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上比不得山下,有什么东西短了去的也没了买处,只得等山下行货送上门来,也指不定到手的是什么玩意儿。”
柳下郡百姓人尽皆知小垚山乃是盗匪盘踞的凶险去处,过路人宁愿绕几十里远路行走,也总好过被小垚山上的大王喽啰们剜去心肝下酒。几次剿匪无功而返后这附近官道也没人打理,小垚山和邻近两座山头附近道路荒草都长得有半人高,走人都难,何况是行大车。
此处距小垚山头足有五十余里,是宿州纵横往来大道中的一条支路,虽说因柳下郡小垚山等几座山头闹匪患的缘故车马不多,可总好过在鸟不拉屎的山脚下猫从日出猫到日落还一无所获。
魏长磐听身旁江北坡给他解释在此设伏的用意,透过高草间的稀疏缝隙,他隐约能望见五十步以外大道上往来的车马行人,而大道上行人所见不过些青黄草叶而已。
除魏长磐和江北坡外,还有六七十余名甄选出的小垚山好手猫在草后,都是有些粗浅把式在身的青壮汉子,可至多不过一二层楼境界,毕竟小垚山不是那些传承源远流长的江湖门派,喽啰习武资质良莠不齐且多过了塑造筋骨脉络最好的时候,虽说江北坡和武二郎平日时常对山上练武喽啰指点一二,可毕竟没有那些江湖门派内的秘籍功法,这些喽啰武道登楼历程多也止步三层楼。
一二层楼的武夫,听着像是才初出茅庐踏入武道一途没多少时日的雏儿,可有些把式在身的一二层楼武夫和未曾习武的壮汉互殴,不说一个顶仨,揍趴下俩绝不是什么难事,官府进兵来剿小垚山时三四百人看似声势浩大,可一多半都是在衙门里混吃等死的货色,披甲提矛跑上几里地就得大喘气,武二郎带那六七十人冲杀时才一接阵便溃不成军,逃命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压阵的县尉都给武二郎摘去了项上人头。
适时坐镇小垚山的江北坡其实对官府进剿一事并未有多上心,三四百人就想拿下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小垚山?笑话,再往上翻一番也就能在山脚下干瞪眼而已,官府若当真下定决心要将他们剿灭,宿州将军便得兴师动众调动宿州驻扎各处的州军齐至小垚山下。小垚山易守难攻不假,可山上又没有能种粮食的田地,虽有水源,可等过个一年半载山上存粮消耗殆尽,他们也便只得乖乖下山引颈就戮。
不过那帮尸位素餐的宿州文武官员,哪个像是乐意干这吃力不讨好活计的?兴许有,却也绝不会于宿州官场占据高位,文武青壮,纵是头角峥嵘满腔报国志又如何,哪怕是高半品一品的上官在三年的户部考评上略做些手脚,都能让其十年不得翻身,那些壮志豪情也便都成了杯中苦酒。
然而武二郎杀到兴起摘了那县尉脑袋却是江北坡始料未及之事,他是小垚山上屈指可数对官场脉络还算熟稔的人,深知哪怕是再穷乡僻壤的小县县尉那都是大尧科举出身的流品官员,远非官府衙门差役所能相提并论,那县尉的死有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宿州文武官员的脸上,让本就是官府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垚山处境愈加艰难,连原本与山上秘密有些粮食生意往来的村镇近来都断了联络。
“前头过去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三两辆大车的行货,瞧着是不少了,可山上几百号弟兄按人头算下去汤都划不着一口。”江北坡抿了抿干裂嘴唇,压低了嗓门骂道,“山上弟兄许多家里就在山下村镇,先前山上囤粮多是靠着这些人家供给,总也不能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
倏地魏长磐所在草丛前二百步开外传来三声鹧鸪叫,这听得像极了“行不得也哥哥”的鸟鸣声于行路人而言晦气,却让在高草丛中苦等大半日的小垚山众喽啰俱都精神一振,这是前头的弟兄瞅见了适合下手行货来通风报信的手段。
“噤声,待会儿谁要是还管不住嘴巴,就甭回山了。”
不过十余次呼吸的光阴,车轮碾过大道路面的辘辘声便在魏长磐耳边迅速放大,三两辆大车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讶异于小垚山喽啰竟会选择这般规模车队下手,余光瞥见江北坡面色不变胸有成竹的魏长磐心上大石又重几分,这数十人战力兴许还要超过自己原先的设想,这便意味着不久之后苏祁连一行兴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将武二郎斩杀。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当头一辆大车上绣有斗大一个王字的红底子镖旗,迎风招展好不威风,连赶大车的马夫面上也都是与有荣焉的红光,有好事者给宿州镖局排名时,他所在这武威镖局已然接连三年拔得头筹,说给亲朋好友听时那也是件倍儿有面的好事,就连赶大车的工钱都比别家要高出五六成来,而且仗着那位正值春秋鼎盛的王总镖头虎威,武威镖局这杆镖局立在这儿,哪处不开眼的喽啰敢来劫镖?
正当这赶大车的马夫满脑子都想着等赶完这趟车,就约上三五好友找间物美价廉些的酒肆磋上一顿时,在官道上虚盖了层沙土的一条绊马索骤然绷紧,等这车夫回过神来发觉这条不该在大道上出现的绊马索时,马蹄距那绊马索仅余下不足丈许的距离。
这被武威镖局雇佣的马夫在这行当中也算得上老手,千钧一发之际没跳车避险反倒是紧紧勒住马缰,然而两匹辕马仍旧止不住去势碰上那条绊马索,连带着马夫也一道向前飞出一丈多远,多半是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还在半空中便问候了设这绊马索人十八辈祖宗的马夫摔了个七荤八素,虽说衣衫褴褛皮开肉绽,好在没伤筋动骨都是些不打紧的外伤,将息两旬日子也便好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的马夫撑着腰杆正要起身去瞧自个儿赶的那辆大车如何了,虽说疾驰是被那绊马索来上这么一下子十有八九马腿都摔成了几截,毕竟是朝夕相处几年的两匹马,平日里都拣精细草料喂着,平白无故就招了这横祸,连他难免也要受些牵连,被镖局责罚....
喃喃地又骂了几句的马夫撑着腰正要哎呦哎呦直起身来,却被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吓了个哆嗦,娘嘞,难不成真有不开眼的敢来劫武威镖局的镖?可那明晃晃的刀子不像是假,砍在人身上,泉涌似的血冒出来,人眼看就不行了,直挺挺倒下前还圆睁着眼珠子,躺倒在地下后嘴里往外头吐着血,吐了会儿后便再不动弹。
登时身子软了半边儿的马夫没了起身的念头,躺回地面上闭眼挺尸装死时心里头还念叨着那些个来劫镖的贼子可千万别来找他这一个要银子没银子要本事没本事马夫的麻烦,贼子,哦不大爷们大车上那些宝贝尽管都拿去,两只手揣不下就把后头几辆大车也赶了去....
喊杀声渐渐平息下去,呻吟和讨饶声多了起来,待到后两种动静也消停的时候马夫这才敢将眼睛眯开条缝瞧去,冷不丁和面庞还带着青涩眼神好奇的年轻人对了眼,马夫不记得他所在那队人马中还有这票人物....
想明白以后才想开口讨饶的马夫被那年轻人捂住嘴巴,后者轻轻摇头,眼神里没什么杀意,另一只手的食指贴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乖乖照做的马夫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似乎被人唤作五当家的好心年轻人走开后,又听得有人将驾车辕马从大车上解开后牵走,而后点了把火将那些不便携带的粗蠢辎重还有什么东西付之一炬,可空中弥漫的焦臭熏得他几欲作呕,全然不像是焚烧木料时的气味。
待到周遭都寂静无声马夫才敢睁眼,爬起身来借助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看清了大道上的情形,路面的石缝间是干涸的乌黑血迹,不远处的偌大火堆还有些余烬,还隐约可见大车的焦黑框架,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几个时辰前还在与他谈笑风生的镖师和其余马夫伙伴都没了性命,成了那火堆中的焦炭。
大道上远远的有行路人在观望,见还有活人这才敢上前来,神情恍惚的马夫听不着这些人的问询,怔怔望着那堆火的余烬。
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武威镖局的人只活了他一个,那面原本威风凛凛的镖旗竟还没被烧成飞灰,一个偌大王字烧得仅剩了半边儿,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半截旗杆顶上。
马夫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想要咧开嘴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小垚山上的喽啰们都用山上自酿的土烧喝了个酩酊大醉,做了这么一笔大买卖,少说个把月不用再下山,虽说今儿碰着了武威镖局的扎手点子,折损了十几个弟兄,可江师爷说到手的那些个珍奇药材和珠宝古玩,在山下随手丢一件少说都是几百两银子的货色,嘿呦喂,山上的弟兄,打娘胎里起,有谁见识过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又怎能不好生欢喜热闹一场?
新近上山的那位五当家的,不久前还有人心中不服要去比划比划,这回下山去才见了人家手段厉害,一人便独力相抗对面儿武艺最高的两名镖师不落下风,还趁势将其中一人斩杀,小垚山上除了几位当家的,哪个有这样的手段?于是乎私下的那些非议也俱都平息下来。
喝到兴起时有人起身朝那位五当家的敬酒,不过瞧着后者面色不好,约莫是白日里厮杀多少有些消耗元气,稍明事理的几个大喽啰小头目也便都替五当家的把酒挡下来,如此一来还能与这身手上乘的五当家结上一段不轻不重的香火情,何乐而不为。
几间原本供奉着道门祖师爷的殿宇内横七竖八躺着酩酊大醉的山上喽啰们,其中有些裹伤布料被血浸透的也在一起喝了个烂醉,上了山,有一日算一日,提着脑袋过日子,自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
指不定哪天脖颈上就多了个碗大的疤瘌,就算是伤后酗酒要伤元气有何妨,老子说不准明个儿就死了,今儿个还不准老子喝个痛快?
至于殿宇内那些泥塑的金身,早便被嫌占地方碍事的喽啰们打碎了抛下山去,倘若这些祖师爷从天上俯瞰人间,望见供奉自己金身的殿内躺着这么些六根不净的污秽醉汉,又会作何感想。
殿外云蔽月,山风穿林过,月下有树,树见秋色。
那人跪在树下,垂着头颅,手撑着树,弯下腰再直不起来。
他的腰过去一直都是直的,哪怕是饿到腹痛如刀绞,哪怕是练拳时疲惫不堪瘫倒在地,哪怕是受了极重的伤,再直起身时他的腰都是直的。
以前他不是没杀过人,松峰山弟子,割鹿台刺客,草原蛮子,哪怕是官府中人,他都问心无愧,因为他从握刀的第一刻起便有了手上沾血的觉悟,他也笃信自己过去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所以哪怕是数年前他还未及冠,第一次杀人以后,手也不会抖。
可现在他的手颤抖如筛糠。
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刀上沾的血里带了诡异的黑,蛊惑着像是要把他的魂都吸进去。
不甘、怨毒、愤恨、恐惧、解脱。
他平生第一次地细看将死之人的眼睛,那双圆睁充血的眼睛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像是刀,要割断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呼吸。
那双眼睛不再有生气,可还圆睁着,血溅到他脸上和嘴里,温咸的带有铁的腥。
这里本是道观,本该有濡染了数甲子香火气息的道门祖师金身供奉,他本想跪在那些塑像脚下,可哪里现在都睡着鼾声如雷的小垚山喽啰。
在这座山上,他又能去找谁。