混念着不知什么言语,继而怒难自抑将满按书信挥袖扫于地面,最后颓然坐回太师椅上,颤巍着手将两封书信又看了一遍,毋庸置疑,无可奈何。
海沙帮主犯帮主裘老三不日于华亭县菜市口被千刀万剐,海沙帮帮众从犯五十有二,悉数斩首,裘氏族人徒徙千里。
此后渔鄞郡再无海沙帮,也无游鱼门。
华亭县菜市口血腥气经久不消。
那日行刑罢,呕出了黄绿胆汁的傅川河如释重负回到府邸内,将那两封书信细细看罢后于火烛上焚烧殆尽。
你我皆是无奈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